第一百章
一早起來,樹上的喜鵲叫個不聽,婆婆王淑芬說,八成家里要來人了。
俞英蓮心想,現(xiàn)在葉家門庭冷落,連往日的那些窮親戚都不來了,還會來哪個?
薄暮時分,葉爾康風(fēng)塵仆仆歸來,村莊就在眼前。
在村道上,葉爾康不期和王支書遇上,打聲招呼問候一句。王支書問他:“你回來了,看來真沒事了?”
葉爾康明白了,他微微笑了笑說:“沒事呀,我這不好好回來了。”
王支書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快回去吧,英蓮這些日子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p> 家依舊是那么破敗,正是做晚飯的時候,妻子俞英蓮正抱著一捆玉米桿去往廚房。猛然看見從院門走進的葉爾康,她有些不相信地瞪大了眼。
“英蓮,我回來了?!?p> “你……”她手中的秸稈掉落在地上。
“英蓮,你怎么了?”
“……真是你嗎?”她仍舊難以相信。
“怎么,家里出了事?你為何這種表情?”他立馬以為家里有了變故,莫非母親……“快告訴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這時屋里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是康兒嗎?”是母親,他聽得出來。
“是我,媽——”他扔下手中的提包奔了進去。
母子相見,還是去年春天和母親話別的,母親蒼老的如此迅速。
“媽,您病了嗎?看大夫了沒?”他端詳著母親急切地問道。
“沒多大事,你寄來的錢都叫我吃了藥。唉,總不見好,白糟踐了那么多的錢,還不如死了的好。”王淑芬拉住兒子伸過來的手。
“不能,不能啊。有病咱就治,沒錢了我寄,咱不怕,昂?!?p> 見了兒子,做母親的心情好,纏身的病似乎也輕了許多,顫顫巍巍伸出青筋暴綻的手,輕輕撫摸兒子的臉,老淚縱橫。
“你咋臉色這么難看,身子不爽,還是在外面太勞累?”王淑芬說。
“沒有,媽,我挺好的?!?p> “兒呀,你是咱葉家的頂梁柱,你千萬不敢躺倒了,那樣我們?nèi)~家可就真塌了天。”
“媽,不會的,您看我這不好好的?!?p> 在家里,葉爾康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父親照片。葉祖賢是葉爾康在蘇聯(lián)留學(xué)時走的,他最終沒有從被“打倒”的地主陰影中走出來,憂郁凝成的結(jié)難以化開,一天天走上了黃泉路。
站在門口的俞英蓮心里既難過又高興,她抹一把眼淚,扭身到院落里又抱起那捆柴火,去了廚房。這時九歲的女兒素萍背著書包放學(xué)回來了,聽見上房有人說話,她沒有敢進去,徑直找母親來了。
“媽,是誰在家和奶奶說話?!?p> 俞英蓮心情頗有些激動地對女兒說:“素萍,是你爸爸,快去看看,你爸爸回來了?!?p> 素萍似乎膽怯,往門外瞄,并沒有去的意思。
“這丫頭,你不是老問爸爸啥時回來,現(xiàn)在爸爸回來了,你又不敢去。爸爸那么喜歡你,快去呀?!?p> 素萍這從跑向了北屋。
“爸。”怯怯地叫一聲,素萍看見父親臉色發(fā)暗,瘦了許多。
“來,萍兒,放學(xué)了?”葉爾康向女兒招了招手。
素萍慢慢挪到炕沿邊。
“萍兒今兒是咋了?”王淑芬對葉爾康說:“這丫頭平時和我睡在一起,老讓我給她講你的過去,她什么都想知道?!?p> 葉爾康摸著女兒的頭頂,問道:“學(xué)習(xí)還好嗎?”
“還行?!彼仄检t腆地一笑。
當(dāng)奶奶的夸獎道:“萍兒腦子好使,每次考試都在前三名,老師經(jīng)常表揚?!?p> “這就好?!比~爾康把眼睛望向了貼在墻上的一張張獎狀,“不錯,好好努力,將來考大學(xué),等掌握了本領(lǐng),為國家做貢獻?!?p> “我記下了。”素萍露出甜甜的笑容,望著父親。
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屋子里充滿了笑語。
夜里睡下,葉爾康想起傍晚遇到王天榮的表情,問俞英蓮:“我們單位來的信函你知道了?”
俞英蓮說:“是王支書告訴我的,說是從隆興公社那兒聽到的,讓我不要聲張。到現(xiàn)在溪水村沒人曉得你的事。你不不知道,我夜里睡不著,一遍遍在想,這到底又咋了嘛?!?p> “我寄來的信你收到了?”
“收到了,我都沒敢讓咱萍兒念,是王支書給我念的。就這我心里一直不踏實。”她望著自己的男人問道:“你真沒事了?”
“沒事了,這不我好好回來了?!?p> 俞英蓮鉆進他的懷里,嘴里還在念叨:“沒事就好?!?p> 葉爾康心里難受,擁緊了她:“都是我不好,讓你擔(dān)心了?!?p> “沒有,都怪我胡思亂想?!?p> “什么都不會發(fā)生,我說了要陪伴你一輩子的?!?p> 屋外的夜愈發(fā)地安靜,沒有月亮的星空,天幕格外璀璨。
幾天后,葉爾康從家鄉(xiāng)返回了河都。
這個清風(fēng)搖曳的早晨,太陽升起來了,透過淡淡的清新霧氣,溫柔地噴灑在塵世萬物上。鳥兒在枝頭輕快地鳴叫、跳躍,湛藍的天空劃過陣陣鴿哨。
遠行的小分隊要出發(fā)了。
路明遠特地過來送行。他對葉爾康說:“去吧,到你鐘愛的原野上去,到地平線上去,你為之追尋的牧歌會在那里唱響?!?p> 就像回歸的候鳥,他一刻也不想耽擱,出發(fā)了。只因遠方有芳草,有牧歌,有天籟之音。他渴望走進地平線,融入蒼茫大地的云水間。
他們未帶走都市的喧嘩,也未帶走鬧市的繁華,悄然與這座剛剛醒來的城市告別。昨夜的憂傷化作飛絮,遺落在街頭。碧空長,路茫茫,終會有歸期,但不能讓荒蕪的等待成為最后的遺憾。料峭風(fēng)寒,一輛篷布卡車載著小分隊走在路上。那是屬于自己的路,在廣袤的世界里用腳步去丈量天涯的距離,那塊沉睡在巖石上夢,苦苦地等待遠行的人去喚醒。
初春的寒意在野地里依舊彌漫。承載地質(zhì)普查分隊的“嘎斯”車行駛在顛簸不平的山路上。小分隊一共八個人,分隊長是薛嘉華。按資歷、學(xué)識也該葉爾康擔(dān)當(dāng)分隊長才合適,但由于他頭頂上的那頂“帽子”,這個資格也被剝奪了。葉爾康不在乎,只要能出野外有工作干,怎樣都行??裳稳A感到誠惶誠恐,他無不為難地告訴葉爾康,“葉工,我何德何能擔(dān)當(dāng)這重任。”葉爾康說,“擔(dān)任分隊長只是多了有份責(zé)任而已,不要有任何顧慮,以你的聰明才智沒有干不好的。正如你父親曾說過的話:一切為了祖國!”
沿途沒有多少人家,散落在山坡上的羊群云一樣滾動。空曠里,牧羊人百無聊賴地吼唱著祖輩傳下來的山野俚歌。早春的原野空蕩蕩的,毫無生機,幾株孤零零的白楊樹在冷風(fēng)里拍打著枝條,陣陣作響。不甘寂寞的炊事員老馮漫起了西北獨有的“花兒”,情哥哥、尕妹妹唱得情深意切。
風(fēng)情萬種的“花兒”無疑說是一朵光彩奪目的奇葩異卉,用比興借喻把美麗的愛情與動聽的傳說、獨特的習(xí)俗連結(jié)在一起,有感而發(fā),把鄉(xiāng)土地上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在歌中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無論是田間收割的阿哥,地頭拔草的尕妹妹,還是為謀生而奔走他鄉(xiāng)從事長途販運的人,以及黃河泛舟的筏子客、獵手、牧人等等,都是花兒的創(chuàng)造者、傳唱者??v然生活困苦,但其純真的情感、熱愛生活的天性、對愛情的渴望,并不因生活的壓抑而泯滅。
從前沒到過西北的薛嘉華和年輕隊員們盡管一句也聽不懂老馮唱得是什么,但他們還是對這“山歌子”高亢豪放、悠揚婉轉(zhuǎn)的旋律充滿新奇,那種自我陶醉的漫唱分明就是從心里流淌出來的,幾多情趣,幾分哀婉:
石崖頭上的墩墩兒草,鐮刀老了者沒割。
尕妹是牡丹誰不愛,阿哥要采一個你來。
起風(fēng)了,有塵土揚起,偌大的曠野地里只有一輛卡車孤單地行駛。
薛嘉華盡管心里有那么些忐忑,但只要聞到山野的氣息,他就禁不住蕩漾,仿佛生命里有種情懷跟這高原是難以割舍的。作為地質(zhì)學(xué)子,以往實習(xí)時踏上出行之路,只要看到那山、那云、那水,他體內(nèi)就涌動出一種膨脹的情愫。按師兄葉爾康曾說過的話,我們是為山野而生的。
天際蒼寥,陽光耀眼。車窗外數(shù)十公里的殘垣斷壁延伸,似在講述一個又一個神傳。當(dāng)薛嘉華得知那高聳的土墻就是明代的萬里長城時,他驚嘆不已:已然被日月風(fēng)沙剝蝕得面目全非了,卻照舊毅然挺立在蒼茫天地間。烽火逍遁,金戈鐵馬遠去,唯有這長城默然守護著邊塞疆土。
黃昏時分,車子停歇了下來。帳篷在身后搭建了起來,炊煙輕緩漂浮。藍天空漠,幾絲疏落的白云在風(fēng)中游蕩。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遼闊、遙遠、神秘,所有的人站在空曠里感受寂寞,那寧靜中輝煌的落日震撼了隊員們的心,在離開地平線之前,迸射出的萬道霞光把浮在半空中的幾朵白云霎時給鍍上了一層燦爛的金邊,然后又被染成玫瑰色。與此同時,西面半邊天空都被映紅了……
乍暖還寒,沉浸在寂寞里的北草地依舊做著枯黃的夢。往遠望去,高低起伏的荒原看不到邊,低矮的丘陵在視線的盡頭若隱若現(xiàn)。散落在空曠里的一道道砂梁猶如瀚海中的行舟,沒有帆影,更不會有濤聲。風(fēng)打著響亮的唿哨聲在荒漠上狂跑,沙土一股股旋起。遠山像是罩上了薄紗,朦朦朧朧。有初來乍到隊員們驚呼,這莫非到了天邊不成?
沒有一棵樹,礫石灘上干枯的駱駝草被冷風(fēng)卷裹著滾動,不知帶向何方。紅柳光裸著的枝條,搖來擺去,抗?fàn)幹@春風(fēng)的凜冽。
初次踏上這塊土地,薛嘉華以為是人類無節(jié)制的砍伐、放牧、戰(zhàn)爭造就了這般模樣。但葉爾康告訴他,非也,在這里還沒有出現(xiàn)人類蹤跡的時候,由于地勢的抬高,越來越干燥的氣候滅亡了大片的森林、草地、湖泊,一些地表沉積的砂巖、粉砂質(zhì)泥巖以及砂礫巖等比較疏松的巖體在太陽和風(fēng)的作用下,不斷被風(fēng)化剝蝕,變成大量碎屑物質(zhì),形成了這光怪陸離的戈壁。
站在這塊不毛之地上,葉爾康心里充滿幾多感慨。多年前,他曾跟隨老師薛曄來過這里。面對被山洪支離破碎了的荒原,他認為混沌死了,圣人死了,是夸父吮干了涇渭,讓遠古的智慧伴著滾滾風(fēng)塵離世而去。古老的圣賢早成了腐尸白骨,精妙的思想早已干涸在語言的空殼里,風(fēng)聲游走,四野一片空白。
薛嘉華看到師兄的心潮頗為起伏。他無法想象得出,父親和師兄他們當(dāng)年是依靠怎樣的精神寄托徒步丈量大地的。但可以肯定,那就是信念,因為信念是成功的起點,是托起人生大廈的堅實支柱。生活中沒有信念的人,猶如一個沒有羅盤的水手,在浩瀚的大海里隨波逐流。他們本是一群追夢的人,因了使命的神圣與夢想光榮,他們走進了這片沉睡的荒原。子承父業(yè),薛嘉華堅定地踏著父親留下的足跡走來了。一門兩代的榮辱沉浮、恩愛情怨似乎早就與地質(zhì)事業(yè)簽下了命運之約。
從沒到過荒原的薛嘉華原以為經(jīng)歷風(fēng)雨侵蝕的石頭會圓滑,誰知摸上去卻硌手。對眼前這片荒蕪之地,他深切地感受到,城市如同女人的細膩肌膚,滋潤繁華,而這里卻粗糲得可以磨疼人的心。
遠處的山已全無綠色,滿目是一片褐黃色,山上幾乎沒多少附著物,裸露的基巖像一條條筋骨,有種蒼涼之美。車行駛在一處山谷,凹凸不平,不時還要下車搬掉橫亙的大石頭。
安營駐扎后,夜降臨,幾頂帳篷猶如瀚海里的風(fēng)帆。靜謐里,隱隱有舒緩的口琴悠揚地響起。這把口琴小的時候他父親就給了他,父親先是教他吹單音和練習(xí)曲,等一個夏天過去,他父親從張家口那邊野外考察回來,他已經(jīng)學(xué)會重音并打拍子了。他父親盡管嘴上沒說什么,輕輕摸摸他的頭,但看他的眼神不僅僅是慈父的愛,更多的是鼓勵。
靜夜里,吹著口琴的薛嘉華又在思念他親愛的至柔,思緒飛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