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霧。
一架馬車轔轔穿過霧氣,打破了這一早的寂靜。泛黃的山色開始空濛,鳥雀也從安寧中醒來。
“你要帶我去哪里?”
一只纖弱蒼白的手將車簾撩開,探出張同樣蒼白的臉。深秋的風光映在那雙剪水雙眸中,頓時靈動了起來。
駕車人坐在車轅上,回頭看了她一眼,把車簾拉上。
“我給你吃的藥只有聚氣補元之效,你身上毒未解,還需好好休息?!?p> 車內(nèi)人不應(yīng)聲,手卻聽話地縮了回去。
“那天,你是什么時候到的?”
她知道這話問出來難免令自己傷心,卻不能不問。
駕車人沉默了良久,終于低低回答:“那天你下山后,我處理完了門中事務(wù),便循著椋木鳥的訊息出門找你。你上落花坡的那一天,我剛到洛水鎮(zhèn)上?!?p> “我不想聽這些,我只是問你,那天,你是不是一直站在附近,看著這一切發(fā)生?”
駕車人怔了一怔,苦笑道:“你以為我存心逼你到絕境才上演英雄救美?”
“難道你不是一向算計得恰到好處嗎?”
“小若!我知道我對不住你,但我也有苦衷,我對你未嘗無情!”駕車人臉色變了變,低吼道。
車中之人自然是從落花坡下來的云緋若,駕車人卻是千機門少主齊無離。
那日齊無離破門而入,一息間便將曲蘇和陸元墨制住。
曲蘇見機極快,見齊無離去探看云緋若,伺機一掌擊向陸元墨,欲置他于死地——若是讓他回了笑白門,后果不堪設(shè)想。
陸元墨早恨毒了這人,當下便拼盡全力,與他對了一掌。
屋中轟然作響,兩人俱是一陣頭暈?zāi)垦!?p> 齊無離懷抱著云緋若站在門口搖頭嘆道:“既然你們這么愛拼個你死我活,不如我替你們想個法子,比拼得更文雅些。”
陸元墨尚在思索怎么個文雅法,曲蘇瞥見齊無離臉色不善,知道他必然不會放過自己。趁著齊無離還未動手,他覷準了后窗,身子如箭一般飛射出去。
那窗卻在須臾間換了個方向,曲蘇收勢不及,一頭撞上了粉墻。
再定睛瞧時,屋中只剩了他和陸元墨,桌椅床榻俱都消失。這間小小的屋子在瞬息間似是擴大了無數(shù)倍,一級級石階懸在空中,縱橫交錯,無窮無盡無邊無際。
“這懸石陣每級臺階下都有可能暗藏機關(guān),請兩位小心應(yīng)付,免得走不了幾步便丟了性命?!?p> 屋外齊無離的聲音如同鬼魅一般飄忽不定,曲蘇原本試圖憑借聲音辨別方位,不料這想法落了空。
還沒回過神來,陸元墨的長劍虹光四射,已經(jīng)到了眼前。
他恨極了曲蘇,不只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他差點害得云緋若萬劫不復(fù)。
曲蘇無處躲避,慌忙躍上一級石階,誰知尚未落足便看到石階上突現(xiàn)無數(shù)白刃,逼得他再提氣。險險躍上第二級時,忙亂中回眸一瞥,方才那白刃竟已消失不見。
原來只是幻境。
他驚出一身冷汗,眼見陸元墨長劍攜風又至,只得窮于奔命。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在懸浮的石階上追逐,每一步都險象環(huán)生。
齊無離徑自抱著昏睡的云緋若,越過這座小小山丘,下了落花坡。
云緋若昏睡了幾日,到了這一日早間才蘇醒過來。
“你當然不是無情,你是太多情,不知道該分給多少人同享?!痹凭p若語聲清幽,這一場挫折讓她皎若明月的容色增添了些許黯淡,“可是這種東西我沒打算跟別人分,所以齊無離,你就放過我吧!”
“你是不是真的被笑白門那傻子感動到了?你不打算問問他怎樣了嗎?”
“你斷的是他左腕的筋脈,顯然不打算與笑白門結(jié)仇。既然他性命無憂,我又何必多加在意?!痹凭p若漫不經(jīng)心地撥開了側(cè)邊的車簾,一縷風帶著晨曦的清新,吹入鼻端。
“那是因為他的左手碰了你,如果碰你的是右手,我也絕不會猶豫?!?p> “呵呵呵呵呵……”云緋若似乎覺得齊無離這話十分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完了才覺得胸口窒悶,又咳了半日。
“齊無離,你抱過我,親過我,照這么說,你身上還能剩下點什么?”
“等你身子大好,你愿意從我身上取走什么,我都隨你?!?p> 云緋若輕哼一聲,不再答話,偏了頭看車外風光。
“你到底送我去哪里?”這條路越走越是熟悉,云緋若凝眉一想,便記起是當初從劉家村出來的那條路。
“回青渺峰,順道帶你去個地方。”
“劉家村在洛水鎮(zhèn)的西面,回青渺峰該往東面走,你分明是在繞道,我尚還沒糊涂到這個地步。”
齊無離在車外一語不發(fā),云緋若只得耐下性子,靜看他作何打算。
不多時車子進了劉家村,尚未到午間。村子中靜悄悄的,路上不見人蹤。每家每戶的門都是關(guān)著的,好像幾日間整座村子都搬空了。
“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我聽說你在此行俠仗義卻被人恩將仇報,于是進了村想瞧一瞧是什么人如此大膽。沒想到來了才發(fā)現(xiàn),整座村子的農(nóng)人全都魂魄離散,狀若死人。”
“他們果真沒有食言,四處去散播了我的消息?!痹凭p若咬了咬牙,又問道,“魂魄離散?就同阿笙那日一樣?”
“不錯,那小子只是第一個,而不是最后一個。”
“是什么人如此狠毒?”云緋若想到所有村民都成了阿笙那模樣,不由語聲發(fā)顫。短短幾天竟發(fā)生了如此慘絕人寰之事,不知道劉家村的人得罪了誰。
“不會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我后來想起來,那人要的只是阿笙的靈魂,其他魂魄是被嚇得四處散逸。若是來得及,村人的命尚能保住……”
云緋若急忙掀了車簾,想要跳下車。
齊無離修長的雙眉皺了皺,按住她的手臂。
“那么多人,你即便靈力絲毫未損也救不過來。更何況現(xiàn)下……”
“是,我如今自身難保,何談救人?!痹凭p若怏怏地掃視了一番死寂的村莊,“那你為何特意帶我來此?”
“我以為你會開心點?!?p> “啪!”云緋若玉掌揮出,齊無離不閃不避受了這一巴掌。
“是我想岔了,我以為你恨他們。”
“我是恨,但尚不至于需要用整村人的性命來填我的恨?!痹凭p若猛然一驚,目光炯炯地盯著齊無離,若有所思。
齊無離被她看得渾身發(fā)毛,忙搖頭道:“不是我做的,我縱然有心也無力做成這樣的大事?!?p> “停車!”
車子前方有人踉踉蹌蹌地走來,一身污穢臭氣熏天。齊無離沒料到村中竟然還有活人,不禁輕輕“咦”了一聲。
“娘子……娘子……”
“阿笙!”
當初那個齊整的少年已經(jīng)不成人形,面色枯黃,頭發(fā)蓬亂。村中變故忽生,好在他原就失了靈魂,倒不至于嚇得更傻。
“劉大嫂家?”
路邊正好是當初云緋若在村中的住處,熱鬧的小院已經(jīng)只剩了幾只咯咯叫的母雞。
云緋若推開了門,屋中翻涌出一陣污濁的氣味,同那日她在阿笙家聞到的一模一樣。她走遍了整座院子,半個人影都沒有。
“魂魄離散之人還能自己走動?”
“那天我來人還都躺在床上,應(yīng)是半夜出的事情?!?p> 齊無離也覺得奇怪。兩人又查看了幾戶人家,一無所獲。
待到回到大路上,連阿笙也不見了。分明接近午時,一天中陽氣最盛的時候,劉家村卻充滿了詭異與陰森。
“快回青渺峰,我要稟告師父?!?p> 二人曉行夜宿,終于到了青渺峰附近。
齊無離給的藥效力不足,云緋若后幾日只能躺在車內(nèi),再無精力說話。齊無離生怕她無聊,一路上講述沿途風物給她聽。云緋若雖然惱他刻意欺騙,但終究尚有一絲情意在,這一路的相處倒是緩和了她的恨意。
青渺峰遙遙在望,齊無離扯扯韁繩,偏移了方向,拐上一條岔路。
“你又騙我!”
水聲隆隆,一道白練如碎花濺玉一般自懸崖墜落,四周水霧蒸騰,宛若仙境。
云緋若又是失望又是憤恨,怒視著齊無離。
“是的,我又騙了你?!饼R無離并不砌詞否認,回頭笑道,“別擔心,消息我今晨已經(jīng)讓椋木鳥送到了閑雨閣,楊柳姐妹必然會告知門尊,不會誤事?!?p> “你又想怎么樣?”
“我有求于你。”
齊無離笑意頓斂,將車中的云緋若負在背上。
“我從沒見過誰是這樣求人的。”云緋若幽幽嘆道。
她的修為本就不及他,此時靈力被縛,想要逃脫更是絕無可能。
“你知道嗎?前兩年在修元殿的時候,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將來若是下了山,我就要你這樣背著我,在青渺峰下嬉戲玩耍?!?p> “我自小無父無母,是個孤兒,身邊只有結(jié)義姐妹。自從遇到了你,跟在你身后時,我就會想,原來男子的背脊是如此的寬厚,當能負起我對來日的期許?!?p> “那時候,我時常覺得自己不知羞恥,竟然成天想念著你,但我又忍不住地去想你?!?p> 齊無離腳步滯了一滯,他的脖子上火辣辣的,有一滴淚滾落。
“我想了那么多,卻沒想到,你們之間會是今日這般情形?!?p> 云緋若感覺到他的手勁增了幾分,輕嘆了口氣:“你不必擔心我逃走,你把我扔在這兒,我連爬都爬不出去?!?p> “小若,我承認我有錯,但我有苦衷?!?p> “你此時認錯還能改變什么呢?試圖哄得我回心轉(zhuǎn)意繼續(xù)被你拿捏?齊無離,我真不知道你是怎樣的心肝?”
一絲痛楚劃過齊無離的心頭,他咬著唇不發(fā)一言,加快腳步進了梨錦小筑。
“原來這荒山野嶺竟然有這樣一處神仙般的居所,千機門少主真是大手筆?!痹凭p若抬頭四顧,語中蘊含了濃重的嘲諷。
“再是大手筆,她也看不到了。”齊無離將她放下,狀似無意地低語道。
云緋若心口有些微微發(fā)涼,不愿意開口去問“她”是誰。她一路上絮絮叨叨,心底仍存了些微的期待,此刻生怕一問,她僅剩的那點幻想也會被撕得粉碎。
然而她一向不習慣自欺欺人。
“這里也有株梨花樹,這屋子的主人,想必是愛極了梨花。而你肯耗費這許多靈力維持花開不敗,想來也是愛極了她?!?p> “你一向如此聰明,我有時候?qū)幙赡愦辣啃?。?p> 齊無離目光中閃過歉意和不舍,抬頭望了望梨花縫隙中露出的一點窗欞。
云緋若穿過院子,上了樓,跟著陸無離到了東首的臥室。
透過半掩的門扉,她看到簾幔低垂,床榻上隱約臥著一個女子,忍不住有點好奇:他們發(fā)出這許多聲響,那人卻連動都不曾動一下。
齊無離看她一眼,將門推開,走到榻前輕撩起床帳:“錦兒,我?guī)∪魜砜茨懔??!?p> 云緋若走近前去,只見榻上女子粉面長睫,一張臉?gòu)擅牧岘嚕骸斑@便是你心心念念的錦兒?確實美若天仙。不過你帶我來做什么?我又不會治病?!?p> 她的話好像一把刀子扎中了齊無離,他吸了口氣,轉(zhuǎn)身下樓。
“她當年身受重傷,差點就此去了。我費盡心力,才保住了她一縷生氣?!?p> “你今日讓我來見她,便是想要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然后從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跟聰明人說話,總是不需費勁?!饼R無離定定地看著她,“想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
“可惜我給不了你。”云緋若嘴角露出一縷諷笑。
齊無離面色不變,她的反應(yīng)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沒指望她心甘情愿地給。
“我等了這么久才等來這個機會,只能讓你傷心了。”齊無離緩緩靠近她,伸出手,“以你如今的靈力,跟我動手絕對占不到半點便宜。你那么聰明,還不如直接把璇璣玉給了我?!?p> “我確實不愿意給你,但我也是真的給不了你?!痹凭p若提起開陽劍,塞到他手里,“不如你殺了我再考慮這個問題?”
“小若,我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還你!”開陽劍熒光湛然,將幽暗的房舍照得發(fā)亮。
“不,我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愿遇見你這樣的背信棄義之徒?!?p> 云緋若緩緩后退,回到了梨花樹下。
“如果錦兒能活,我答應(yīng)你,我娶你!”
“你是不是覺得我就這么死心眼,認定了你?”云緋若靠在梨花樹下,滿樹的梨花紛紛揚揚,好像一場繁華的夢。
“千機門的少主果然精于算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想要的,永遠都得不到了!”
齊無離站在幾步開外,神色猶疑。她站在樹下一臉倔色,令他想起當年的錦兒,雖然容貌迥異,神態(tài)卻如此相似。
“你什么意思?”
“我給不了你璇璣玉。璇璣玉早已被我所融,化作了我的血肉。除非你將我殺了,說不定還能煉出來……”
“你莫要騙我,你知道我不舍得殺你的,你也不要逼我用強?!?p> 云緋若搖搖頭,順手解了衣帶脫掉外袍,在樹下轉(zhuǎn)了一圈:“怎么樣,信了嗎?還需要你自己搜一遍嗎?”
她扯掉發(fā)帶,滿頭青絲散落,披拂在肩頭:“如何?”
齊無離瞪大眼睛,仔仔細細查看了一番,渾身冰涼。
“你為什么不早說!”
他忽然想起之前收到的訊息,其中提到情況有變暫莫動手,但他當時已經(jīng)沒有機會,也不愿意收手。
“阿離,你是不是很失望?”云緋若喚過他無數(shù)聲阿離,唯獨這一聲喚得他冰冷入骨,“是啊,我若是一早便跟你說了,你也就用不著在我身上花心思了?!?p> “是不是從我們初見的那一刻起,你就想好了今日這樣的終局?”她想到這些年的相思,牽掛,心中痛極。她只道他四處留情,沒想到他們之間,從頭到尾只是一場陰謀。
“無論如何,我也該謝謝你。若不是齊師兄刻意指點,憑我的身份,又豈能有幸列入璇璣門墻?!痹凭p若扯出一絲笑,躬身朝齊無離行了一禮。
齊無離僵硬地站著,她的疏離深深刺痛了他。她叫他齊師兄,很早以前,她似乎也這么叫過他,只是那時候她一聲聲的“師兄”中充滿了柔情,而現(xiàn)在,這份情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天色不早了,想來齊師兄也沒打算留我吃飯。我們后會無期?!?p> “我……”齊無離腳動了動,下意識地橫劍攔住了她。
“我倒是忘了,我的開陽劍還在你手里?!痹凭p若邊笑著邊朝劍尖靠近,“不甘心?打算殺了我,然后剖心取丹,看看璇璣玉在哪個角落里?”
“你別逼我!”
“到底是誰在逼誰!”云緋若又走近一步。
“你別再過來了!”齊無離劍尖發(fā)抖。他聽著云緋若的話,心中升起了一股欲望。她的心臟離劍尖不過一寸,他只要輕輕一送,他的錦兒就有了一線希望。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殺我!”
齊無離閉了閉眼睛,劍尖輕刺。他清晰地感覺手中的長劍刺破了她單薄的衣裙,刺穿了她的皮肉,從胸骨間滑過,觸到了她在跳動的心。
劍身忽然一沉,他睜開眼,云緋若一手搭在劍刃上,含笑看著他。
“你以為,你真的殺得了我?”
轉(zhuǎn)瞬間,開陽劍又回到了云緋若手中。
劍尖鮮血淋漓,滴到了滿地落花上,猩紅一片。
“你終于騙了我一回?!?p> 他的目光順著劍尖,落到了她的身上。
“啊,還有這個。”
云緋若指尖輕抖,展開了一張畫。那畫的一角穿了個大洞,被染成了鮮紅色。
“什么?”齊無離眼睛跟隨著那畫,隱約看到上面畫著個人。
云緋若手中運勁,那畫瞬時變成了碎屑,似一場突如其來的初雪,須臾便被風吹走。
有一粒碎屑落到了齊無離眼中,他雙眼酸痛,面前一片朦朧。
他努力睜大眼,卻還是看不清她遠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