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就這樣放她走了?”
“你就這樣放她走了?”
一縷黑煙夾帶著秋葉在梨錦小筑中落下,滿院的黃葉和白花在空中翻飛,遮住了齊無離的眼睛。
“你看見了?”
黑煙漸漸凝固,天樞從黑袍中探出手來,摘掉了罩在頭頂?shù)拿弊印?p> “你別忘了,你還欠錦兒一條命?!?p> “你還要我怎樣!我欠她一條命,我還她就是!”
劍光泠泠,劃過齊無離修長的脖子,染上了鮮艷的紅色。
“叮”,齊無離手上一麻,長劍落地。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我只要我的女兒回來!”
天樞面容蕭索,望著劍刃上那一絲殷紅。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錦兒再是花容月貌,如今也是個不會哭不會笑的活死人,哪及得上云緋若天姿國色,活色生香?只要錦兒能活,我就帶走她,絕不妨礙你與云緋若比翼雙飛!”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么愛上錦兒嗎?”齊無離目光落在一處光禿禿的樹枝上。時已深秋,樹葉已然落盡,只剩了一個黑色的鳥巢。
“我千機門雖門戶低微,但并不缺女人。我愛錦兒,只因為她是第二個無條件給我溫暖的女子。之前這樣對我的,是我的娘親?!?p> “小若是第三個,她付出了所有的真心。她明知道師父對我心存芥蒂,也從來不疑我問我。
“我為了錦兒,才狠了心背棄自己,對小若下手??墒敲凶⒍?,我與錦兒無緣,我即便是傷透了小若,也挽不回錦兒的命!而你現(xiàn)在橫加指責,不過就為了激我再次出手。我再是狼心狗肺,也終還有一絲人性!”
齊無離說完這一席話,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就在剛才,他用這手執(zhí)著劍,刺入了她的胸膛。他的胸口巨痛,好像那劍又扎穿了他的身軀,以彌補她心口的傷痕。
“我什么時候叫你殺她了?璇璣玉出自北辰宮,我自然有辦法將它從那小姑娘身上取出而不傷她性命?!?p> “我不信。”齊無離搖了搖頭。
“事關(guān)錦兒的將來,我豈會胡說?來日無論事成與否,只要你配合最后一次,你我之間便都兩清,如若錦兒無法醒來,就當她命數(shù)已盡吧!”天樞目光中淚意隱隱,慘然道,“無論如何,錦兒與你也算夫妻一場!我從不求人,今日為了我這苦命的孩兒,求你施以援手,盡最后的一份心力!”
兩行熱淚從天樞面上滾滾落下,齊無離一時腦中混亂無比。錦兒的甜笑歷歷在目,轉(zhuǎn)瞬間,云緋若那雙怨恨的眼睛又刺痛了他的神志。
“罷了,果真能兩全的話,我便再信你一次。大不了待錦兒回魂,我向小若負荊請罪,聽憑處置?!?p> 天樞神色緩和了些許,沉聲道:“我也不瞞你,法術(shù)施行時雖不傷她性命,但于修為必定有所妨礙。好在她年紀尚輕,資質(zhì)又佳,修煉回來也費不了太久。”
“若是如此,我將我自己的修為換功給她便是。”齊無離苦笑道。
想到自己又要對不住她一回,兩人之間的裂縫即將越來越深,他只覺得生無可戀。
“往后的事往后再說,你等我消息?!?p> 天樞吩咐完后起身便走,齊無離忽然記起一事,出聲叫住了他。
“你先別走,我問你,劉家村一整個村子的人口失蹤,這事同你有關(guān)系嗎?”
天樞回頭瞇著眼看了他會兒,不悅道:“小子,從哪邊算,我都是你長輩。我一向視規(guī)矩如糞土,故而不計較你同我說話殊無半點敬意。但是誰給你的膽子,拿這種毫無證據(jù)之事來質(zhì)問我?”
“我只是提醒你,你雖入了魔道,但也不可窮兇極惡。不然哪天仙道各派群起而攻之,有前車之鑒,你如何螳臂當車?”
“你怎知我會是螳臂?!”天樞嘀咕了一句,冷笑道,“我走了?!?p> “我希望你說話算數(shù),不傷小若性命!”
他也不知道天樞聽到了沒有,那一縷煙散入了云常山的深處,朝著青渺峰悠悠飄去。
齊無離站在樹下出了回神,進屋上了樓。
錦兒躺在帳幔中,絲毫未變。
他想起那一年梨花叢中初見,他接住了她,也接住了這一世的糾纏。
后來他問錦兒:“若那天我沒經(jīng)過那里,你待如何?”
“自然是慢慢地沿著枝椏爬下來呀!”
那時錦兒剛剛起床,手上梳理著凌亂的秀發(fā),嘴角掛一抹黠笑。
“那若經(jīng)過的不是我,你也讓人接么?”
“那就要看我是不是樂意呀!”
他接過她手上的梳子,長嘆了一口氣:“你知道嗎?我有時候?qū)嵲诩刀誓愕倪@份自在?!?p> “我倩姨說過,人活百歲,最鮮艷最快活的時光不過十數(shù)年,若不趁機取樂,豈非虛度一生?!?p> 若是這快活的光景真的有十數(shù)年……
他已經(jīng)忘了那天是為了什么兩個人吵了一架,氣得他當即想回了青渺峰,再也不見。
走到飛瀑下時,他被一陣歌聲絆住了腳步。那歌聲婉轉(zhuǎn)悅耳,又有幾分淡淡的幽怨,淡淡的魅惑,勾得人心中又酸又甜,只想見見歌者的真容。
他縱身上了懸崖頂端,下望時發(fā)現(xiàn)在翡翠般碧綠的水中,錦兒正披散了長發(fā),坐著唱歌。水花如碎玉般濺落,她好似誤入凡間的精靈,裊裊歌聲穿透轟鳴的水聲,入了他的耳,也入了他的心。
他一時看呆了,仿佛這世間只剩了這池水,這女子,這歌聲。他的心如擂鼓一般,渾欲飛出胸腔,將他交付于那女子。
“錦兒!”
錦兒抬起頭怔怔地看看他,如玉的小臉上水珠遍布。她嘆口氣,停了唱歌,口中低低罵了聲“呆子”。
明明水聲那么大,他卻清清楚楚的聽到了這一聲幽怨而又親昵的“呆子”。
齊無離頓時消了氣,腳底一滑便從瀑頂墜落,摔入了水潭中。她“咯咯”嬌笑了起來,他就覺得自己這一丑出得極為值得。
兩個人都是渾身透濕,卻在水中傻站著,笑看著對方。
“錦兒,嫁給我吧!”
他緊張地盯著錦兒的雙唇,生怕她吐出一個不字來。
錦兒恍若未聞,只是走過去靠在池邊的石頭上,看著那池波光閃閃的碧水出神。
良久,她才側(cè)過臉問他:“除了‘錦兒’這個名字,關(guān)于我,你還知道什么?”
“我自然知道,你聰穎善良……”
“如果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父母都是魔道中人,甫一出生,母親便死了,父親更是不知所蹤。這樣一個無父無母的魔崽子,你還想娶么?”
“這樣的深山中,尋常女子會隨意逗留?”他自然沒什么猜不到的。
“既然知道,你還來招惹我?”錦兒愣了一愣。
齊無離牽起錦兒的手,把它貼在自己胸口:“我也不知道原因,你不妨親自問問,到底是為了什么,讓它在見了你一面之后就牽腸掛肚,難以忘懷?”
錦兒臉色微紅,如同燙到了一般收回手。
齊無離見她并沒有不愿意的意思,心中一喜:“我們成婚后,便在這附近建一座房子,閑暇時我們帶著孩子來住幾日,給他們講講他們的爹娘當年相遇相愛的故事……”
“我沒想這么多,有生之年,我只愿在你身邊,其他都不重要?!?p> 她的眼睛如星星一般閃亮,那樣的專注,那樣的癡情。
“我知道你無所謂,但我不愿意委屈了我最愛的人。你相信我,無論你什么身份,我都娶你?!?p> 錦兒信了他,她自然從來不會懷疑他。她原本無拘無束,但從那天之后,她就不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了。
只是那時他沒想到,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那個冬天,漫天的飛雪飄飄灑灑,錦兒跪在閑雨閣前,白雪在她身上積了厚厚一層。他心疼極了,于是偷了璇璣玉帶她回去。
只可惜才剛趕到,師父便已隨緊追而至。齊無離眼睜睜地那身影沖入屋中,直奔著錦兒而去,他嚇得魂飛魄散,雙掌不由自主地拍了出去。他一心想要回護錦兒,又深知師父修為精絕,這一掌用上了十成功力。
他不期待偷襲成功,只望師父能暫時放過錦兒,分神對付他。即便所有的怒氣全都由他一人承受,他也心甘情愿。
師父果然回身接下了他的掌風,剎那間,兩股勁力相接,如驚濤拍岸,發(fā)出轟然巨響。
但他沒想到的是,錦兒同他想的一樣,所以在瞬息之間,她閃身擋在了他的面前。
他收到掌風沖擊,渾身劇痛,但這痛抵不上看到錦兒慘白面龐時的半分。他心膽俱裂,費盡渾身氣力將她抱在懷中,然而她已經(jīng)氣若游絲,全身關(guān)節(jié)處處滲出血來。
他害她芳魂早逝,可她臨死前還在替他著想,替他求情:“阿離盜璇璣玉在先,對尊長出手在后,如此大逆不道,仙尊如何處置都是他罪有應(yīng)得。只是他所犯的錯全是因錦兒而起,根由全在錦兒身上,求仙尊不要將他除名?!?p> 她的一雙鳳眸漸漸黯淡,卻仍固執(zhí)地望著那個渾身冒著寒氣的尊長。
“我門中不出棄徒,即便他今日欺師滅祖,我也不會將他逐出璇璣?!?p> 可是錦兒不知道,他痛徹心扉,恨不得同她一道去赴陰曹地府,又怎會在乎是不是仍能留在璇璣門中。
“阿離,我還以為我們還有很長的日子,原來都是奢望。我不后悔,但也不希望你往后還記得我。你活得開心,我在地底下也會歡喜?!?p> 他終究未能陪她去死,因為有人自稱她的父親,護住了她的一縷生魂。
他后來才知道,他是他道義上的師伯,當年響徹仙界的天樞真人,但那時,他已入了魔。
“錦兒,你至死不悔。但我最近時常會想,當初你遇到的,為什么偏偏是我?你說,我是不是特別無情無義?”齊無離坐在妝臺邊,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我是不是很自私?想來也是,我們千機門的自私自利,其實是刻在骨子里的?!?p> 青渺鋒巍然聳立,黑色魔煙在峰下落地,變幻出了實形。
“秋姐,你攔不住我的?!?p> “小頌,你別著急,先回翠琉峰,我們姐妹有話好好說?!?p> 天樞聽出來了,那是樓翦秋的聲音,叫她“秋姐”的想必是那個叫初頌的了。
他掏了掏耳朵,不耐煩地轉(zhuǎn)頭上了另一條路。
初頌滿臉汗津津的,面色十分不豫。她最近修習璇璣心法頗有所成,今日來青渺鋒原本可以將樓翦秋遠遠甩在身后,沒想到走岔了路,被樓翦秋抄近道追上。
“你當我是姐妹,那么若若呢?”
樓翦秋東張西望一番笑道:“你想見小若也不急于一時,她還沒回來呢!”
“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有誰告訴了你?”
“我……”樓翦秋急忙搖頭,“我只是猜的,她歷練未久,怎會這么快就回來?”
“那你晚間鬼鬼祟祟地去老槐樹那里做什么?那日我跟在你身后,看到你燒化了點東西。你走后我撿起殘存紙屑,看到上面有個‘若’字?!背蹴灻黜珉?,逼視著樓翦秋,“你寫若若的名字時,最后兩筆一向都連在一處,我還嘲笑過你偷懶,所以我絕不會錯認!你說,你到底寫了什么?又燒給了誰?”
樓翦秋臉色微微發(fā)白。她同天樞通信時一向謹慎,沒想到那日一時疏忽,竟然驚醒了初頌。
“這事我上次解釋過了。不過當初因為嫉妒小若寫的只言片語,那一夜越想越不安,才悄悄起來燒掉的?!?p> “是的,我當時輕信了你,因為你是我的秋姐!”初頌伸出一直緊握著的右掌,緩緩攤開,“直到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秋姐,你別告訴我你不認識這個,也不知道放在你自己枕下的東西從何而來!”
那是半片玉玨,碧色流轉(zhuǎn),朝上的那一面陰刻了“玉令”二字。
樓翦秋面色愈來愈白,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那枚玉片:“撿來的罷了,你若喜歡你留著玩吧!”
“我從來不知道掌宮玉令這么不值錢,竟然隨處可撿!”初頌兩指輕輕提起玉片。林中光線微弱,點點亮光投射在玉面上,將這一塊映照得寸寸分明。
“那你想怎么樣?”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思來想去,只能找玉衡真人求助了。或許,他能解開我的疑惑?!?p> 初頌收回了玉玨,又移步前行。
樓翦秋拽住了她的袖子。
“我承認,我求成心切,所以收了別人的信物,以小若的消息作為代價,換得來日登堂入室!”
“你同誰作了交換?”
樓翦秋梗住了。她非但不能說,也不敢說。她若是和盤托出,一旦事情敗露,玉衡真人不會放過她,天樞更不會放過她。
“反正是誰都惹不起的大人物。這個你別管,我答應(yīng)你,回去我就把這個信物還給他,從此再不傳遞消息。”
“我該如何信你?”
“我發(fā)誓!”樓翦秋心下一狠,指天禱祝,“我如果再有不利于云緋若之舉,必將全身修為盡失,不得好死!”
初頌心下一動,秋姐最是看重修為,她發(fā)此誓倒是可以相信一二。
她固然擔心云緋若,但樓翦秋也是她相依為命的姐妹。她這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三個人親密無間,不要生了任何隔閡。
“你還需答應(yīng)我,從此后同若若好好說話,不要三言兩語就變了臉,惹得大家都不開心?!?p> “我答應(yīng)你?!?p> 樓翦秋見初頌面色緩和,知道她心軟了,于是半拖著一道往回走。
“你騙得了她一時,可騙不了她一世。她心思縝密,遲早會知道一切,屆時你可未必阻止得了她!”
樓翦秋渾身一凜。
“什么人!在林子里藏頭露尾地嚇人做什么!”初頌將靈力灌注在掌心,往聲音方向拍出。
“你自己估計一下,你在她手下能走出幾招?”那聲音陰惻惻的,在林中環(huán)繞。
“秋姐,怎么回事,我動不了了!”初頌一掌揮出什么都沒擊中,自己反倒手腳僵硬,不由驚惶地瞥了樓翦秋一眼。
樓翦秋眼神閃爍,面色漸漸猙獰。
“我?guī)湍阋淮?,但看你自己選擇。小丫頭,你記住,不會說話的姐妹才是好姐妹。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