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終于停了。
久違的陽光照射在積雪上,給遠遠近近的景物都涂上了一層金色,粲然生輝。雪色充滿了所有的空間,好像這天下原本就只有一種顏色。
閑雨閣的門迎著晨曦打開了,探出楊兒那張俏麗的臉,充滿了歡快的氣息。她站在金燦燦的暖陽下,伸了個懶腰,
“咦,這是什么?”
離閑雨閣不遠的雪地上,有一處凸起,好像平白多出了一小塊坡面一樣。楊兒走過去拿棍子撥開了雪,露出了一小片淺青色的衣料。
“門尊?”楊兒吃了一驚,趕緊蹲在地上飛快地扒開了那一處積雪。
玉衡蜷縮著側躺在雪地上,眉毛上結滿了冰霜,雙目緊合,瘦削的臉頰蒼白得嚇人。他渾身上下不見一絲熱氣,胸口處血跡斑斑,地上有一塊雪被染成了暗紅色。
“門尊,你可別嚇我?。 睏顑貉廴σ患t,差點哭了出來。他怎么會受傷呢?他一向都如天神一般,只需站在那里便讓人無比安心。
楊兒伸手探了探鼻息,若非屏氣凝神,連那一點點若有若無的氣息都察覺不到。
“柳兒,快出來啊!”
“吵什么,一大早鬼哭狼嚎的!”柳兒一手捏著頭發(fā),另一手握著簪子,出門見了這情形頓時嚇得簪子都掉到了雪堆中,僅余了簪頭在外面。
兩人一左一右架著玉衡到了閑雨閣中,楊兒忙著準備火盆生火,轉頭卻見柳兒在一邊出神。
“你干什么???”楊兒推了推柳兒。
“你說,是誰把門尊傷成這樣的呢?”柳兒靠著桌子,一只腳擱在炭盆上取暖。
“腳放下,臭腳味熏著門尊了?!睏顑浩擦似沧?,把柳兒的腳踢開,“管他誰傷的,救醒了再說!”
“他傷得這么重,就憑你那點本事,頂什么用??!”
楊兒不理睬他,顧自忙上忙下,把所能想到的法子都試了一遍。
總算沒有白費功夫,楊兒看著玉衡發(fā)青的臉色慢慢地褪去了冰霜色,眉目漸趨安穩(wěn),連氣息也越來越強,方才弱到幾乎沒有的脈搏也漸漸強勁了起來。
她松了口氣,隨即又提起了心。
“這樣還不夠,門尊雖然修為高絕,但此時所有靈力全用來護住心脈了,不然也不至于暈倒在閑雨閣外。還需有人施加外力,激發(fā)他內在的真氣才行。只是我這點修為,只怕一進了門尊體內就泥牛入海……”
楊兒素來不如柳兒機變,但此刻為了玉衡她十足地絞盡腦汁,眼珠一轉便把主意打到了柳兒身上。
“柳兒……”
“你別開口啊,我不贊成的。憑門尊的修為,即便我們什么都不做,過不了幾日他自會醒來?!绷鴥阂灰姉顑荷裆阒浪谙胄┦裁?。
“我知道,但若是那敵人這幾日卷土重來,而門尊仍昏迷不醒,那又該如何?”
柳兒嘆了口氣,勸道:“楊兒,莫說我們還不知道門尊怎么受的傷,便是他果然喪命在了仇人手里,又與我們何干?”
“柳兒,你是不是太冷血了?”楊兒勃然大怒,一雙杏眼瞪視著柳兒,“你別忘了,我們托身于璇璣門仰賴的是誰的情面!”
“你也別忘了,你我二人至今仍是芳華樓門下,還需聽從門主指令?!钡拇_,兩人雖在青渺峰十幾年,天下人都當他們是璇璣門的人,但認真論起來,卻還是芳華樓的。
“門主?”楊兒冷笑道,“莫說曲蘇公子尚未正位,即便他正了位,我身在璇璣門下,受的是璇璣的恩德,芳華樓讓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嗎?”
“恩德?什么恩德?門尊同意我們修習璇璣心法,我們在這里供他驅策,難道不是公平交換嗎?”
柳兒一向言辭便給,姐妹倆吵架吵了幾十年,楊兒一次都沒吵贏過。這回也不例外,幾回合下來,楊兒便再無反駁之力,只能扭了頭生悶氣。
過了會兒,門輕響了一聲,楊兒轉頭看到柳兒躡手躡腳地出了門,氣不打一處來:“你要走便走,這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我又不會攔你!”
“你就守著門尊過吧,沒見過你這么死心眼的!你就算死一百次,他眼里也瞧不見你!”
柳兒把門狠狠一摔,帶入了一陣冷風,炭盆的火瞬時亮了亮。楊兒怔怔地望著燦爛的火星,心道:“我圖的,難道是他看得到我嗎?”
玉衡的呼吸已經(jīng)平穩(wěn)了許多,連面色都透出了隱隱的紅潤。楊兒在閑雨閣十多年,從來沒這樣靠近過他,于她而言,他無異于天上的神明,宛若遙不可及的星子,只可遠觀。
可是即便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她便已經(jīng)十分滿足。
她原本是芳華樓的一名尋常女弟子,資質平平,被蘭芷仙子帶上閑雨閣的原因只因她與柳兒是孿生姐妹。蘭芷生性活潑,每天閑極無聊之下最是喜歡同玉衡玩笑。那一日挑選女侍時,她一眼便看中了這一對長相酷似的姐妹,她想看看,玉衡需要花多久才能分清這二人的不同之處。
于是她們在眾同門羨慕的眼神中上了青渺峰,從此后便常駐在此,偶爾回一趟芳華樓。她們姐妹雖生得不算妍麗,但也稱得上清秀,門中嫉妒心重的弟子便四處謠傳蘭芷是把她們送給了玉衡做姬妾。
只有蘭芷知道,玉衡連她們的手都沒碰過。
第一次拜見玉衡時,姐妹二人低了頭跪在地上不敢直視。她們那時對玉衡真人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只道能一手創(chuàng)立仙道高門之人必定威武嚴正,不茍言笑。
蘭芷好似忘了還有人跪著,兀自嘰嘰喳喳地同玉衡說著話。楊兒眼睛偷偷瞄了一眼,看到一雙穿著皂靴的腳,上面垂著一截纖塵不染的淺青袍腳。
“二位姑娘請起!”
他忽然打斷了蘭芷的話,楊兒抬起頭,只見他微微躬著身,右手伸著,面上笑容可親,毫無一派掌門的氣勢。
一瞬間,楊兒覺得自己是不是糊涂了,被眾人褒貶不一的璇璣門主,怎會如此年輕,又怎會如此平易近人?莫非這位并非玉衡真人,而是他門下弟子?
蘭芷嗔了他一眼,咯咯笑道:“你可不許問她們名字,我只告訴你一個叫楊兒一個叫柳兒,楊兒心性平和,柳兒生來機敏,你猜猜看哪個是哪個,猜不著了我可得罰你?!?p> “來客問名是禮儀,怎能如此輕慢?”玉衡皺眉瞥了蘭芷一眼。
“什么時候又成了道學先生,真是掃興!”蘭芷變了臉色,面上帶了些許恚怒,坐了回去。
“門尊猜便是,能博門尊一笑是弟子的榮幸。”柳兒笑著一拉楊兒站了起來,仰了臉看著玉衡。便是入了閑雨閣,她們二人也還是芳華樓的弟子。芳華樓上到門主下到雜役,無不將這位太上掌門捧在手心,沒有人有膽子一觸逆鱗。
“算了算了,不猜就不猜。楊兒,你去找白棋帶你熟悉一下閑雨閣,柳兒,你機靈點,就在此處伺候著?!?p> 楊兒應著去了,臨出門前,她看到玉衡真人含笑望著她,便感激地笑了笑。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啟齒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
那笑容純凈而又真誠,不見一絲一毫的傲慢和鄙棄。
芳華樓籍籍無名,而她又僅是籍籍無名中最為不起眼的那一個。仙道中人極為看重門第,她無法想象,赫赫有名的璇璣門主會對她這樣一個無名小卒示以善意,好像她并非是來此伺候人的,而他邀請來的貴客。
由此,她對璇璣門比對芳華樓更多了依賴,她知道自己不夠聰明,于是只能加倍用心,將閑雨閣打理得井井有條。
只是在修為上,并非只需要用心。
“不盡力一試,怎么知道不行呢?”
楊兒一邊想著,一邊將玉衡扶起坐下。她利索地脫了鞋子,盤腿坐在他的身后,心中默念璇璣心法,將靈力灌注掌心。
一團微弱的熒光盈盈而動,照亮了玉衡背心的那一小塊。楊兒凝神催動掌力,只是終究靈力低微,她輸入玉衡體內的靈力如同泥牛入海,絲毫不見回應。
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從楊兒額頭沁出,滴落在床上的錦緞中。楊兒的衣衫也被濡濕了一片,方才溫暖的火盆此刻令她覺得多余,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火上烤著。
窗外的陽光慢慢走著,一格一格爬過窗欞,滑落地面,步出了屋檐,越來越遠。
原來時光竟然可以這么漫長??!楊兒迷迷糊糊地想著,眼神越來越茫然。玉衡的身姿如同一堵墻一般挺立在她面前,而她卻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清了。她感覺自己的靈力在慢慢枯竭,渾身的血流好像也隨著靈力的枯竭而干涸,提不起一絲氣力??伤€是要告訴自己,撐下去,直到他醒來的那一刻。
可真的能等到他醒來嗎?
門口忽然“得”一聲,有人推開門,輕輕邁了進來。楊兒朦朦朧朧地看到柳兒眉眼含笑,手上提著一盞精巧的花燈走了進來。
璇璣門地處偏僻,哪里來的花燈?這念頭一閃而過,她便覺得背心一涼,一陣刺骨的冰寒席卷而來。體內冷熱交織,楊兒低低呻吟了一聲,終于暈了過去。
在失去知覺的前一刻,她聽見有道低沉的嗓音謔笑道:“你這姐姐還挺癡情的,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p> “我對你難道就不是一片癡心了嗎?”柳兒回身嗔笑道,“為了你,我可是連來日門尊責罰都顧不上了?!?p> “是,曲蘇在此謝過曲夫人的大恩!”
曲蘇一臉的曖昧,看得柳兒羞不可抑,嘴里埋怨道:“沒良心的,誰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這么久了也沒個消息。若非我主動傳訊,你大概都想不起來還有我這個人?!?p> 原來柳兒見玉衡傷重,忽然想起之前曲蘇曾提及得罪了玉衡,需要尋個機會彌補過錯。曲蘇修為不低,若是能趁機協(xié)助玉衡療傷,此后兩人再無齟齬,那么與芳華樓而言自有極大的好處,將來曲蘇承繼門主大位也能更穩(wěn)當些。
想及此處,她便飛訊給了曲蘇。
見曲蘇查看了玉衡傷勢后嘴角上揚,柳兒問道:“如何?你能救嗎?”
“傷不重,不過得先把楊兒扶下來,以免波及?!?p> 楊兒斜臥在床榻上一動不動,柳兒同曲蘇一道把她扶到一張椅子上。看著親姐姐聲息全無,柳兒心里浮上不安,責怪道:“你將她弄暈做什么?”
“本就已是強弩之末,我只是令她好好休息會兒罷了。”曲蘇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楊兒一眼,從背后抱住柳兒,“你還怪我不來找你,你看看,我在你跟前你也只顧著旁人,就不同我溫存片刻?!?p> “放著正經(jīng)事不做,又來招惹我!”柳兒口中恨恨罵道,“你果真是我命中的克星,害得我牽腸掛肚不夠,還……”
片刻過后,門上響起了剝啄聲,柳兒面色一紅,隨即閃過警惕之色,掙脫了曲蘇問道:“是誰?是小若回來了嗎?”
“小曲蘇,你傳信讓我來此,是為了讓我聽你的風流韻事嗎?”
那聲音清脆出塵,隱隱還有些耳熟。柳兒一陣面紅耳赤,怒視著曲蘇低問:“你叫了誰來?你的紅顏知己嗎?”
“小丫頭放心,我一把年紀了,不跟你搶情郎?!?p> 曲蘇抿唇笑了笑,去把門打開,躬身道:“執(zhí)素仙子請進?!?p> 柳兒這才記起執(zhí)素,想是許久沒來了,她竟然分辨不出她的嗓音。
“執(zhí)素仙子有禮!”
執(zhí)素含笑打量著她,又對曲蘇道:“沒想到你居然跟她上了手,看不出來也是個風流種子?!?p> “仙子說笑了,談正事要緊。”曲蘇朝著玉衡努了努嘴,“那邊有你的老熟人在,你不該去看看么?”
執(zhí)素進門后只顧著同曲蘇說話,沒注意到床上還有人,當下便輕悄悄地過去,撩了簾子小心查看。
“是你通知的執(zhí)素仙子嗎?”柳兒納悶地看看執(zhí)素又看看曲蘇,“你怎么……”
“嗵”地一聲,柳兒話說到一半,猛然看見執(zhí)素往后一退,一只手撞在桌子邊緣,雙目圓睜,驚怖不已地看著那不?;蝿拥拇埠煛?p> “仙子怕什么,玉衡真人如今毫無知覺,你推他一下試試看?”曲蘇走近前去,又將床簾掛起。執(zhí)素眼神跟隨著他的舉動,又移到玉衡臉上,果見他雙目緊閉,于是顫抖著手去推了他一推。
玉衡如同一個木偶般應聲而倒。
“哈哈哈哈……”執(zhí)素放聲大笑,神色間狠厲瘆人,“玉衡,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曲蘇也跟著笑了起來:“仙子,這回該記我一大功了吧?”
“回頭把他解決了,咱們再論功?!?p> “你們要做什么!”
柳兒這才察覺到事情不對:“曲蘇,你不是說要將功補過嗎?你到底是怎么得罪了門尊?執(zhí)素仙子,你同玉衡真人交好多年……”
曲蘇搖了搖頭,目光中露出一絲嘲諷:“當初不問,如今再問還有何用啊?”
“小丫頭,看在你今日通風報訊的份上,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眻?zhí)素眨眨眼,湊近柳兒耳邊,“下輩子呢,可千萬別再輕信了男人的嘴。你身邊這個男人說遍了甜言蜜語,唯獨沒告訴你一件事,他想要的女人,并不是你?!?p> “你同她說那么多做什么?”曲蘇不耐煩地皺了眉,“快想想怎么處置那個人。”
想起這些時日的噩夢連連,曲蘇此時恨不得立刻將玉衡一劍刺死,如此才能解他后顧之憂。
“嘖,你就不打算讓她做個明白鬼嗎?好狠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