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你們要做什么……”
執(zhí)素笑容可親,一只手卻伸了過去,指甲尖利,掐住了柳兒的咽喉。
曲蘇揚手揮了揮,柳兒軟軟地倒了下去。
“終究有過露水姻緣,你還是疼她的?!眻?zhí)素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掏出一條白絹,擦了擦手。
“仙子何必讓自己的手沾太多血腥。”曲蘇垂眼掃過地上的柳兒,揚眉笑道,“斯文一點不好么?”
執(zhí)素把白絹扔在地上,面色變了變。她方才竟然不舍得那方沾了血的白絹,細(xì)細(xì)想來,這段時日她對血腥味似乎越來越沉迷了。
“玉衡……算了,你給他一個痛快吧!”執(zhí)素壓抑住內(nèi)心嗜血的沖動,把劍遞給了曲蘇。于她而言,活著的玉衡自然比死了的有用。若玉衡是尋常人,她自有信心掌控,可誰叫他是玉衡,她這輩子所有的挫折全在他一人身上。
“仙子不留著他的命嗎?我芳華門的香術(shù)加上疏影樓的幻術(shù),當(dāng)能控制住他的心神。此后如何,仙子盡可為所欲為?!鼻K方才探過玉衡傷勢,知道他一時半刻醒不過來。他心下雖也覺得殺了玉衡才能一了百了,但又有點不甘。
執(zhí)素神色松動,她的確有一瞬間的妄念,想要留下玉衡。非但是想用他,更因為她對他也的確有情。
“算了,疏影樓的幻術(shù)自可信任,芳華門的香術(shù)你還好意思吹?”
她想起幾次的失手,不由搖了搖頭。
曲蘇面上的陰郁一閃即逝,他伸手接了劍,手勢起落,小小屋內(nèi)頓時劍光縱橫。
“你芳華門什么時候也修起了劍道?”執(zhí)素詫異地望著他,目光觸及委頓在地的柳兒,忽然明了,“這小丫頭學(xué)了璇璣門的劍法,又偷偷教給了你。”
“仙子覺得,香術(shù)若是夾在劍術(shù)之中,是不是更令人防不勝防?”曲蘇面露得色,劍尖一轉(zhuǎn),徑直往玉衡胸口刺去,
執(zhí)素閉了眼,心中默念:“玉衡,若有來世,我只愿我們都生在世俗人家。成人之后,你三媒六聘,將我迎娶過門?!?p> “玉衡,若有來世,我不求財,不求名,只求你我恩愛白頭!”她渾身如針扎一般地疼痛。到了此時她才明白,她縱然恨極了他,怕極了他,但也實在是愛極了他。
可是,他不在乎她的愛意,他寧可愛那個稚氣猶存的小徒兒,也不愿將心思放在她的身上。
劍尖入肉的聲音清晰可聞,室中血氣四溢,她內(nèi)心又蠢蠢欲動起來。
“怎么回事?”
執(zhí)素睜開眼睛,卻看到楊兒滿臉是血,躺在曲蘇的長劍下,面露哀求:“公子,別……”
原來方才曲蘇的劍氣不慎劃破了楊兒的臉,痛得她立時醒了過來,方一張眼便看到長劍泛著雪色光芒,正向著玉衡馳去。
她想也不想便迎了上去。
曲蘇手上用力,試圖把劍拔出來,楊兒緊緊握著劍刃,絲毫不動。她的十指和手掌血肉翻卷,鋒刃已經(jīng)深入掌骨。
她知道自己即便未曾受傷也阻攔不了多久,但多堅持一息,她的心便多一分安寧。
“公子,門尊……為人寬厚,你好好……求情,他不會……怪你的。”
“你該知道,你說什么都沒用。我能放過他,可他絕不會放過我,因為我差點害死了他心愛的徒兒。楊兒,我回不了頭了,我今日不殺他,來日等他騰出手來,芳華門便會首當(dāng)其沖!”
“你倒有自知之明,我芳華門淡然于世這么多年,如今竟被你卷入這場紛爭,還不領(lǐng)死!”
倏然,門外的積雪如同浪花一般卷入室內(nèi),一道紅影隨著雪浪飛入,掠過執(zhí)素落在床前。
“姑奶奶,你怎么來了!”
“蘭芷,你來做什么!”
曲蘇與執(zhí)素同時驚呼出聲,對視一眼。曲蘇忽然拔出長劍,朝著玉衡腦門刺去。
“大膽!”
紅影閃動,瞬息間,曲蘇如狂風(fēng)中的柳條一般飛了出去,撞到內(nèi)墻后墜落在地。
“楊兒……楊兒見過蘭芷仙子……”曲蘇拔劍的一剎那,楊兒胸口鮮血狂飆。她眼睜睜地看著劍尖指向身邊之人,心如死灰,不料轉(zhuǎn)瞬間形勢陡轉(zhuǎn),她終于能放下了。
只是,她暗藏了十幾年的愛意,這輩子都無法再說出口。
“可我,終究算是死在了門尊懷里?!毕氲竭@里,她的嘴角漾開了一絲笑意。她知道玉衡會記得她的,她今生不能留在他的身邊,但卻能一直留在他的心里。
如此,她也值了。
蘭芷面色哀傷,眸中淚光閃動。楊兒是她帶到閑雨閣的,在今日之前,她眼里從來都看不見她,也從沒同她說過一句閑話。她是高高在上的太上掌門,一個比雜役強不了多少的小女子又豈能入她的眼?
“你放心去吧,柳兒我會好好照顧的。你的仇,請恕我無法替你報了。”曲蘇是她一手帶大,他變成如今這樣她也有錯。只要他不曾真的殺了玉衡,她便不忍將他置之死地。
“都說玉衡護短,我看蘭芷你也護短得很??!曲蘇,你這些年功夫沒有白費,你的小姑奶奶可把你疼到骨子里去了!”執(zhí)素明白蘭芷此刻所想,在一邊涼涼地笑了起來。
“住嘴!”曲蘇心中一凜,他對蘭芷的那點心思自不能宣之于口。他的小姑奶奶如今正在氣頭上,他可不想自尋死路。
不料執(zhí)素似乎是鐵了心地要戳穿他這些年對蘭芷的癡心妄想:“為什么不說?你打算跟楊兒似的,至死都不讓她知道那一片癡心么?”
“你說什么?”她的話終于引起了蘭芷的注意。
“我是說,你以為這些年,你的侄孫對你純屬孺慕之情,你怕是萬萬沒想到……”執(zhí)素突然握住了自己的喉嚨,一只手指著曲蘇,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你做了什么?”蘭芷愣了愣,隨即明白曲蘇在她身上動了手腳。
曲蘇懶洋洋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灰塵:“她慣會胡說八道,蠱惑人心,我讓她安靜會兒?!?p> “那你來說,你為何要殺玉衡?你可別說是為了我,我跟他之間原本就是我有錯在先,你便是要替我報仇也不至于拖了這好幾年!”
原來今日曲蘇接到柳兒飛訊時蘭芷正在他身邊,斜眼瞥見“閑雨”二字。本來也沒什么,蘭芷知道曲蘇與柳兒有些糾纏不清,雖她隱隱覺得柳兒配不上曲蘇,但男歡女愛本就沒道理可講。于是她便隨口問了句什么事,沒想到曲蘇眼神躲閃,回答說師父命他去平江城采買。
曲蘇的師父便是蘭芷的侄子,這位芳華門的掌門每日必定遣人前來問候蘭芷,故而蘭芷知道他這幾日閉關(guān)不出,又怎會命曲蘇下山?況且曲蘇身為少門主,采買之類的事情早已不需他過問,又何來去平江城采買之說?
曲蘇從小便由蘭芷帶大,蘭芷對他極為愛護。在蘭芝看來,即便他日后做了門主,也仍是個會受人欺瞞的孩子。因此察覺曲蘇的反常后她坐立不安,越想越覺得心驚,干脆就悄悄跟來了青渺峰。
“姑奶奶,如果我說是受人脅迫,你信嗎?”曲蘇沿著墻邊向蘭芷走過去,眼睛迅速瞥了一眼執(zhí)素,畏懼之色十分顯然。
“你先別過來,把話說清楚!”蘭芷拿劍指著曲蘇,道,“誰脅迫你?執(zhí)素嗎?她為何要對玉衡不利?”
曲蘇一臉無辜,朝著執(zhí)素的方向努了努嘴:“她咯,她說若是我不聽從她的話,便將我同柳兒的事告知玉衡真人。我本想著說也就說了,玉衡真人本就風(fēng)流,最多斥責(zé)幾句,將柳兒趕出璇璣門。誰知道她趁我不備將柳兒殺了,反誣是我逼奸不成下手加害!”
蘭芷微微蹙了眉,看了眼執(zhí)素。如在以前,她自是不信執(zhí)素會有如此作為,但后來發(fā)生的一些事讓她覺得,執(zhí)素大約沒什么做不出來的。
執(zhí)素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感覺到蘭芷的目光便對她笑了笑。她的笑容還是純凈得不沾一絲塵埃,看得蘭芷心里嘆了口氣。
“便是如此,你也該同玉衡說明才是,怎可貿(mào)然下了殺手!”蘭芷收回劍,回身去探玉衡傷情。
曲蘇見蘭芷口氣松動,撲通一聲跪下膝行幾步道:“是小蘇兒糊涂了,姑奶奶教訓(xùn)的是?!?p> “你既知錯,現(xiàn)下便將執(zhí)素綁了,待玉衡醒來后由他處置?!碧m芷恨恨地瞪了一眼執(zhí)素,罵道,“賤坯子,當(dāng)年的賬我都還沒跟你算呢!”
“執(zhí)素仙子雖然因受傷修為大減,小蘇兒怕還不是她的對手?!?p> 曲蘇俊朗的面容上浮出一抹討好的笑意,一如他小時候因懼怕受罰而跪在蘭芷跟前的模樣。蘭芷心中一暖,笑罵道:“就這點出息么?我在旁邊看著還能讓你吃虧不成?待我助玉衡療傷完畢,你便動手吧!”
蘭芷將手心抵在玉衡胸口,靈力溢出。她想起那年寒梅林一別,她再未同他會面,今日一見,才知道他清減若此。
“玉衡,當(dāng)初是我錯了,我不該有那么多妄想,讓別人有了可乘之機?!毕氲酱颂?,她忽然想起方才曲蘇還有話未答,“執(zhí)素不是同玉衡過從甚密么?怎會讓你取玉衡性命?”
“因為玉衡真人心中只有他的女弟子,執(zhí)素仙子吃醋了?!?p> “女弟子?是那個在寒梅林收的小姑娘嗎?”蘭芷怔然望著玉衡平靜的面色,喃喃道,“怎么會?你怎會對自己的徒弟動了心?這可不像你平日所為啊!”
“你又胡說八道,玉衡……”她自是不信,扭頭怒視曲蘇打算逼問,卻看見曲蘇在她身后迅速同執(zhí)素比了個手勢,“你……”
后腦微微發(fā)疼,蘭芷忽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眼前景物驟變,已是換了個天地。
“玉衡,等等我!”
高聳入云的紅梅樹下,花瓣如雨般飄落在綿厚的積雪上。蘭芷身形如風(fēng),奔走在樹叢中。她分明看到玉衡就在前面不遠(yuǎn)處,卻無論如何都追趕不上。
她跑了太久了,渾身疲憊,但雙腳好像著了魔似的無法停步。
“玉衡,你在哪里???”
“你找我做什么?你差點害死了我徒兒,還有臉來見我?”
倏然,玉衡面目猙獰,出現(xiàn)在她身側(cè)。
“我實在是無心的??!你也知道的,我一向脾氣急躁,那時受了執(zhí)素蠱惑……”蘭芷急忙解釋。
“你自己下的手,推給我做什么?”執(zhí)素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玉衡身邊,她挽著玉衡,兩個人互相依偎,那份柔情蜜意令蘭芷呼吸一滯,差點透不過氣來。
“我殺了你!”
“你敢!”那是玉衡的怒斥聲。
蘭芷忽覺肌膚撕裂一般的疼痛,低頭看時,只見明晃晃的劍尖從她頸部劃過。她看到她的血沾在劍身上,劍光在空中劃出一道七彩虹光,映射著遍地紅梅,尤為奪目。
“開陽劍!”
“師父,你說我這一劍刺得好不好!”
執(zhí)素忽然不見了,玉衡身旁幾步處,有個姿容嬌媚的女子手持開陽劍,鋒刃上血光湛湛。
“那便是他的徒兒了!”
那女子肌膚欺霜賽雪,身后卻站著一團陰影,看著十分可怖。
“玉衡,小心!”
玉衡好似沒聽到一般,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他的眼中滿滿的都是他的徒兒,即便是瞎子都能看出他對她的情意。
“還不夠,看為師的?!庇窈饷佳酆Γ瑥耐絻菏种薪舆^劍。
劍光如虹,剎那間,寒梅林中七彩四射,晃得蘭芷瞇了眼睛。
“噗!”
虹光消散,蘭芷睜開眼睛,那柄劍正端端正正地插在自己胸口。她的目光沿著劍身,看到幾根纖長有力的手指。
“你真的,這么恨我嗎?”
這話卻沒能問出口。
“執(zhí)素,我只是讓你制造幻境,沒叫你用幻殺術(shù)!”曲蘇見蘭芷面色蒼白,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口中涌出,頓時又驚又悔。
方才他趁著蘭芷忙于救治玉衡時對她施以偷襲,讓執(zhí)素有機會制造幻境。不料執(zhí)素竟然偷偷施行了幻殺術(shù),致使蘭芷身受重傷。
“心疼了?行大事不拘小節(jié),就你這婆婆媽媽的,能做成什么事!”
“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她在我心里的位置!”曲蘇把蘭芷攬在懷中,忙不迭地掏出各種傷藥。
“別費事了,我這幻殺術(shù)傷的是心脈,不是尋常藥物可治的。”執(zhí)素咳嗽了一聲,嘴角也沁出血絲。她那日被玉衡重傷一直沒能復(fù)原,此時勉力施展幻殺術(shù),更是雪上加霜。
“你若真如此在意蘭芷,為何不同她明說?她在玉衡身上早已無望,你三年前如若趁虛而入,怎知道她不會移情?”
蘭芷毫無生氣地躺在曲蘇臂彎中,曲蘇腦門一陣陣的抽痛,恨不得自己以身替之。兩行淚水從他的眼中滑落,滴落在蘭芷沒有血色的臉上,曲蘇伸出手指將它們輕輕擦去。
“你不懂,執(zhí)素仙子?!鼻K望著坐在桌邊的執(zhí)素,苦笑道,“至少現(xiàn)在,她絕不會接受的。我愛她,愛得發(fā)狂,但我絕不愿意她心里有一絲一毫的勉強。所以我等,等她不再將我看作小蘇兒的那一天。我不知道要等多久,但終此一生,我都愿意等,我只望有一天,能夠當(dāng)著她的面叫一聲‘我的小姑奶奶’,那樣,再多的相思之苦,我也甘愿?!?p> “沒想到你還是個癡情種子!”
執(zhí)素咯咯嬌笑了起來,笑聲起初歡快,不多會兒便凄苦萬分,嗚嗚咽咽地讓人極為難受。
“你知道嗎?有些人你等一輩子也是等不到他心甘情愿的?!?p> 曲蘇知道她指的是玉衡,忍不住便朝床上看了一眼,那上面有什么動了一動。
“執(zhí)素仙子,快出手,他好像要醒來了!”
話音剛落,一道勁風(fēng)掠過,曲蘇立時渾身僵硬,不敢動彈。
啪的一聲,執(zhí)素止住了嗚咽,滿臉怔忡地看著這邊,卻見曲蘇左臉高高鼓起,面上一片通紅。
“蘭芷,你醒得倒挺快?!眻?zhí)素愣了愣,想到方才二人的對話,又咯咯笑了起來。
曲蘇瞪大了眼睛看著懷中的蘭芷,卻見她仍然緊閉著雙眼,好似方才那一巴掌是他的幻覺。
“小蘇兒,你真是讓我失望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