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嫘回到家的時候，手里捧著個白色蕾絲裝飾的牛皮紙盒，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媽媽好奇地問了句：“今天怎么這樣高興？”
青嫘無比享受地深吸一口氣，似乎還在回味著什么，然后做夢一般，悠悠地吐出兩個字：“真好！”
“什么真好？”媽媽有點摸不著著頭腦，看看她手里的盒子，似乎有些明白過來，“芳婷又給你做什么好吃的啦？”
“我不告訴你！”青嫘淘氣地賣了個關(guān)子，朝媽媽扮了個鬼臉，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后，便把自己仰面摔倒在床上，那個盒子仍然緊緊地被摟在懷里。她回想著剛才在莫奈花園里度過的下午……
“跟我來！”芳婷拉著青嫘來到客廳，不容分說將她按進(jìn)沙發(fā)上，又在她身邊坐下，打開電視，搜索一陣后，果斷地選中一個節(jié)目——一段輕柔悠揚的樂聲頓時在客廳里回蕩起來，青嫘一愣，這旋律她太熟悉不過了，再定睛一看，屏幕上放映的竟是她最愛看的《裂縫》。
“你也喜歡看這個？”青嫘驚喜道。
“我也是聽你提起才看的，一看，果然就喜歡上了。每個細(xì)節(jié)都值得慢慢回味——好美啊，美到每一根頭發(fā)絲，美到每一個音符！”芳婷由衷地嘆道，“還有里面無處不在的甜點情結(jié)?！?p> 屏幕里，黛向牧師懺悔：我幻想著和園丁的兒子在一起……黛回到同伴身邊，說：渴望了解真實的世界并無罪過，我們無法永遠(yuǎn)單純。
“送你的！”芳婷又遞給青嫘一個盒子，“打開看看！”
青嫘打開一看，那里面一塊塊用糖紙包裹著的，似乎是糖果，一股濃濃的杏仁香氣飄散出來。青嫘取出一塊，剝開糖紙，頓時驚呆了——那不是費雅瑪?shù)男尤曙瀱幔恳粯拥奶宜职愕牧鸭y，綴著一樣可愛的珍珠糖。
“是不是跟電影里的一模一樣！”芳婷一臉得意，“一開始我還以為那是一種類似桃酥的黃油小餅干呢。做了一番功課才知道，原來它竟是馬卡龍的前身！材料也相似，主要是杏仁粉、蛋清和細(xì)砂糖。只是做法與馬卡龍略有不同而已，不需要裙邊，卻要將餅胚表面烤出裂紋。至于口感也有類似的地方，甚至可以像馬卡龍那樣，將兩個餅相對，中間夾上餡料，成為咖啡和茶的理想配搭?！?p>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這個！”青嫘激動得滿臉通紅。
“我還不知道你？素來最喜歡背后有故事的食物！”芳婷笑著說，“快嘗嘗看！”
青嫘將餅塞進(jìn)嘴里，咬下地塊，細(xì)細(xì)咀嚼起來，然后幸福地閉上眼睛——就像屏幕上的吉姐那樣……
“原來是這個味道的……表面脆硬，內(nèi)里粘軟，吃起來，非常有嚼頭！還有濃濃的杏仁香——現(xiàn)在我明白了，為什么女孩們贊它‘就像天堂一樣’！”
“知道我為什么要特意包裹一層糖紙嗎？”芳婷將青嫘剛才剝下的糖紙卷成圓筒立起來，然后用火柴點燃頂端，火舌便向下一點點地探去……“蘇丹就這樣帶著公主坐上飛毯私奔了！”燃盡后糖紙的灰燼被熱空氣突然托上空中，就像飛毯飛上云霄一樣，兩個女人同時開心地笑起來，就像兩個孩子一樣天真無邪！
過了一會兒，青嫘又嘆了口氣，說：“可惜——”
“先別說可惜，”芳婷又說，“我還有秘密武器！”
芳婷快步走到旁邊的廚房里，對著一個奶油色小機(jī)器鼓搗一翻，咖啡的香氣很快飄散出來。
“你一杯，我一杯，”芳婷遞給青嫘一杯咖啡，又將自己手里的杯子和她的輕輕一碰，“咖啡干杯！”
各自仰頭喝下一口，兩個女人頓時笑開了花，又嘰嘰喳喳熱聊起來。
“自己在家壓的咖啡，雖比不上修凡在默匠做的那么完美，勝在每一杯都不同，都有獨一無二的味道?！?p> “所以，你永遠(yuǎn)無法預(yù)料自己手里的咖啡是一種什么味道就對了。”
吉姐對黛說：今晚月色這么美，不好好利用就是暴殄天物了。她帶領(lǐng)著一群女孩子朝河邊走去……“可惜啊，最美的鏡頭竟被剪掉了！”青嫘遺憾道。
“虛偽！”芳婷恨恨道，頓了頓，又說，“我喜歡吉姐這個角色，從她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p> 青嫘想了想，說：“不只是你，很多人都能從她身上看到自己?！?p> 吉姐就像河里一條自由暢游的魚，卻對寬闊的大海敬而遠(yuǎn)之。在校外的雜貨店里被獻(xiàn)殷勤的男子嚇得落荒而逃，回到學(xué)校又千嬌百媚儀態(tài)萬方地出現(xiàn)在女孩子面前……
“對了，”芳婷想起什么，“你媽媽還說我什么了？”
“也沒說什么，就是……”青嫘猶豫起來。
“看你這表情，好了，我猜到了！”芳婷挑高眉毛，“她一定說，芳婷年紀(jì)這大多了，也不結(jié)個婚，生個孩子，原因就是——她喜歡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對吧！”
“老人嘛，都有點喜歡八卦的毛病，你不必在意！”青嫘忙慰解道。
“我當(dāng)然不會在意！”芳婷笑道，“因為，我喜歡的，就是女人！這個女人，就是我自己。”
青嫘沉默片刻，說：“男人讓我們失望了?！?p> “如果不是因為失望，你就不會頂著大雨落荒而逃，還病了這好幾日！”芳婷取笑道?！扒颇隳樇t得，心虛了吧！算了，今天玩得開心，就別提那些糟心的事，糟心的人了?！?p> 青嫘說：“好在媽媽從不對我逼婚，不管心里有多著急，都不會像狗血電視劇里演的那樣，說些什么媽媽為了你付出了那么多，放棄了再婚，放棄了事業(yè)，放棄了娛樂，放棄了一切的一切，就想看到你嫁個真心疼你好男人，生幾個孩子傳宗接代之類的，打著關(guān)心你愛護(hù)你的旗號，其實是道德綁架，感情勒索！”
“真是難得！”芳婷道：“我爸媽可沒那么好說話。記得我剛回云華的時候，他們天天安排我相親，天天狂轟濫炸，就好像我是瓶快要過期的水果罐頭，想方設(shè)法要將我折價處理出去。后來，他們絕望了，投降了，就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我弟弟身上去了！謝天謝地！”
“不知道你有沒有過同樣的經(jīng)歷，我從一個很小的小女孩開始，就一直被異性覬覦……”芳婷看到青嫘默默地點點頭，又說：“我們能順順利利地長大，實屬不易。”
“是??！”青嫘輕嘆一聲，“我們還算幸運的?！?p> “有時候，我突發(fā)奇想，如果下輩子是個男人，我一定會好好保護(hù)自己的女兒，時刻關(guān)注著她，不讓她受到壞男人的哪怕一丁點兒的傷害。不像我爸爸，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寶貝兒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著口里怕化了，卻由著更需要保護(hù)的女兒野蠻生長?！?p> “還記得我們班的梁千柏嗎？”芳婷深深地注視著青嫘。
“千柏兄？我怎么會忘！”青嫘笑道，“出名的大帥哥嘛！學(xué)習(xí)委員，班主任的大紅人！”
“那時，我很迷他！這你不知道吧！”芳婷壓低了聲音。
“我還真不知道！第一次聽說?！鼻噫畜@奇道。
“我對誰都沒有說過。”
“你跟他表白過嗎？”
“還沒來得及對他說句我喜歡你，就發(fā)生了一件事……”芳婷陷入回憶。
“還記得那天，我們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幫忙整理書籍——”
青嫘笑著打斷她的話：“我們經(jīng)常被抓差當(dāng)苦力，搬書，搬舊報紙啦，清潔地面，擦拭書架、桌椅板凳啦，那些圖書館的老師樂得清閑，誰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天！”
“反正那天，到了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你們都走了，去聽一個校友的講座。我對那個講座不感興趣，就獨自留下，窩在一個角落，看起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來?？吹美哿?，就趴在書堆上休息，沒想到竟很快睡著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書庫里一片昏暗，窗外傳來陣陣?yán)茁暫捅┯昵脫舻穆曇簟！?p> “我正要起身設(shè)法離開書庫，突然聽到書架后面?zhèn)鱽硪荒幸慌f話的聲音。我仔細(xì)一聽，分辨出一個是梁千柏，一個竟是——我們的英語老師郝麗麗。你還記得郝麗麗嗎？”
“郝老師？當(dāng)然記得，她的特征太明顯了！”青嫘又剝出一個杏仁餅放進(jìn)嘴里，有故事的食物的確讓她著迷。
“每一堂英語課大家都聽得聚精會神，不是因為她講得精彩——”芳婷也忍不住笑起來，不過很快她收斂了笑容。
“屋外又是打雷又是狂風(fēng)暴雨，聲音太過吵鬧，我聽不清他們說話的內(nèi)容。只聽見他們在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突然一下子安靜下來。我透過書架上書籍之間的縫隙看過去……我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才不至于喊出聲來?！?p> “我略起身一點，好讓自己看得更高，果然映入我眼簾的，就是梁千柏，和郝麗麗?！?p> “天啦，那年他才——”青嫘驚道。
“15歲！對，那年他15歲，郝麗麗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邊的動靜才慢慢平息下來。等我再次看過去，他們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又說了一會兒話，郝麗麗便開門走了出去。梁千柏卻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找了張椅子坐下了?！?p> “過了一會兒，他確定郝麗麗已經(jīng)走遠(yuǎn)后，突然說了句：‘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那，芳婷！’”
“我被嚇得驚跳起來，意外碰翻身邊一摞搖搖欲墜的舊書，轟地一聲倒地。藏不住了——我只得從書架后走出來?！?p> “‘你怎么知道是我！’”
“‘就在我們……’他有些不自然地輕咳一聲，‘我看到角落里幾本舊書上面放著一個保溫杯——那個保溫杯的顏色很特別，叫玫瑰金，這樣的保溫杯，我只見過一個，那就是田芳婷的！’”
“他盯著我看，用那雙迷人的，令我魂牽夢縈的眼睛，我卻沒有了以前如獲至寶的欣喜?！?p> “‘你們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我對他始終恨不起來?！?p> “‘我知道！’他神情自若地說?！?p> “‘為什么？’”
“‘因為你一直喜歡我！’”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他在等我傻瓜一樣表白，讓他的虛榮心得到滿足，再用各種無情的話取笑我嗎？”
“‘過來，到我這里來！’他向我伸出手?！?p> “我應(yīng)該拒絕他，摔門而去，沖進(jìn)雨里……而我沒有這么做，卻像著魔一樣，走到他身邊……我的第一次卻讓我失望了?！?p> “哦……”青嫘若有所悟。
屏幕上，吉姐將酩酊大醉的費雅瑪帶進(jìn)自己的房間……又被一把無情的剪刀剪去了接下來的那一幕……于是太多的人不知道那里發(fā)生了什么，吉姐的故事也終于失去了它的色彩和靈魂……
不，芳婷的講述并不像這樣平靜，乏味，波瀾不興，因為有了另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咔嚓……芳婷故事就變得有些無病呻吟，矯揉造作，太多的人從此不能感受到那種痛，那種痛的來由，就像陰暗角落里的苔蘚，在漫長的雨季里爬滿整面朝北的古老墻壁，終日浸潤潮濕的露水，吸引著飛蠅和蟲豸，一年又一年地加重著陰翳，厚厚掩蓋住底下越來越多的裂紋和縫隙，變得神秘，深不可測……除了我，青嫘想。
“后來我又先后交過幾次男朋友，仍然沒有什么感覺。也許是他們太在乎自己的感受，也許是我要得太多，他們給不了?！?p> “前不久我去靜安進(jìn)貨的時候，偶然看到了梁千柏。他似乎剛從超市里走出來，手里拎著大包的卷筒廁紙，還有幾大袋蔬菜水果零食。多年未見，他的身體已經(jīng)胖得走了樣，腆著大肚子，就像個懷孕四五個月的婦人。曾經(jīng)的一張俊臉也變得黑紅腫脹，胡子拉碴。他走到一輛破舊的奧拓車前，一邊忙著往車?yán)镅b著紙卷和食品，一邊大聲呵斥些什么，我才發(fā)現(xiàn)，車?yán)镞€坐著三個不同年齡的孩子，嬉笑打鬧得正歡……”
“至于郝麗麗，我離開云華不久就聽說她離了婚，很快又結(jié)了婚，沒過一兩年又離了婚……她換老公就跟翻書一樣隨意。她一直住在云華，現(xiàn)在我還時?？吹剿退牡诹卫瞎黄穑滞熘?，一臉甜蜜地去菜市場買菜。已不知她怎么保養(yǎng)的，明明已經(jīng)到了退休的年齡，除了腰身略顯粗了些，還像個三十多歲的少婦一樣妖妖佻佻，風(fēng)韻十足?！?p> “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只要女人還有欲望，她就永遠(yuǎn)不會變老?！鼻噫邢刃πφf。
“或許，也只有男人最懂得男人了！”芳婷若有所悟。“男人不會想要改造他，不會勉強(qiáng)他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不會逼迫他超出能力之外買房買車，為出國旅游買單……倒是能陪他通宵看球賽，看時政新聞?wù)務(wù)撐淦骱蛻?zhàn)爭，一起到大排擋擼串喝啤酒吃垃圾食品，一起騎著單車到各種窮山惡水的地方游游蕩蕩，一起創(chuàng)業(yè)經(jīng)得住各種辛苦而毫無怨言……”
又說：“誰說不是女人最懂得女人呢？可以在一起做各種無聊的，“浪費生命”的事情！”她和青嫘相視一笑，“一起猜雞毛菜下酒，在院子里養(yǎng)黑妖怪白妖怪，一起盡情地控訴男人的罪行，還有那些不被她們喜歡的奇葩女人，那些自以為是格局比眼界更狹窄的小城銀行工作人員。她們也更了解彼此……”
“頓了頓，”芳婷又說，“你累嗎？”
“什么？”青嫘一時摸不著頭腦。
“努力裝作合群的樣子，可那不是真正的你?！?p> 青嫘沒有作聲。
“其實，我有后悔過。用保障換取自由！獨自一人過得艱難的時候，有那么一刻，我后悔做出過那樣的選擇……”
“做一個特立獨行的人是需要擁有極大勇氣的。必須忍受孤獨，不解，甚至嘲弄，付出巨大的心理和生理成本。這不是所有人都能負(fù)擔(dān)得起的。做個普通的人就不同了，輕易獲得認(rèn)同感，安全感，用最省力的方法安逸地渡過一生。”
“可一想到我要呆在那個無聊的地方虛耗生命，一天天變得臃腫，愚蠢而又自鳴得意，我又很快振作起來。是的，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去體驗，去記錄時間，保留住那些稍縱即逝的思想火花，記住那些寶貴的終將淡去的回憶，我要證明我來過，我來過……再累再苦，也要把這條路走完?！?p> “你是在說我嗎，一天天變得臃腫，愚蠢而又自鳴得意！”青嫘自嘲道，“你說的這些我何嘗沒有想過！我堅持著沒有離開，只是因為，不愿讓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印證我的失敗……”
兩個女人同時沉默下來。
屏幕里，吉姐奪走了費雅瑪?shù)纳澳闶侨绱嗣利悾钗也粨袷侄蔚娜凵踔链輾А@一切溫柔卻致使的傷害并非全都來自艷羨與占有，那深藏心底也許永遠(yuǎn)無法坦露于世的愛意，那永遠(yuǎn)無法彌補(bǔ)的裂縫，摧毀著這世間看似完美的你我?！?p> “青嫘，你說你看過完整版。我想知道，那些被剪掉的內(nèi)容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