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蘭城,平民區(qū),柳葉巷。
春光明媚,云淡風輕,巷子口三人合抱的柳樹吐露綠意正濃。
在院子里漿洗衣物的祁奶奶,臉上始終帶著盈盈笑意。
孫子祁明終于回來了,她感覺自己有了依靠,最重要的是祁家的香火得以延續(xù)了。
廚房傳來鍋碗瓢盆的乒乓聲,以及爐膛柴草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聲,祁芳正在做午飯。
院子的另一頭,那棵歪脖子棗樹下,祁明在劈著柴。
他神情專注,活干得干脆利落,仿佛借著手里的短柄斧宣泄著心底郁積的某種情緒,骨子里隱藏的倔強不屈,通過揮斧的動作也表露無遺。
偶爾,他抬起頭仰望天空,那清澈如水的眼眸中卻似隱藏著神秘的訊息。
仿佛深邃的湖水,底部有蛟龍掠過,在湖面上泛起的微瀾。
即使生活艱難,柳葉巷依然彌漫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和孩童的歡樂。
這,便是希望。
……
那日,祁芳之所以舍得用二十枚銀幣救一個陌生的少年,完全是出于感恩,感恩對方替自己擋了那一“手銬”。
少年救了她的命,他的命也就值那二十枚銀幣。
祁芳不后悔。
至于讓少年假冒哥哥祁明,安慰眼盲的奶奶,則是后來想到的絕妙主意。
哥哥的死,對于奶奶來說無疑是致命的打擊,祁芳不想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兒。
出了靈雀大牢,祁芳在集市上購買了一副草席、一把鎬頭,引著馱著哥哥尸體的雕塑,來到城外。
在一座山坡前停下。
山坡朝北,視野開闊,草木茂盛,最適合做墓地。
祁芳挖了一個并不算深的墓坑,截取了哥哥的一縷頭發(fā),包裹好,掖入懷中,在雕塑的幫助下,將用草席裹好了的哥哥的尸體小心翼翼地放入墓坑。
自始至終,那個像雕塑一樣的少年,都沒有和祁芳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眼神的交流。
他就如同一具活著的尸體。
草草掩埋了哥哥,祁芳搬來一塊大青石擱在墳頭,并用鎬頭在上面刻了一行字,算是墓碑。
處理完這一切,天色暗淡下來,遠處茂密的森林里傳來令人心悸的野獸嘶吼,使得周遭顯得更加寂靜。
少年木然地朝森林走去,仿佛剛才的獸吼是一種召喚。
“你去哪?”祁芳困惑的語氣中含有不滿。
少年微微一怔,停了下來,俄頃,繼續(xù)前進。
“喂,你這人真是不識好歹,我救了你一命,你怎么連句謝謝都沒有?”
祁芳追上去,展臂攔住對方的去路。
“我為什么要謝你?我本來就不想活的!”少年瞥了祁芳一眼,語氣如同平靜的湖水,沒有任何的波動起伏。
“……”祁芳怔住了。
少年繞開祁芳。
“你難道就沒有家人嗎?”
“你不想念他們嗎?”
“你不想和他們團聚嗎?”
祁芳不死心,她突然覺得對方的身影像極了自己的哥哥,她想挽救對方。
或許,是因為從牢卒的口里,聽說對方和哥哥是獄中的好友吧,她對少年產(chǎn)生了一絲親切。
她想從對方口中了解哥哥在牢房里的情形……這會是種安慰,對她而言。
少年沒有理會祁芳,繼續(xù)往前走,走入森林也就意味著走進死亡。
沒有一個平民可以獨自在森林里存活。
“你要死,我不攔著,但至少你得把那二十枚銀幣還給我!”
少年猛地收住了腳。
二十。
這是個充滿巧合的數(shù)字。
這數(shù)字讓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幕場景,仿佛就在眼前一般真實。
“我想,有二十枚銀幣應該就可以前往嫣蘭城了吧!可以看見高聳入云的修者院,欣賞波光瀲滟的嫣蘭河?!?p> “還可以吃好多好吃的,據(jù)說都城里的達官貴人們都愛吃‘一品齋’的糕點,有一種餅焦黃酥脆,入口即化?!?p> “……凌哥哥,你要等我噢……咯咯,咯咯……”
少年耳畔響起這段話語,以及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是的,他答應過那個女孩,有生之年一定帶著她去一趟嫣蘭城,去滿足她的這些小小心愿。
只是當他真正懂事后,才知道二十枚銀幣,太多了。
多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那個遙遠的故鄉(xiāng),在那個被重重大山包圍著、叫“安煦”的村莊,一個成年男子在河里淘一個月的金沙,也不過只能收入六七枚銅幣而已。
那個時候,他負責給村里放羊,管一頓午飯,每月可得一枚銅幣。
那番話,是一個叫青瞳的女孩,陪他在山坡上放羊時所說的。
說完后,她笑著去追一只彩蝶,融入一片金色的花海中。
女孩有一雙青銅色的美麗眼眸,所以人們都叫她青瞳。
那時,他最大的夢想就是長大后,娶她為妻,一起侍奉母親。
那樣度過一生,哪怕一輩子都只是一個卑賤的平民,他也知足了吧。
雖然二十枚銀幣幾乎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但他還是鄭重其事地收集了二十枚貝殼,藏在一顆拳頭大的綠鳥蛋殼里。
在五年后那件慘劇發(fā)生的頭一天,他已經(jīng)置換出了第九枚貝殼了。
……
祁芳猶猶豫豫地走上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個像雕塑一樣的少年竟然已淚流成河。
原來他并不是冷血動物。
原來他也有感情。
甚至更為熾熱!
“二十枚銀幣,我,答應你!”
良久,少年擲地有聲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