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景醒來的時候,鐘熠已經(jīng)沒有躺在床上了。她猛地起身,房間沒有開燈,窗簾還是保持她昨晚拉上的狀態(tài)。她環(huán)顧四周,看見窗前有個隱隱的人影。她試探地問,“鐘姐姐?”
“你醒啦!”夏知景看見她微微轉(zhuǎn)身,隨著顯現(xiàn)的還有那一小撮的微光。本該暗淡的火光,在幽深的黑暗中顯得格外的明亮。
夏知景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看見鐘姐姐吸煙了。她記得第一次碰見鐘姐姐吸煙的時候,鐘姐姐說,“我之前很鄙視吸煙的人的,現(xiàn)在我也成為這樣的人了。而且已經(jīng)離不開了?!彼?dāng)時說完,左嘴角向上,很不屑自己地哼了一聲。
夏知景對于吸煙是習(xí)以為常的,她的媽媽也吸。在她比較小的時候,媽媽吸煙會偷偷地避開她。后來她上初中了,媽媽就沒有刻意避開了,也開始正大光明地把煙灰缸放在客廳里,還有飯桌上。她每次回家,也開始有意無意地注意煙灰缸上的煙蒂數(shù)量。所以她清楚地知道,媽媽越抽越猛,好幾次她都想開口提這個問題,可是一看見媽媽的眼神,她就忍住了。
媽媽的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悲傷,她肯定那就是悲傷,她也敏銳地注意到媽媽在快速地衰老。是啊,像媽媽那樣活著的人,有老公跟沒有老公幾乎沒有區(qū)別的人,怎么可能不衰老。夏知景也隱隱約約地覺得,吸煙,是大人們妥協(xié)生活后的唯一出口。
夏知景下床,走到窗前,站在鐘熠身邊,向她伸出手,沒有流露任何情感地說,“鐘姐姐,給我吸一口。”
鐘熠停頓了一下,然后把煙放到夏知景的嘴邊。
夏知景看了一眼,然后含著煙蒂,緩緩地吸了一口,一下子就嗆到了,開始咳嗽,煙跟著張開的嘴巴,不規(guī)則地吐出,消散。夏知景不知道,原來吸煙其實挺難受的,有點自殘的意味。
“第一次,都這樣。”鐘熠把煙放到自己的嘴里,吸了一口,閉上眼睛緩緩地吐出煙。
房間的窗門都是緊關(guān)著的,一點風(fēng)也沒有。夏知景注意到窗簾最上方,有小小的一處彎曲,投進的一小截光亮巧好投放到煙頭的上方。煙細細飄過,像是蠶繭被抽絲直直往上拉,又像是蜘蛛絲從黑暗的半空往下垂掛。
“吸煙,挺難受的?!毕闹巴nD了一下,她覺得不該往下說下去了,對一個依賴抽煙的人問為什么要這樣嗎?她知道鐘姐姐不愿這樣的,如果真的可以制止自己的話。
“嗯,但是沒辦法停下來了。”鐘熠又吸了一口煙,這次她吐煙的時候沒有閉上眼睛了,她直直地盯著往上飄的煙,說“凡是能讓人酗上的東西,都是沒有出口的。不管是酒還是煙?!?p> 鐘熠往旁邊桌上的煙灰缸掐滅了煙,然后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緩緩開口說,“小景,你相信嗎?歲月的增長并不能消除成長的迷茫。就像現(xiàn)在30歲的我,其實比20歲更迷茫,就好像人生走到了一個死胡同那樣,無路可選,只能這條路走到黑了。”
“20歲那會,還是有很多條路擺在你面前,讓你挑選的,可是現(xiàn)在并不是這樣了。大概,也只有到這個年紀(jì),才能知道,所謂的‘控制自己的人生’也屬于大人們編造的謊話一場。就像18歲那年,他們告訴我們,考上大學(xué)一切就好了,現(xiàn)在痛苦點,以后就輕松了?!?p> “可是等我們真正到了大人們口中的以后,才知道其實是更艱難了。長大,確實有了一定的能力去選擇什么,可是同時也失去了任性的理由。大人付出的代價總是比小孩大的,大人是需要自己收拾爛攤子的。就像那句話說的,能力越大,責(zé)任也就越大。這句話,單單用在個人身上也是適合的?!?p> 這樣的話,是偏于主流的,是離經(jīng)叛道的。
“可是,長大,不就有了更大的能力和資本了嗎?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樣一無所有了?。俊毕闹笆遣幻靼椎?,因為她一直以來,對成長的理解就是,你更有能力和底氣去承受選擇帶來的后果,不行了,大不了從頭再來,身上增長的能力并不是會被輸?shù)舻摹?p> “小景,你那樣的理解沒有錯。可是我的也沒有錯。真正面對生活的時候,并不是選擇題,或者數(shù)學(xué)上的證明題。而是思辨題,是建立在特定的環(huán)境和條件下的,并不是簡單的因為條件A所以結(jié)果B就成立?!?p> 鐘熠又連續(xù)吸吐了好幾次,有幾次夏知景以為鐘姐姐要繼續(xù)說下去了,可是她還是繼續(xù)抽煙。
“我的成長環(huán)境跟你的不一樣,是遠遠超出你理解范圍的。你在這座城市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是注定的必然,就算你不努力,你也是屬于這里的??墒俏也皇?。我可以站在這片土地上,甚至可以用奇跡來定義。你能理解這樣的事實嗎?我知道,你肯定無法理解的,不可能理解的,是理解不了的,不可以的......”
鐘熠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這樣的突發(fā)狀況,確實把夏知景嚇了一跳。她有點不知所措,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突然間,鐘熠撲向她懷里,“抱抱我,用力抱下我,好嗎?”
夏知景突然想起一首歌,《需要人陪》,“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無法抵抗,無路可退?!?p> 夏知景用力抱緊鐘姐姐,驚訝地發(fā)現(xiàn),鐘姐姐很瘦小。是啊,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南方女子。大概只是她身上強大的氣場掩蓋了瘦小的事實。
鐘姐姐又?jǐn)鄶嗬m(xù)續(xù)說著,“你是不可能理解的?!彼钦娴睦哿?,整個人都累的,她微微地顫抖著。
“鐘姐姐,我們大哭一場吧!大人也是可以哭的。”夏知景輕輕地拍打著鐘熠的后背。她想起昨晚鐘姐姐酒醉后的哭,也是壓抑且克制的,她只是嚶嚶嗚嗚地哭著。她真的希望鐘姐姐可以有辦法真正地嚎啕大哭一場??墒?,她知道,鐘姐姐不會這樣做的,她做不到的。
哭,也是一種能力。
而鐘熠早已經(jīng)失去這種能力了。
成長,或許就是變成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學(xué)會沉默,學(xué)會隱忍,學(xué)會把許多許多事情都深埋在心底。
這一些,以后也都會經(jīng)歷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