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裝不住煩惱的腦袋就這么恍恍惚惚的,師傅講的十句話里面,九句話就像是被風給吹散了的蒲公英一樣飄飄呼呼的從耳朵邊打著轉的就不知道往哪走了,剩下的那句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
就這樣迷迷糊糊的,仿佛就在耳朵邊卻又因為久遠的時間而顯得模糊的聲音讓少將軍皺著眉頭想要去分辨。
“人說慈母多敗兒,你攔著我教訓她,這樣的日子她又能過得了幾日?將來遭罪的時候難不成你我還能攔在前面?”是了,這是師傅的聲音,低沉的和他那張總是不茍言笑的臉一樣顯得不近人情,就是當年頑皮的自己真碰上師傅生氣那也是要乖一點兒的。
“有一日便是一日吧!正因為日后有苦頭等著,所以我想讓她多一點甜,這樣日后熬不下去的時候,這點甜能幫她再撐一撐。也許,撐一口氣的,這苦就能過去了呢!”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溫潤,師母的嗓音總是仿佛沙粒打在城墻上的聲音一樣沙啞,但師母的手卻暖的發(fā)燙,把自己已經半夢半醒的身子攔在了懷里。
“你……你看看她,被你給慣的,喜歡學的倒還有幾分天賦,可一講到史,書還沒翻幾頁眼睛就合上了。不能以史為鑒,以他人為鑒,她以后怎么跟別人爭?只知道直來直往,不肯走那些彎彎繞繞的,將來難道像我一樣的,沒出息縮在這么個地方嗎?”
多年后,有所經歷的少將軍也許才能真正體會一個抱負不得施展的人隱藏在字句后面的不甘心,可當時,自己干什么了?也許是往師母的懷里更深的鉆進去吧?
“直來直去的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歡你這樣的?!?p> “說,說什么呢?孩子面前的?!睅煾?,師傅這是害羞了嗎?年少的孩子其實還不太懂,但是師傅話語里隱藏的歡喜還是聽得出來的。
“盡管我們都是吃了虧的人,但是,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這個孩子可以,可以不用違背本心的,快樂的長大。哪怕一輩子就做個小人物,哪怕這一輩子并不長,可我希望這個孩子能享受為人的快樂,而不是哪天一回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里只剩下不值得和怨憤。那樣的話,這個孩子就更可憐了。你說……對嗎?”
師娘,我可是這郾城梁帥的孩子,我哪里可憐了?可,發(fā)威的瞌睡蟲讓少將軍也提不起興頭去問。畢竟,師娘拍在自己后背上的手可實在是太舒服了。
“如果能,我也希望這樣。可,這個世界不是按照你,也不是按照我的意思轉的。就連你我也不過是爭斗失敗,被拋棄的棋子,說不上哪天就重蹈覆轍。這個孩子,處在那么一個尷尬的位置上,你自己說說,她怎么可能,可能活的隨心所欲,活的干凈。她能不能活只怕都要看那幾方博弈的結果。現(xiàn)在,她畢竟是被交到你我的手上,我們能做的也不多,能多教她一點,她能多聽進去一點,以后遇事只怕能多思量幾分,也就多了那么一線生機吧?”
“這個孩子生性疏闊,如果是生在普通人家,孝順父母,友愛兄妹,哪怕將來成了家,也能過得好吧?將來再有了下一代,只怕以她的性子會帶著孩子一起野吧?只怕到時候她的相公可是要傷腦筋了呢?可就像你我一樣,哪怕遇上了什么事都能彼此一起共渡難關?!?p> “這誰知道呢!不可能的事,說了它又有何用!她,總歸和旁人是不同的。她將來要面對的也不是笑一笑就能忘記的煩惱,她的心也必然會被磨硬的,不是活著變硬,就是死了之后。”
在陷入夢想中的最后,師娘,師娘是怎么說的?
“就算如此,我也希望這個孩子能夠過一下快樂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能不用被別人擺布,不用委曲求全的活?!?p> “默俟,你發(fā)什么呆呢?我的話你聽進去了嗎?從小就這樣,師傅教導你的時候,你也是這副看上去好像在聽話,實際上不知道走神兒到哪里去了?!倍虝旱幕貞浘拖袷桥菖菀粯拥?,被秋平給一下子戳破了。
“好吧!”也許是被少將軍的沉默給刺激了,秋平吸了兩口氣,最后還是別扭的說:“行了!我知道你,你其實是把我當自己人才會這樣,但是,你要知道,以后不管再碰上誰,碰上什么樣的情況,這個秘密你是絕對不可以再讓任何人知道了!這就像是一把懸在你脖子上的鍘刀一樣,被任何有心人知道,不利用一下簡直都對不起自己?,F(xiàn)在,我倒是有點兒理解,梁帥為何會那樣對你了。這樣看來,我們的策略也要有所改變。”
“你,你還不打算走嗎?”人總不能沉溺于過去的記憶,少將軍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秋平身上,話題回到最初,少將軍仍然希望秋平能夠安全的離開。
“走?我走了,誰還能幫你應付這郾城里的冷箭?你常年在軍營里,根本不知道這郾城的下面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上個月我被抓后,發(fā)生在你身上和梁府內宅的事情,都像是被一條線穿著一樣。如果說,我斷了的這兩條腿讓我明白了什么,那就是說明兩年前我們懷疑的那件事情,我們并沒有猜錯!這郾城里……有人通敵!”
窗外響起的平地炸雷完全掩蓋住了秋平最后的聲音,但是,就算聽不到,就算看不到,少將軍又怎么會想不到秋平在說的話呢!又一個無法與任何人講的秘密,一個如果被揭開會在郾城造成更大震蕩的秘密。
兩年前,少將軍剛剛坐上現(xiàn)在的位置,郾城也在經歷了一場大戰(zhàn)后總算休養(yǎng)生息開始有了些歡樂祥和的氣氛,一切都顯得那么平和的時候,少將軍卻在偶然的情況下,發(fā)現(xiàn),也許戰(zhàn)爭并沒有解決,一切只是改在了無人知曉的暗處。不引人注意的螻蟻就像是不散的陰魂一樣的侵蝕著郾城高聳的城墻,在被泥土掩埋的地下,虎視眈眈。
那時,秋平明面上的身份依然是少將軍的外院總管,可私底下都是幫著少將軍訓練護衛(wèi)和探子,就像是少將軍的另一雙眼睛一樣,時刻關注郾城城門外草原上的動靜。只是,當時兩個人都沒有想到,這雙眼睛未來竟然會被自己人給戳瞎。
梁帥帳下本來就有一只訓練有素的人馬散在草原上,少將軍此舉當然沒有任何要取而代之的意思,不過是作為軍士的習慣,想要更多的掌握敵人的動向罷了!但,當時,秋平搜集到的情報中有一點卻讓兩人有些隱約的不安。
當時草原上剛剛經歷了一個冬天,往年這樣大雪覆蓋的情況下,游族都要經歷一番損失,畢竟,草原上隨然隨地能養(yǎng)牛羊,可動物吃的草和人吃的糧食卻是缺乏的。而,游族之所以總是對郾城之內虎視眈眈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但,事有反常為妖。當開春的時候秋平把收到的信息匯總起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上一個冬天對于游族的消耗竟然并沒有往年厲害,隨然這個減少并不是特別明顯。如果是其他人的話,這多多少少的區(qū)別可能就馬虎過去了。但是,秋平可不是這樣的人。少將軍也不是這樣的人。
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最后決定還是傳消息過去讓草原上的人留意看看。就這樣到了夏天,傳回來的消息讓兩個人臉色都有些不太好了。隨然游族活下來的總數(shù)上與往年比只是小小的提升了,但是,關鍵在于,秋平讓人留意了一下,不同的部落中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青壯年活下來的要比往年多的多。也就是說,隨然游族的總數(shù)上沒有明顯的變化,但是具備強悍戰(zhàn)斗力的游族更多了!
顯然,這對于郾城來講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
而,凡事總有個因果。游族能在寒冬的消耗下保存有生力量,自然不是因為游族突然進化成為寒暑不懼,也不用吃飯了。再往下細細尋找蛛絲馬跡,等到秋天的時候,少將軍和秋平終于得到確切的消息,有幾個大型的部落在去年冬天確實收到了一批隱秘的物資,所以才能熬過去。
而草原的另外一邊是萬年冰封的雪頂山脈包圍,除了草原上自己長出來的,能給他們提供物資的還有哪里了呢?
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少將軍在城頭上從日落坐到了日出。明明這下面每一塊城磚都是被郾城兒郎百姓的鮮血浸染透了的,什么樣豬狗不如的人才會通敵走私,割自己人的肉去養(yǎng)活敵人?
這郾城內數(shù)得上的有頭有臉的那些人物,每一個人的臉都在少將軍的腦海中被仔細的一遍又一遍的觀察,盡管少將軍并不想懷疑這些都是在戰(zhàn)場上并肩作戰(zhàn)過的伙伴,但是,事實已經把一切擺在了眼前。不是養(yǎng)活一家兩家,要讓草原上那么多的游族人有口吃的,這樣的行為,這郾城內能做得到的不超過十個人。而,每一個都是自己父親梁帥的心腹。
越是親近的人的背叛才越有殺傷力。
少將軍不是沒想過把一切攤開了稟告梁帥。但,在敲門的最后一刻,少將軍還是猶豫了。一切都還只是自己的推測,還沒有至關重要的證據(jù)。此時,如果貿然提出,對于梁帥是一番打擊,同時也會讓看似平靜的郾城里波浪重啟,讓主帥和副將們彼此懷疑,這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因而,最后,少將軍還是決定,由自己和秋平先按中調查,待能確定目標之后,再稟告梁帥進行處置。表面上的平靜也是一種平靜,而戰(zhàn)后的郾城實在經不起任何的妄動。
商易之后,少將軍和秋平決定從根入手。人活著就是要吃,而這郾城內的糧食來源不過是公和私兩條路子。
私這一塊,少將軍借著由頭,跟梁帥報備后開了一家糧行,秋平面上就是這糧行的大當家,打進了郾城糧會的圈子,各家儲備有多少,走貨的量到底有多少。公這一塊,少將軍也多了幾分留心,幾次京內派來的糧草押運數(shù)量,郾城內糧倉儲備,還有各大營消耗,這些瑣碎又隱秘的信息數(shù)據(jù),少將軍和秋平兩個人一點一點的積累和分析。
這一年內,多少辛苦,多少心思,最后也不過應了一句,功夫不負苦心人罷了!
少將軍和秋平都有所收獲。
郾城里有三大裝備庫,盡管因為并不想鬧出大動靜而有些束手束腳,但少將軍畢竟有著這個名頭,下面總會有人要賣給她面子,隱隱約約的少將軍已經發(fā)現(xiàn)了這三大裝備庫似乎多多少少都有些問題。而秋平哪里也發(fā)現(xiàn)了郾城里的大商家們似乎和裝備庫下級官員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秋平人也非常精明能干,早就練就了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面上看上去和氣一團,想來誰也想不到他能把威名赫赫的少將軍懟的說不出話來。經過一年多的努力,秋平給自己找了個借口,說自己想借著少將軍的名頭私下里賺點外快,暗示了少將軍和秋平都覺得有問題的幾個大商家們,果然,最后有人上鉤了。
本來,依著兩人的計劃,是想讓秋平先慢慢滲透到這些水面下的交易當中,甚至已經做好了前兩次可能要出點血的準備。事實上也確實是如此,為了讓秋平取信于人,本來家底兒就不厚實的少將軍可是把能動用的現(xiàn)金都拿出來讓秋平去打點。如此又過了幾個月,秋平才見到了一個說的上話的人,說要帶秋平去賺錢。
這幫子人也很是謹慎,只隱隱約約的暗示,讓秋平從店里運些東西出來到郾城內一處住宅,然后再等待人來交易。
本來,少將軍和秋平也沒指望著一次就能有進展,不過想著借著這次機會可以跟蹤來接頭的人,再抽絲剝繭的找出端倪??烧l成想,事情遠比他們想的還要艱難很多。
當天夜里,秋平按照對方的指示把準備好的糧食運了過去,可等在哪的并不少將軍和秋平臆想的按中黑手,而是郾城府尹和手下的衙役。秋平措手不及就被人拿住下了大獄。郾城府尹顯然是有備而來,不但一舉把秋平帶來的幾個人齊齊圍困住,沒有讓任何風聲走漏,更是根本沒有給秋平任何辯解的機會就給人扣上了個走私物資的罪名,甚至動了大刑!秋平的腿也就是那天晚上被硬生生給夾折的。
少將軍這邊因為不想打草驚蛇,輾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還沒有收到秋平的消息才感覺事情可能是出了問題。等找到了郾城府尹那邊,一切都已經晚了。
郾城府尹手頭物證人證俱全。物證,就是秋平拿來準備給幕后黑手做投名狀的店里的糧食。而,人證,則是秋平原先以為跟幕后黑手有關,跟他說有渠道能帶著他背著少將軍賺外快的那個人,也正是他反咬一口,哪怕把自己也拖下了水,也要指正秋平要把郾城的糧食偷賣給他謀取私利。
明明少將軍和秋平要找的是隱藏在暗處危害郾城的人,但是,顯然他們以為隱秘的行動早就被人給發(fā)現(xiàn)了。自以為設局的秋平反而成了被困在陷阱里的人。
這一局,慘?。?p> 可,人生從來沒有后悔藥。人生有的,只是不同的選擇。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少將軍才有了切膚的體驗,自己擔著的這個名頭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平日里見到自己恭敬巴結離著百步就要擺出一副笑臉的郾城府尹,也可以是滴水不漏看似低姿態(tài)其實把自己逼迫到無法轉圜地步的郾城府尹。人證、物證、口供,被擺在郾城議事大廳上,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讓少將軍根本找不到任何破綻,她和秋平在前期的所有算盤很明顯都落在了有心人的算計里,此刻任何的掙扎都顯得如此無力,也如此可笑。
偷賣軍資,足以要了人命的罪名,設局的人根本就沒有給少將軍留下余地。
議事廳上,有人旁觀,有人落井下石,有人借題發(fā)揮,還有人表面上求情可是言語間卻藏著鋒銳的暗箭。
“少將軍,此等家奴膽大包天,肆意妄為。如若姑息,置郾城安危于何地,必要重處才能以儆效尤!就是,少將軍也要自省失察之責。”
“還好此事是少將軍名下家奴干出來的,不然,若是哪個別人家,只怕此刻幕后之人早就被拿下了!不過是一個奴才,哪里就有這么大的權利和能力調動出來這么多的物資,又怎么的就能把主家瞞的這么滴水不漏!不過,想來少將軍制軍甚嚴,領兵有方,所以對于其他的地方有所疏漏吧?畢竟,少將軍應該不會背叛我們郾城吧?”
“大膽!不過區(qū)區(qū)小官,你怎么敢懷疑少將軍!少將軍,下官相信您絕對是被蒙蔽的。此刻,為表您與此事絕無任何關系,您應該提請重重的處罰此等陷您與不義的小人,五馬分尸才能讓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小人收斂?!?p> “少將軍從來都是頗有賢名,這樣的話還用得著你說,少將軍自有明鑒,為了自己的名聲,當然不會放過此等叛主的惡奴!”
明明是站在絕對安全的郾城中心,明明身邊的人都是跟自己站在同一個陣營的大衍朝子民,可站在其中的少將軍第一次有了不同的感受。這種從后背爬上來的陰冷寒意就像是一枚鋼針緩緩的,帶著一種惡意的自得,深深的扎進少將軍繃緊的心中。明明站在一個應該是安全的地方,可少將軍卻感受到了戰(zhàn)場上那種危機來自于四面八方的危境!
沒有人聽自己說話,也沒有人肯信自己的辯解,而自己發(fā)現(xiàn)的關于真正的叛城之人的線索又飄渺的仿佛沒有存在過,就連秋平原來策反過和接觸過的人都被滅了口或者改了說辭,這個陷阱并不高明,可確確實實的把人給困住了。
僅僅只是過了一個晚上,再次被兩個人夾著帶上堂的秋平身上換了一身衣服,除了微亂的頭發(fā)和額角的冷汗,跪在地上低著頭,不發(fā)一言似乎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身邊亂糟糟的聲音,仿佛每個站在這議事大堂上的人都化身成為無可指摘的正義之士,指指點點間沒有留下一點疑慮的就要眾口一詞的判一個人的死刑。
是啊,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少將軍問自己,對方算準了自己做的一切。秋平被當場抓住,帶著說不清楚的物資,跟一個自稱走私販的人同處一室,還有人指正兩人之前一起喝過酒,甚至在秋平的住宅處也搜出來一盤金子。鐵證如山也不過是如此罷了!
而這大廳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秋平是她的人,甚至有些不明不白的話都在暗示自己是不是也有所牽連。秋平如果死了的話,一切也就到此為止。至少,她這個少將軍看上去,表面上還是干凈的。
這,看上去頗有誘惑力,似乎是個最好的選擇!
可是,少將軍對著高高在上的梁帥跪了下去,這一跪就是到了第二天。跪壞了少將軍自己的名聲,卻也總算是跪回了秋平的半條命。哪怕是不少人在少將軍背后甚至當著少將軍的面罵他是非不分,竟然包庇有罪之人;哪怕之前拼著姓名得來的好名聲基本上快毀于一旦;哪怕梁帥因為這件事情都表示了失望之情!
“這郾城中通敵的人到底是誰?我們損兵折將的被人耍了一通,本以為自己是在后的黃雀,可事實上是敵暗我明,你已經完全被人給算計了!而我,也完全的暴露了!但,這至少說明了一件事情,就是……”
“確實有人在通敵?!鄙賹④姾颓锲疆惪谕?,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得到的就是這么一個結果。
“而且,能做成這件事情的人,在這郾城位高權重,甚至,只怕已經集結了一批人效力于他。默俟,你要面對的并不是一個人,而是很多人!你還是沖動了!當時,你其實不應該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