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進來躲著,留在外面淋雨么?”
黑暗中少女一雙無辜的大眼分外明亮,韓芻夫不由得扯起嘴角笑了起來,這一笑不打緊,牽著身上的傷口都疼了起來。
方才赤手空拳與四個身負利刃的鮮卑人打了一架,雖然將他們都一一殺死了,自己也沒討到好處,身上的傷痕沒有十處,也有八處,又著急著回來尋人,忍痛騎著馬一路狂奔,此時卻是再也支撐不住了。
“韓將軍,你受傷了?”
“無礙,王舍城外戰(zhàn)事不知如何,我們此時不便貿(mào)然回去?!?p> “嗯,進來歇著吧,咱們明日一早再回去?!?p> 韓芻夫放下手中馬槊,緩緩坐在了樹洞外面,深深吸了一口氣。
雨還在落著,天邊驚雷間或一閃,籍著微弱光芒,韓芻夫看了一眼那樹洞。
倒不是礙著君臣有別,在他心里,即便是大涼的女君,自己也無需臣服于她。
只是,這男女終究有別,雖然她年歲尚小,同處一洞,還是不妥。
“我在此處坐著便好?!?p> “我讓你進來,你便進來,這是皇命?!?p> 本就不大的樹洞因著又多了一個人,還是個身形高大之人,而變的更加擁擠了。
少女蜷起雙腿抱膝而坐,耷拉著小腦袋,方才那一覺,睡的意猶未盡,只是,此時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黑暗之中,兩人看不清彼此的臉,赫羽忽而想起了一句早就想問的話。
“韓將軍,你將你的匕首藏于我身上,再讓他們幾人拿著兵刃在手,故意被鮮卑人搜了去,可是應了舍車保帥這話?”
“你倒也不笨。”
“可若是鮮卑人再將這匕首尋到了,咱們還能用什么?”
“多虧陛下是女子,否則,他們倒還不會這般輕敵?!?p> “可是,你怎的將那烏落侯殺死了,我還待留著他給我做個證呢,那南澤世子是被他兄長所殺,與我大涼并無干系?!?p> “南澤國君若是愿相信,自會相信,不愿相信,再多的人證,都是徒勞,陛下,若是你的祖父還活著,他會承認,你的父親會無故殺死平王殿下么?”
赫羽心中有些惱,本是隨口問了一句,卻平白無故受了他的質(zhì)問,引得他教訓起自己來了。
不過,此時不做聲,豈不是坐實了父親枉殺皇弟的污名,只得話鋒一轉(zhuǎn)。
“韓將軍,你和我三皇叔,是怎么相識的?”
“陛下若是想知道,大可去問問懷信公,三朝老臣,無所不知。”
“若是背著你卻去打聽你,豈不是失禮的很。”
“你是一國之君,做什么都是對的?!?p> “為君者都不能以身為榜樣,如何讓臣民效仿?”
黑暗中傳來一聲冷笑,“此事得從教坊司說起,教坊司如何來的,陛下知道嗎?”
“將軍愿意說,我便洗耳恭聽?!?p> “當年,你的祖父南宮蕩將韓氏一族趕下了皇位,雖沒有趕盡殺絕,卻也立下了規(guī)矩,前朝后人,上至韓氏嫡親,下至王公貴族,但凡男子,皆作官奴,但凡女子,皆為營妓,教坊司便因此而來,那里是座修羅場,而我的母親,就是那眾多營妓中的一個?!?p> “官奴我倒是知曉的,王舍城中的官家深宅里多得是,只是,這營妓是做什么的?”
少女柔軟的聲音細膩無暇,韓芻夫啞然失笑,不管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后,從這張小嘴里說出的話,總是能教自己胸口如吃一記悶拳,吐不出,咽不下。
“你父親除了你母親之外,還有其他的妃嬪嗎?”
“有幾個,不過父皇很少去別處,閑了便來找母后與我了?!?p> “那些妃子只侍奉你父親一人,營妓與她們也別無二致,不過是多侍奉幾個男人而已?!?p> 赫羽聞言,倒是難為情起來,一時沉默,還是小聲問了一句,“那你的父親是何身份?”
“我生父不詳,隨母姓?!?p> 少女腦中一片轟然,只覺黑暗中那雙眼睛定也在看著自己。
隨母姓?
她,南宮后人,他,前朝遺孤,他們之間隔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而此時,兩人蜷坐在這狹小的樹洞中,她聽著他講述著悲慘的往事?
“陛下是怕了嗎?”
“我...不怕,你若是想殺我,又何必費心救我?”
男人輕笑一聲,語氣陡然溫柔起來,“我的母親是韓氏親王最小的女兒,國破之時和你一般大,母親二十歲那年生下我,第二年又生下了妹妹,三十三歲時染病去世,也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你的三皇叔?!?p> “想必我三皇叔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才讓你忠心追隨,可惜他去的時候我還年幼,竟連他的模樣都記不太清楚了?!?p> “平王殿下果敢豁達,深得王公貴族們的推崇,也是因為如此,才引來你父親的猜忌,落得個身死名裂?!?p> 赫羽雖長在深宮,但于當年平王擁兵自重,意圖造反之事,也是從小聽到了大,是以一直深信不疑。
只是,做了這些時日的君王之后,反而對當年之事有了另一番看法。作為父親的女兒,她不能去曲解他,但是她亦懂得,身處帝位的這份孤獨與恐懼。
“韓將軍,你知道么,幼時我便常聽宮人們說,我父皇坐擁美人無數(shù),膝下卻只有我和亡兄一雙兒女,我還拿此事去問父皇呢?!?p> “或是你父親不想教你母親傷心罷了。”
赫羽笑了笑,輕聲道,“你說的也有理,實則,更多的也是父皇怕極了這皇權相爭,手足相殘之事吧?!?p> “這么說來,你父親倒還不是個無情之人?!?p> “那是自然,父皇是這個世上最疼愛我的人,他是一個最好的父親。”
韓芻夫聽著少女話語之中的悵惘,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剛回王舍城時,城中坊間盛傳的那句話,含笑公主是個沒爹沒娘沒人疼的苦孩子,若沒記錯,她的母親單皇后也已去了五年之久了。
心頭一動,生在皇家的她又何罪之有?
還記得她出生那日,是時,即將繼承大統(tǒng)的南宮闕便將愛女的名帖發(fā)到了王舍城中大大小小的門閥世家里。
南宮赫羽,背負著這個名字,注定要帶著無上的尊榮來到世間。
“韓將軍,接著說啊,你和我三皇叔到底怎么結(jié)識的?”
韓芻夫斂起心思,繼續(xù)道,“母親死后,我心性大變,不多久,妹妹也慘死,我將那害她之人殺了給她報仇,卻也惹上了禍事,本就要送命了,是平王殿下救了我?!?p> “你妹妹是如何被人害死的?”
“如何死的...你不知道也罷?!?p> “那三皇叔救了你的命,所以你便想報答他?”
“殿下將我?guī)Щ仄酵醺?,教我讀文習武。生在教坊司,平生所見盡是些恃強凌弱,以惡制惡之徒,只覺得從未見過如此秉正高昂之人。那時的殿下也才不過雙十二的年歲,文武雙絕,英姿勃發(fā),那便是我發(fā)誓,此生都要效忠的人。”
赫羽聽的連連點頭,嘆道,“你護著郡主和定王十年之久,不教他們受一點委屈,三皇叔泉下有知,一定也對你感激不盡。”
“我做再多,也不及殿下待我的萬分之一,他日與殿下泉下相見,但求問心無愧?!?p> “你本該與我南宮家勢不兩立,卻因著三皇叔,做了我大涼的臣子,如今還救了我的命,須得好好賞你才是?!?p> “懷信公于平王一脈有恩,我還的是他的人情,陛下無需介懷?!?p> “任你怎樣想,左右我們南宮家也該好好補償你的,不知現(xiàn)下,教坊司里還有多少前朝之人,待我回去,一一將他們赦免了,如何?”
“此話當真?”
“我是一國之君,說話自然作數(shù)。”
韓芻夫笑道,“陛下真的覺得,只是你們南宮家作惡在先嗎?”
“此話又怎講?”
“當年兩族交戰(zhàn),南宮一脈也有不少人慘死在了我們手里,否則,你祖父怎會對我們深惡痛絕,誓要將我們折磨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依將軍之意,究竟是該赦免,還是不該呢?”
“你父親還算是個仁義之君,他繼位后,便將你祖父定下的規(guī)矩一一破了,是以,如今還活在世上的前朝后人均成了平常罪徒,只在教坊司做些苦役,陛下若真赦免了他們,或又將觸犯了些門閥世家的眉頭,惹出些事端來,反而打擾了他們清凈的日子。”
赫羽不解道,“竟還有如此之事?”
“陛下以為做了君王就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赫羽垂下小腦袋,懶懶回道,“自然不能。不過,你總得求點別的封賞吧?”
“陛下能保定王府上下一世安寧,這便是我的心愿。”
“這也是我的心愿,蓮月姐姐和熙月哥哥身上總是流著和我一樣的血,我自然會好好待他們,將軍自己可有想要的?”
“養(yǎng)馬為樂,別無他求?!?p> 憋了一肚子的封賞遲遲吐不出來,女君顯然有些失落。
“既如此,日后你想要什么,盡管開口,但凡是我拿得出的,都會給你。”
卻說王舍城外一戰(zhàn),足足耗了三個時辰,鮮卑人此次本就是趁人之危,名不正言不順,再加之,主帥早早陣亡了,兩萬兵馬雖來勢洶洶,戰(zhàn)到一半,大雨忽降,以為天意,均是倉皇而逃。
天剛剛亮,稍作休息的守城將士們便開始清理戰(zhàn)場了,昨夜一場大雨,血泥遍地,觀之駭然。
以懷信公為首的一眾老臣憂心著女君的安危,在城墻之上撐了一夜,一半的禁軍都被遣出城去搜尋,出發(fā)也有些時候了。
在禁軍統(tǒng)領穆成眼里,當今圣上的安危便是這天底下最大的大事,即便是女君掉了一根頭發(fā),那也是自己的失職。
當下兵分數(shù)路,向著各個方位仔仔細細一路搜尋而去。終是在西南方向的林間小道上,撞見了兩人一騎緩緩走著。
少女側(cè)坐在馬背之上,緊閉著雙眼癱軟在男人的懷里。
昨夜奔波半宿,又濕了衣衫,后半夜起,瘦小的身體便發(fā)起熱來,滿嘴的胡言亂語,一會兒喊著父皇,一會兒叫著母后,無奈之下,韓芻夫只得冒險提前出發(fā),費盡心思救下的人,若因淋了一場雨而丟了性命,實在太不劃算。
及至看到禁軍尋來,便知王舍城安然無虞,心頭也是一松。
看起來,這一仗,鮮卑人還真是小瞧了這大涼女君。想到此,韓芻夫不由得低頭看了看在自己懷里熟睡的少女。
一張小臉上泛著紅暈,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一雙小手死死地抓著自己的腰帶,嘴里還間或一聲夢囈。這一幕,竟像極了二十年前,自己和妹妹相依為命的模樣。
這么多年都未曾憶起的往事仿佛一齊涌上了心頭,她的祖父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而他,卻不得不將她完好無損地交還給這由多少白骨累累而成的大涼江山。
她固然無父無母了,終究還是有許多人牽腸掛肚著,只是,幾多人出自忠心?幾多人畏著權勢?滿朝文武,又有幾人稱得上是心腹,懷中少女呢喃一聲,恍惚間在喚著將軍二字。
一覺醒來,又到了溫軟的龍塌之上,赫羽睜開雙眼,瞧著已是晌午光景,殿內(nèi)寂靜無聲,芳琴姑姑坐在一旁打盹。
此番情景,再也熟悉不過,自從母后去世,每逢自己害了病,她都是這般不眠不休的守在榻前。
少女撐起身子,輕輕喚了一聲姑姑。
“羽兒,你醒了?好些了嗎?”
赫羽伸個懶腰,動動脖頸,小腦袋一歪。
“并無不適?!?p> “你淋了雨,寒氣侵身,太醫(yī)來瞧過了,倒無大礙。”
“嗯,姑姑,我是怎么回到這宮里來的?”
“是穆統(tǒng)領將你送回來的?!?p> “我怎記得,昨夜是和韓將軍在一處樹洞里躲雨來著?!?p> “是那人送你回來的路上,正巧遇到了前去尋你的禁軍,”芳琴姑姑說完,身子往前傾了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末了還是細聲問了一句,“羽兒,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兩腿間可會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