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芻夫望著他道，“誰允許你去將此物撿回來的？”他看起來在笑，聲音卻故作深沉。
那小卒真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只嚇得頭也不敢再抬了，鼓足勇氣顫聲回道，“小的...小的以為這帥旗是我大涼軍中最緊要的一樣?xùn)|西，不得隨意丟失在外。”
他回答完，韓芻夫還未開口，赫羽在一旁卻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從他顫顫巍巍舉著的手中接過帥旗，再將他扶了起來。那小卒此時再見眼前這個姐姐，好像比之昨夜初見更加好看了，忙從她手里抽出了手腕，一只手捏著衣角，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發(fā)燙的耳朵，繃著嘴將頭都快要埋到了胸口上。赫羽望著他的模樣竟有幾分像少年時候的福海，一樣的單薄身子細(xì)長眉眼，不禁心生幾分親近，問道，“你多大了，家在何處？”
那小卒仍舊低著頭，回道，“再過一個月就滿十六了，家在黔南?！?p> 赫羽曉得那個地方，那里不怎么富裕，即便是昔日大涼繁盛之際，便總是因著天災(zāi)人禍鬧饑荒，如今更不用多說了，她也不再問他因而從軍了，八成也是為了給家里省些口糧。她一想到這，心里難受得也低下了頭去，沒瞧見那小卒正悄悄抬起眼皮來看她，看得連眼睛都忘了眨，他二人都出著神，忽聽得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傳入耳里。
“年紀(jì)雖小，膽子倒不??？”
那小卒回過神來，曉得再說他，忙又跪下身去，只呼不敢，他以為大將軍還在惱他擅自行事，哀求著以后一定謹(jǐn)遵軍紀(jì)，絕不再犯。韓芻夫倒像是真的動了怒，只冷冷看著他磕頭如搗蒜，也不說一個字。
赫羽有些不滿，再一次將他扶了起來，“大將軍在跟你說笑呢，你拿回了這么重要的東西，要領(lǐng)賞的，先下去罷?！?p> 那小卒望望女子，又望望大將軍的臉，試著后退了一步，見他沒有出口喝斥，忙不迭地退著出了帳去。赫羽望著他走后，方才回過身來，“還是個孩子，你嚇?biāo)魃?？?p> 韓芻夫斂起面上慍色，道，“我可沒嚇?biāo)?，他膽子確實不小?！?p> 赫羽瞧著他一張煞有其事的臉，忍不住道，“你年紀(jì)倒不小了，膽子卻小得很，堂堂大將軍的帥旗說丟都能丟了。”這話說得半是嗔半是怒，卻教人聽了還想聽。
韓芻夫聽罷，便笑了起來，那笑聲和眼神一樣溫柔，都對著同一個人，赫羽握著旗桿站在原地，不去瞧他，卻知他正走了過來。韓芻夫伸出手來也握住了旗桿，卻似并未打算接過去，兩人面對著面站著，倒像是四手相握，不舍得分離，赫羽覺得那道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熱熱的，像艷陽炙烤著清晨的露，再多一瞬就要融化殆盡，他二人分明已經(jīng)相識多年了，這一刻，她卻像是第一回又認(rèn)識了他，就這么站了片刻，誰也不愿意開口打破這份緘默。
赫羽聽見帳外守衛(wèi)換防的動靜，回過神來，掌心用勁將旗桿硬塞到了他手里，說道，“這是你的東西，你要收好，不要再亂丟了。”她說罷便轉(zhuǎn)過了身子，臉上又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樣。
韓芻夫順手一揚，那道旗子就好端端地立在了角落里，他摩梭著掌心，問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赫羽頓了頓，想著該如何回答，她前時來得匆忙，當(dāng)真未曾想過此節(jié)，南澤人是暫時退了，可任誰都知道，他們這一次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且經(jīng)此一戰(zhàn)，大涼兵力再次受挫，下一回如何是好，也教人心里難安。她忽而想到了什么，忙轉(zhuǎn)過身子問道，“你不在虎牢關(guān)，東來哥哥可知道了？”
實則，韓芻夫方才看著地形圖便是在想著北正的事，單東來在柴桑有守軍五萬，若南澤人先破了虎牢關(guān)三萬守軍，再強行攻城，也未必能占到便宜，可那樣他便太過被動了，只能一味抵抗，再也沒了反攻的時機，南疆這一場仗很快就會傳到虎牢關(guān)去，屆時虎牢關(guān)外候著的南澤人知曉上了當(dāng)，一定大肆進(jìn)攻，是以，他早就在一個日夜前差快馬去了柴桑城報信，要單東來接到密報便立時拔營南下，就在虎牢關(guān)與南澤人一決高下。
韓芻夫在心里將時間估摸了一番，道，“虎牢關(guān)戰(zhàn)況如何，想來很快就能傳來，你若想知曉，不妨再等幾日?！?p> 赫羽驚道，“東來哥哥可應(yīng)付得了？”
韓芻夫見她說起單東來時的關(guān)切溢于言表，再想起前不久她離自己而去時決絕的身影，心里有幾分好笑又有幾分不自在，脫口而出道，“那不如，我這就騎上快馬趕去虎牢關(guān)助你的東來哥哥一臂之力？”
赫羽聽他言語無狀，有幾分輕薄，心道他總是這樣，自己但凡稍微和顏悅色些，他就要得寸進(jìn)尺了，心里不快，便悶聲道，“那倒不必?！?p> 韓芻夫看著她這副又不服氣又不想理論的模樣還有著少年時的影子，緊閉著的兩瓣唇還帶著孩子般的倔強，不禁又笑出了聲。赫羽最怕他笑自己，聞聲轉(zhuǎn)過了身子，道，“你還笑得出來，將士們都快斷糧了?！?p> 韓芻夫聞言，果然面色一正，赫羽見了，又心虛的低下頭去，自己憑什么說他呢，他做的已經(jīng)夠仁至義盡了，韓芻夫真覺得愧疚，輕聲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赫羽如實回道，“昨夜一場惡戰(zhàn)，今日營中的午飯也只是黍米粥...”她說到最后，口中的聲音和眼眶里的淚水一樣，都是顫巍巍的了。
韓芻夫看著她欲將垂淚的模樣，澀聲道，“我已發(fā)了手信回王舍，托景相想辦法...你勿要過分擔(dān)心，將士們也沒有你想得那么不堪，我答應(yīng)你，有不好的境況，一定先告訴你?！?p> 赫羽聽他軟語入耳，眼淚卻再也繃不住了，她咬著牙道，“我怕...怕真的是我...負(fù)了這些拿命守護(hù)大涼的人們?！?p> 韓芻夫伸手將她撈了過來，兩只大手撫上她臉頰，將她面上淚痕輕輕揩了去，他力道不輕不重剛剛好，不由得她掙脫，也不由得她拒絕，“不是你...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沒有見過比你做得還好的，季北望都說很佩服你。”
赫羽聽罷，抬首問了一句，“包括我三皇叔么？”她尚且?guī)е耷?，倒像是跟著大人撒嬌的孩子?p> 韓芻夫一怔，不解道，“為何搬出平王殿下？”
赫羽道，“因為總是有人要拿你今日對我的忠心和昔日對三皇叔的忠心相比較。”
若換個時間和場合，這是句讓人啼笑皆非的話，此時的韓芻夫卻笑不出來，他幾乎想都沒有想，一把就將眼前的人摟進(jìn)了懷里，“不一樣，從來都不一樣?！彼脑挃蒯斀罔F，每一個字都有著千斤的重量。
赫羽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卻到了他的懷里，怔了怔，好像認(rèn)真地想了想該如何應(yīng)對，方才掙脫開來。她轉(zhuǎn)過身子，不教那人看到她有些發(fā)緊的臉頰，頓了頓，還是想著回去吧，便道，“那...你好生歇著，明日軍中還有的忙。”
韓芻夫也覺自己方才唐突了，怕她多想，以為自己欺她失了勢，雖舍不得她走，還是道了一聲好，望著她逃命般走出了軍帳，連半個回眸都沒有，心里空的能裝下一座城，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還奢求什么呢，能再和她這般如若常人般說說話，使得她不再厭棄自己，已經(jīng)該知足了，可是，他清醒地知道，他不知足。
這一夜，營中將士倒是個個睡得鼾聲如雷，赫羽卻睡不著了，腦中不斷徘徊著的是戰(zhàn)場上的慘象，越想越是懷疑，自己竟當(dāng)真是目睹過這一切的，身臨其境之時倒有幾分看不清楚，此時是分毫都在她眼前細(xì)細(xì)再過了一遍。勉強從戰(zhàn)事里撤出思緒，卻又因想念南宮昭而輾轉(zhuǎn)難眠，不知那孩子此時可是睡得正香甜呢，想起分別之際，他滿心以為自己當(dāng)真是來尋他爹爹的，若自己空手而歸，又該如何哄他，還是索性再多待幾日，等到他忘了這茬，自己再回去罷。就這么迷迷糊糊一直到天都快要亮了，她的困勁兒卻又上來了，這一覺自然也睡不了多久。
軍營重地，皆是男子，赫羽便盡量呆在自己的營帳內(nèi)，不給旁人添麻煩，好在那夜作別之際，芳琴姑姑非是要自己帶上些換洗的衣裳和其他用的，否則此時真不知該有多囧。季北望安排了兩個親兵把守在帳外，非但別人進(jìn)不得，就連自己出去一趟，都定要說是去哪里方才能行。她每日里的飯菜想必也是伙房單獨做出來的，那幾樣小菜定是伙夫絞盡腦汁湊出來的，可是她想到將士們每日只以稀粥果腹，任它是山珍海味也是吃不下的，她教送飯的將士將自己的那一份分好分別送去給了幾位將軍，不知是為了避嫌，還是真的心虛，只獨獨卯過了韓芻夫，自己則與將士們一道喝著黍米粥，一連三日皆是如此，季北望方才察覺。
季北望是個藏不住話的人，這日在韓芻夫帳內(nèi)議完正事，便說起了此節(jié)，他心道女君一是身份尊貴，二來也確實是身嬌肉貴的的女子，來了他南疆這處，自己多照顧著點也是應(yīng)該的，何況眼下這個樣子，又能照顧到哪里去呢，可她竟能咽下這等粗劣不堪的食物。韓芻夫聽罷，一點都未覺訝然，只是感嘆，她怎么都不對自己一視同仁，竟還故意避過了自己，氣她是假，笑她是真，她不將自己當(dāng)作任何一個別人，自己難道不該有一絲歡喜么？
赫羽眼看著每一日的稀粥都比前一日的更難果腹，她終究不忍離去，此時自己離去，似乎是拋下了這些拿命駐守的將士們，自己與他們多一天的同甘共苦，這顆心里才能好受些。而兩三日后，就連稀粥里都摻進(jìn)去了野菜，她又坐不住了，想起韓芻夫先前說的，請宰相景瑞想辦法之事，可有著落了，可再一想，即便沒著落，自己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只是教他更加煩心罷了。
就這么又撐了兩日，整個南疆大營都是在省吃儉用中熬著的，就連入了夜，大將軍的帥帳里都不點蠟燭了，只掛著兩只煤油燈隱隱燃著。赫羽方才正在自己的帳內(nèi)給南宮昭回信呢，便有人來了，說是大將軍有請，她心道定是有事，便就放下紙筆匆匆去了。
帳內(nèi)明一著暗一著，那人的臉都看不清楚，他的話卻說得明白，景瑞當(dāng)真籌來了糧草餉銀，雖不多，但省著點吃用，半個月還是可以度過的。赫羽大喜過望，又險些要落淚，卻又怕那人要將她摟在懷里安慰，只好忍住了。她歡喜著問這糧食是從哪里來的，韓芻夫卻看不出來是剛剛解了燃眉之急的安心，反而眉心沉沉，說是長公主自吳庸處借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