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銀狐
“若世事如棋,我便從不勝人十步,一招將軍足取汝性命”……公孫孤鶩。
論起大名鼎鼎,姬遠心中就不免會泛起一陣苦笑。
剛滿十七歲的他,卻似乎從懂事之時,便開始莫名其妙地承受著周圍的議論和異樣的眼光。
有人不屑,有人審度,有人敬而遠之,有人近而諂之,有人說他只是個文弱公子,有人卻說他深不可測,有人欣賞他的風(fēng)度翩翩,有人卻對此嗤之以鼻,而且是絕大多數(shù)人。
鶴立雞群也好,雞落鶴群也罷,對于一個常年被標成異類的人,姬遠對此早已淡然。
論年齡,正處風(fēng)華。論相貌,端莊細致。論個頭,亦屬高大。有時自己卻也想不通,為何他這土生土長的燕國公子哥會那么寂寥與格格不入。
思來想去,只能把這些都歸咎于自己的出身了。
他的宗祖,周氏血脈嫡出,開疆拓土,赫赫戰(zhàn)功。
他的父親,大燕之主,一方諸侯,燕土之上,深為愛戴。
他的兩位兄長,一善理政,為人忠厚。一勇猛善戰(zhàn),萬夫不擋。
而排行老三的他卻獨獨未有鋒芒建樹。唯一的特長便是謙和忍讓。也就是這點,讓身處大燕的他顯得格外惹人注目。
一只輕靈的貓咪和一群愴涼的狼在一起久了,自然會顯得處處不那么協(xié)調(diào)。
但是姬遠自己心里卻十分清楚,他可不是一只供人觀賞撫摸的小貓,亦流淌著狼性血脈的他,可以讀懂狼群,可狼群卻讀不懂他。
他雖然很少參與朝政,更未領(lǐng)兵作戰(zhàn)。但生性洞察的姬遠卻深知,這大燕國的上下無處未有狼的品性。
上至父王,兄弟,下到臣子百姓,無不是狼的子民。堅強,悲歌。忠誠,仗劍。尚武而好斗勇,戰(zhàn)時不惜軀命。
因此在這廣大的周氏王朝土地上,那些如虎似豹的諸侯國中就流傳著這樣一句話:燕國的忠誠,趙國的義!
這句恰如其分的古語卻一點都沒有抬舉誰。但依敏銳的姬遠看來,這句分量極重的評價卻是他燕國最大的拖累!
既忠則必居人后,甘居人后者,不思強,不思盛,循規(guī)蹈矩,馬首是瞻,無有圖謀。
姬遠深知,國家不可無忠,一個不講忠義的國家一定如高樓廣廈,毀于朽基。但大燕國對那愈來愈傾頹勢衰的周王室的世代忠誠卻令姬遠著實不敢茍同。甚至姬遠有時會思索:難道皇天后土,世代變遷,這皇位集權(quán)不就是那些有道之人所得之的么?況當時先朝無道,那周氏宗祖不就是順應(yīng)天時才改朝換代舉起易幟了么?
但每每于此,姬遠卻就提不起了精神。作天子?不不,他連作燕國之主的想法卻都未曾有過。
身為燕國世襲貴族的他,并不像其他的貴族公子哥兒。那些人要不然勾心斗角,彼此間覬覦王位權(quán)勢。要不然就聲色犬馬,恨不得享盡世間的富貴榮華。
這兩者卻顯然都不是他姬遠的追求。父王雖然并不打算對自己委以重任,但作為父親,生活上卻還是疼愛有加。大哥忠厚,一向照顧自己備至。只是二哥性情高傲,好斗勇逞強,雖然不大看的起他這個弟弟,卻也不出兄弟間的情倫。
此外,他還有一對姊妹,雖個性迥異,卻也不錯,加上姬遠自身謙和不爭,自然也相處融洽。尤其是自己的小妹,兩人年齡相仿,自幼青梅竹馬,感情很是深厚。所以對這些為王位而手足殘殺的歷史,他向來都是嗤之以鼻,深惡痛絕。
至于聲色犬馬,姬遠就更加不屑了。他看著那些追求享樂的奢侈公子們,就如同看著一個個行走的皮囊,靈魂們卻都早已死去……
不過,相對于聲色犬馬,姬遠卻有別樣的樂趣。
燈下夜讀,縱覽古今,從自己識字起,便是他姬遠的一大嗜好了。
手捧古卷,與先人神圣神交,于先朝古今穿越,看人情事故,觀王朝興衰,查陰陽開合,明事理易易……
這些才是姬遠的一大快哉之事,讀的性起之時,驟然身起,于王宮庭圍之中拔劍起舞,以抒胸中臆境。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其實并不太會舞刀弄劍的姬遠做夢都想離開這重門深殿,走出薊城,甚至走出燕國,去看看這世界。不說如同仙人游戲山水,亦要與孔子般周游列國……
想到此處,姬遠卻不禁放下了手中的書卷,輕輕地嘆了口氣……
好男兒志在四方,何意長吁短嘆!
此時已近三更,四下寂靜如斯,何人卻在房中嘲弄姬遠?
姬遠冷不丁被嚇了一跳,回頭朝書房門廊處望卻時,一襲黑衣的男人映入眼簾。
舅舅!姬遠趕忙起身施禮相迎。
只見姬遠書房中不知何時悄然走進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高挑清瘦,雙眼炯炯,精干的胡須很是漂亮。他腰桿筆直,步伐輕盈穩(wěn)健,小麥色的臉龐,紅而潤澤,配上貴族式那充滿魅力與自信的笑容,顯得異常精明而不外露,干練而不死板,不惑卻非油膩,深邃卻平易近人。
這個姬遠口中的舅舅,他復(fù)姓公孫,名孤鶩。他的姐姐卻正是燕國的王后,姬遠三兄弟的生母。
公孫家族,本是他國之人,非燕地土著。世代經(jīng)商的他們,四海為家,可不知為何,到了孤鶩祖父那輩人,卻最終選擇了在燕國定居。
那時的公孫家族雖然不甚有名,但家境卻非常殷實。憑著祖輩和自己世代經(jīng)商的錢財經(jīng)驗,公孫家族很快便在燕國立穩(wěn)了足跟。到了孤鶩父輩那時,公孫家族就已然躋身燕國貴族之流??恐斄εc深廣的人脈,孤鶩的父親將大女兒成功送入燕國大內(nèi),憑著美貌與賢德,她很快就被剛登基的燕公選中,成為了大燕國最尊貴的王后,并為夫君依次生下了姬羽,姬烈和姬遠這三個兄弟。那時的公孫家族,可謂顯赫一時。隨著名分的確立,那象征著公孫家族圖騰的狐貍也被寫進了燕國正式的史冊。
但正在人生得意處,富貴榮極時,那孤鶩的父親,大燕國的國丈卻突然撒手人寰。老人有眾多子女。孤鶩卻在其中排行最小。若細細考證,卻與他的大姐,那燕國的王后竟相差了整整二十歲。
就在公孫老丈撒手之時,姬遠尚處襁褓。而那孤鶩卻也才剛滿十八歲。家族上下都以為公孫老丈會把家族的事業(yè)托付給那些較為年長的子女,誰料那老頭卻選了最為年幼的孤鶩來作家族的未來掌舵人。
就這樣,這個十八歲的少年,靠著老父的力薦,燕公的賞識,不出一年,便承襲了國舅這個極為尊貴的名號。不僅如此,孤鶩憑借自己的膽識與眼光,將家族治理地蒸蒸日上。一邊鼓勵家人繼續(xù)從商,一邊幫助逐漸年邁的燕公理政,因八面玲瓏的為人,低調(diào)城府地處政,這個年少英才很快就得到了朝野上下的贊譽,燕公也是對他日漸器重……
見姬遠對自己的到訪頗感意外,孤鶩只是和藹地笑了笑,卻沒有多說什么。走上前來拍了拍姬遠的肩膀,示意其坐下就好。
此次造訪,雖然唐突,但二人卻并不顯拘束。
不僅不拘束,反而姬遠對他那舅舅的到來頗為欣喜。
原來這二人不僅血脈上是舅甥,其名分更是師徒。
公孫孤鶩不僅善于理財經(jīng)商,參政議事,其學(xué)問更是博通古今。論起天文地理,陰陽縱橫,他孤鶩無不通曉。又因其家徽是一只銀狐,所以熟知他的人其在背后就干脆以銀狐相稱。不要以為銀狐這個名號是對孤鶩的貶低,其實在那時,狐貍代表著狡黠與絕對的智慧。而銀狐則更是眾狐中的王者。因此,有人說他是大燕國第一謀士,有人說他是北方的首席謀略家,每當聽到這些贊譽,孤卻鶩都只會微微一笑,并不露聲色。旁人看來卻是謙虛,而只有極度自信的他自己才清楚,這微笑反而恰恰只是一種不屑。
什么燕國,什么北方,試問這周王朝中,論起謀略,誰能與自己匹敵呢!只是他孤鶩向來不愿意爭什么第一第二這些個無聊的虛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