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投宿。
不是因為沒有客棧,也不是因為急于趕路。
因為他們剛剛轉(zhuǎn)過前面的彎,馬車就不得不停了下來。
原本寬闊平坦的官道上,現(xiàn)在竟然搭起了一個高臺。
剛好把路封死的高臺。
四根高高的角柱,上面設(shè)著雀替大斗,大斗上又設(shè)著四根橫陳的大額枋。
原來卻是一個唱戲的戲臺。
這條官道徐三以前曾經(jīng)走過不知多少遍,怎么會突然有人在這里搭起了戲臺?
臺上竟然還有人在唱戲。
一個年輕的花旦,頭上戴著雪白的頭面,還插著一朵碩大的白花。
身上也同樣穿著一身雪白的褶子,正在咿咿呀呀的唱著:
……
想夕日鐘情留愛,僅成萬事永傷。
從此君為亡魂,妾作孤孀,
恨蒼天之無情,怨地惡之不良,
嗚呼痛哉!聞君訃息,
斷我柔腸,扶柩一慟,血淚千行,
清酒瀝地,紙灰飛揚,靈池不昧,
權(quán)作齊眉奉敬,死而有知,
再作同穴鴛鴦,嗚呼哀哉。
……
一個身形枯瘦,頭發(fā)花白的老者,穿著一身破舊的長衫,坐在戲臺的一角,拉著胡琴,卻是在給這伶人伴奏。
唱詞凄凄切切,琴聲也哀婉凄惻,但底下的觀眾卻是在笑。
不光在笑,而且笑的很大聲,很歡快。
伴著陰沉的夜色,這一切都顯得既陰森又詭異。
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嫗,正坐在一旁,一邊聽?wèi)蛞贿厔冎踝樱瑒兒昧吮闵斐鲭u爪般的手,喂到坐在她身邊的幾個小童嘴里。
旁邊的幾個美貌女子,正圍在一旁,竊竊的不知在聊著什么。
一個賣餛飩的小販,正認(rèn)真的看著自己爐子,時不時的拿起扇子扇幾下。煮好了,便端到那幾個女子的面前。
于是那幾個女子便停止了聊天,轉(zhuǎn)頭去慢慢的品嘗著碗里的餛飩。
一個年輕的男子,坐在餛飩攤旁,正認(rèn)真的拿著一把輕薄的小刀,修理著自己的指甲。
他的手指干燥有力,指甲修理的也很是干凈。
看得出,他很在乎自己的手。
他們做事都非常的認(rèn)真。
唱戲的唱的很認(rèn)真,拉琴的拉的很認(rèn)真,煮餛飩的煮的很認(rèn)真,吃東西的也吃的很認(rèn)真。
仿佛除了自己手頭上的事,這世間已沒有任何的東西能使他們轉(zhuǎn)移注意力。哪怕是天上掉下一箱金磚也不能。
所以對于徐三一行人的到來,他們絲毫沒有理會,好似他們是不存在的一樣。
徐三也并沒有理會他們,只是拉著唐婉兒的手,坐在了后排的凳子上。
唐藍(lán)也是一樣,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只是靜靜的坐下來,冷冷的看著周圍的一切。
“老板,來三碗餛飩?!毙烊慌缘酿Q飩攤招招手。
那攤主臉上帶著笑,彎著腰喊到:“不知客人您要什么餡兒的?”
徐三笑笑,道:“你有什么餡兒的?”
那老板依舊笑著:“小的這兒有兩種餡兒,一種是馬肉餡兒的,一種是人肉餡兒的,您要哪一種?”
徐三看看坐在身邊的唐婉兒,笑嘻嘻的道:“你想吃什么餡兒的?”
唐婉兒把頭靠在徐三肩膀上,同樣笑著道:“你喜歡什么餡兒的,就吃什么餡兒的。”
徐三打個哈欠道:“那我還是要馬肉餡兒的?!?p> “你為什么不吃人肉餡兒的?”那坐在前面的老嫗突然回頭,盯著徐三。
她的臉上本就布滿了皺紋,再配合著昏暗的夜色,更像一個被踩了一腳的干癟絲瓜。
徐三笑笑,道:“人肉太酸了,我現(xiàn)在不想吃酸的?!?p> 旁邊的一個小童插話道:“現(xiàn)在不想,那你什么時候想?”
徐三看著這小童手里的栗子,微笑道:“在我想吃餃子的時候。”
那老板道:“可惜小人這里沒有餃子,只有餛飩?!?p> 前面一個正在看戲的紅衣女子回過頭,捂著嘴笑著道:“有餃子的時候,你不也沒有吃?”
徐三看著這女子的臉,搖搖頭道:“那是因為,相比餃子,我更想吃包子。”
紅衣女子冷笑:“包子可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旁邊的一個翠衫女子看著她,疑惑不解的道:“為什么?”
“那還不是因為包子有刺。”說話的是那正在修指甲的男子。
翠衫女子道:“有刺?”
那男子看著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滿意的笑到:“有刺,毒刺,扎嘴的毒刺。”
徐三卻是笑著搖搖頭:“你錯了。”
那男子微微一怔:“錯了?”
徐三一本正經(jīng)的道:“我沒有吃包子,只不過是因為它太老了。”
“哼?!奔t衣女子冷哼一聲,好似她就是那個包子一般。
徐三毫不理會,只是冷笑著看著那皺皺巴巴的老嫗:“它若是能和這位姐姐一般年輕,我倒是不妨吃上一口?!?p> “客人?!蹦琴u餛飩的小販苦著臉喊到:“沒餡兒了?!?p> 那男子道:“那怎么辦,我還想要一碗的。”
“怎么沒有?!蹦谴渖琅有χ粗T诤竺娴鸟R車,開口道:“這不是有現(xiàn)成的?!?p> 小販苦著臉道:“可是,小人也沒有那么大的刀啊”
“沒關(guān)系,我有?!闭f話的是坐在旁邊的一個中年女子,穿著桃紅色的褙子,臉上的粉擦的很厚,好像刷了一層白堊。
這女子一邊笑著,一邊掏出一把一尺來長的剪刀,通體金黃,看起來應(yīng)當(dāng)是黃金打造的。
那老嫗冷笑著道:“這是剪刀,不是刀。”
那小販卻是笑的很開心:“沒關(guān)系,剪刀也好,菜刀也好,剪窗花的也好,剪其他的也罷,用起來都很方便?!?p> 翠衫女子卻是贊嘆一聲:“啊呀,這剪子可真不小,簡直可以把人頭剪下來?!?p> 那女子得意的道:“當(dāng)然。我這剪子本就是用來剪人頭的”
唐藍(lán)看著那碩大的剪刀,冷冷的道:“我怎么聽說,金剪子溫嬌的黃金剪,可是專剪男人那里的?!?p> 琴聲突然停止,那花旦也突然住了口。
“我唱的這么認(rèn)真,你們竟然在忙著討論餛飩?!?p> 這花旦的聲音到也算悅耳,但卻略有些低沉。
那不過是因為,他本就是個男人。
不過他總歸是個好看的男人。
那拉琴的老頭冷笑著道:“你唱的戲,只有鬼才會愿意聽?!?p> 花旦并不惱,依舊笑著道“你胡二先生的琴,也只有鬼才會喜歡?!?p> 那老頭收起琴,看著那花旦,
微笑著道:“更何況我們這一出《吊孝》,本就是唱給鬼聽的。”
那花旦撫掌笑道:“那我們還真是一對好搭子?!?p> 唐藍(lán)突然站起身,看著那老者:“如果我沒有記錯,胡二先生是不是還有一個名字,叫抱琴?”
胡二冷笑:“不錯,我便是抱琴?!?p> 唐婉兒起身大笑:“我總以為抱琴抱著的總應(yīng)該是焦尾繞梁,綠綺號鐘,沒想到卻是個破舊的胡琴。”
徐三道:“這琴雖破舊了些,但它總歸是把好琴?!?p> 唐藍(lán)也笑了:“不錯,這的確是把好琴?!?p> 胡二也笑了:“這當(dāng)然是把好琴?!?p> 唐婉兒撇撇嘴道:“我卻看不出這琴哪里好了,又臟又舊,而且還走了調(diào)。”
徐三看著胡二的琴,微笑著道:“能殺人的琴,當(dāng)然是好琴。”
胡二并不說話,只是調(diào)整著自己的琴弦。
徐三又轉(zhuǎn)頭看著那花旦:“你既然來了,那么想來他也到了。”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說這么一句,但那花旦卻清楚得很:
“是。我既然在,那么他當(dāng)然也在?!?p>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厭惡,好像談?wù)摰氖且粋€惡臭之極的東西。
徐三嘆了口氣:“那可真是麻煩?!?p> “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蹦腔ǖ├湫χ骸白隽斯砭褪裁绰闊┒紱]有了。”
話音還未落,一道青光便從他的身后閃出。
一個不知藏于何處的侏儒突然跳出,揮舞著長劍,刺向站在前方的徐三。
一個身長不滿三尺的侏儒,站在四尺高的高蹺上,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但他的劍法卻一點也不滑稽,非但不滑稽,而且凌厲的不像話。
在這侏儒出手的同時,周圍的一切也都動了起來。
那老嫗和孩童的身上,突然間飛出了不知道多少把的飛針暗器。
那原本在煮著餛飩的小販,此刻正拎著他那口滾燙的鐵鍋,砸向徐三他們?nèi)恕?p> 那幾個本來在聊天的女子,也都掏出了藏在懷中的兵刃。
就連坐在后面的胡二先生,也拿著他那破舊的琴弓,沖向臺下的三人。
只有兩個人沒有動,一個是那花旦,另一個則是那手握飛刀的男子。
那花旦本就不需要動的,殺人本就不是他需要做的事。
他所需要做的,不過是扮演一個英俊瀟灑的劍客而已。
可那手握飛刀的男子呢,他為什么沒有動?
徐三不知道,他此刻也已經(jīng)無暇去想這件事。
他現(xiàn)在在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逃命。
努力的逃命。
徐三向來不是一個喜歡逃避的人,但現(xiàn)在他不得不逃。
好在他們的馬車還在,那兩匹馬也還沒有被小販做成餛飩。
“上馬!”
話音未落,徐三已攜著唐婉兒凌空躍起,穩(wěn)穩(wěn)的落在馬背上。
唐藍(lán)雖然慢了一步,但此刻也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騎上了另一匹馬。
“咴~~咴~”那兩匹馬受到驚嚇,拖著沉重的車廂,瘋狂的沖向了前方的人群。
徐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yuǎn),他只知道在車廂掉落的時候,他已經(jīng)跑出了十里地。在馬累倒之后,他又一口氣狂奔了一個時辰。
這一次,實在是狼狽!
這是一個破爛的小廟,徐三現(xiàn)在就坐在這廟里的神像下面。
唐婉兒現(xiàn)在就靠在他的身邊,小心的替他包扎著傷口。
“嘶~”徐三不由的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忍一下?!碧仆駜嚎粗鴿M身血污,衣衫破爛的徐三。
“我還好,你還是先看看她。”徐三苦笑著,看著一旁的唐藍(lán)。
“我實在沒想到?!碧扑{(lán)同樣滿臉血污,一頭長發(fā)也都早已變得凌亂不堪。
唐婉兒道:“沒想到什么?”
唐藍(lán)臉色蒼白:“胡二,溫嬌,包子,戚老太,還有那賣人肉的丘小乙,他們竟然同時聚到一起?!?p> 徐三嘆了口氣,苦笑到:“我卻沒想到張西樓也會在。這實在是不合情理。”
唐婉兒不解:“為什么?”
徐三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因為今天沒月亮?!?p> 唐婉兒道:“沒月亮怎么了?”
徐三依舊仰著頭:“月滿西樓張西樓,難道不應(yīng)該等十五月圓的時候再出現(xiàn)嗎?”
“噗嗤~”唐婉兒忍不住笑出了聲。
徐三就是這樣,即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依舊是灑脫如常。
“我現(xiàn)在只想知道一件事。”徐三收回目光。
唐婉兒道:“什么?”
徐三緊緊盯著著唐藍(lán):“他們?yōu)槭裁磿牢覀円ツ睦铮俊?p> “為什么會提前等在這里?”
“是誰告訴了他們?”
唐藍(lán)咬著牙道:“你懷疑是我?”
徐三依舊盯著她:“路是誰帶的?”
唐藍(lán)道:“我。”
車是她趕的,路自然也是她帶的。
徐三又道:“和那些殺手最熟的是誰??!?p> 唐藍(lán)沉著聲道:“還是我?!?p> “最有可能出賣我們的又是誰?”
唐藍(lán)嘆了口氣,緩緩的道:“還是我。”
徐三不再說話。
唐婉兒拉著徐三的衣袖:“可是……”
“可是如果是我,我為什么要救你們,還要費盡心思幫你們?還要搞得自己一身傷?!?p> “我大可以在酒窖就殺了你們兩個,實在不行,這么久以來,就是下毒也可以。”
“就是剛才,我也可以和他們一起聯(lián)手殺了你們?!?p> 徐三依舊緊閉著嘴。
“那不過是因為,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出賣你們!”唐藍(lán)緊緊的咬著嘴唇,雙手也緊緊的握在一起。
唐藍(lán)的臉上充滿哀傷,聲音也充滿了悲傷:“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p> “我……”徐三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唐藍(lán)看著他們二人,緩緩的道:“我也不知道,我們的行蹤為什么會被他們知道的那么清楚,也許……”
“也許是因為他們出發(fā)的比你們早,騎的馬比你們快,人手又比你們多呢?”
一個男子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正是剛才那手握飛刀的男子。
唐藍(lán)看著他,嘆了口氣道:“是你?!?p> 唐婉兒道:“他是誰?”
唐藍(lán)道:“百里春水,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的百里春水?!?p> 唐婉兒驚嘆一聲:“原來你就是被譽為天下第二飛刀的百里春水?!?p> “是。”百里春水冷冷的道。
“你若是想殺我們,剛剛為什么不出手?”徐三懶洋洋的道。
他已經(jīng)沒有精神和體力再打斗下去,那倒不如讓自己輕松一些。
百里春水看著徐三:“張進(jìn)酒是你的朋友?”
“是?!?p> “那你一定見過他的飛刀。”
“是?!?p> “要知道,他是天下第一飛刀,而我是天下第二?!?p> “是。”
“可是……”唐婉兒試探著開口:“張進(jìn)酒已經(jīng)死了……所以……”
“他死了,我本應(yīng)該就是天下第一飛刀。”百里春水冷笑一聲,隨即又變得有些苦澀:“可是在所有人心中,張進(jìn)酒的飛刀永遠(yuǎn)都比我的強?!?p> 徐三并不看他:“所以呢?”
“所以我想知道,到底是我的飛刀更厲害,還是他的飛刀更勝一籌!”
唐藍(lán)道:“可是他已經(jīng)死了?!?p> “所以,”百里春水盯著徐三:“所以我來找你?!?p> 徐三依舊不看他:“找我做什么?”
百里春水情緒很是激動:“找你比一比,人家都說你的飛刀暗器使的和他一樣好,甚至比他更好,所以我一定要找你比一比!”
徐三緩緩的抬起頭,喃喃的道:“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呢?該死不還是得死,更何況,我現(xiàn)在根本沒法和你比?!?p> “我可以等?!?p> “等什么?”
“等你傷好,等你愿意和我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