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4章 生與死哪個重要
我羞于跟他同姓,我們姓王的可沒有這樣的。
我用力的拔著我的腿,他用力的拽著我。我繼續(xù)用力,他干脆抓住了我大腿內(nèi)側(cè)的軟肉。
“??!”我疼的吸氣,我摔倒。
他干脆騎在我身上,我掙扎,他便將我的雙手按在我身體兩側(cè),雙腿死命的盤著我的腰,我不能動了。
他低下頭,臉幾乎挨著我的臉。
我躲閃,我不愿意跟他如此近距離的接觸。我現(xiàn)在感覺他是個瘋子,被炮彈炸瘋了的瘋子。我不愿意跟瘋子為伍。
他繼續(xù)盯著我,我看到他睫毛上的淚水,他大笑,我看到了他嗓子,看到他發(fā)白的舌頭。
我向他吐著口水,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顧了,我怕失去我的清白。
他扭頭躲閃,我繼續(xù)吐,他繼續(xù)躲。我不在吐了,我嗓子發(fā)干。
“王副連長你到底想做哪樣?”我求饒好了。
他放開我,如同狗一樣的嘴臉哈哈大笑。笑的我心發(fā)慌。他笑的揉著腮幫子。
“我是你連長!”
我點著頭,我又搖頭,我鄭重的強調(diào)“副的?!?p> “副的也是你連長。我的小石頭,你能幫我把劉一刀,麻子清,郝志成叫過來嗎?”
他說的三個名字我知道,那是我連三個排長。
“死了,都死了。在那邊正埋著呢,你要找自己去吧?!蔽液鷣y的指著一個方向。
他沉默了。
天似乎放晴了,一顆星從云后閃了出來,接著更多的星尾隨其后,它們喜歡夜空不停的眨著眼睛。有一個調(diào)皮的星,帶著尾線劃破天際,在盡頭消失不見。
他立刻閉上眼睛,嘴唇不停的蠕動,這個表情我只在寺廟里見過,如老僧入定,不停的南無阿彌陀佛。
我似乎懷疑他真的是再祈禱。我不知道,我悄悄的轉(zhuǎn)身開溜。
這不是他自己,他之前并非如此。
面色陰沉,本來就很長的臉像吊著幾吊錢,舉手投足都要顯得自己有要養(yǎng),他從不會跟任何人開任何玩笑。
我們沒見過閻王,我們將他比作閻王。
狠辣只是表象,他幾乎不帶什么感情。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當(dāng)著眾兄弟的面跟我開玩笑。
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我毛骨悚然。
“上哪去?”不帶感情色彩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我哆嗦加速逃離。
咔嚓。子彈上膛的聲音。我怔住,緩緩的回頭。
一直毛瑟手槍指著我,槍口不斷的在我身體范圍內(nèi)移動,我左它跟著往左,我右他跟著往右,我蹲下,槍口響下。
我只好蹲著走到他跟前,我哀求的望著他,探出手將槍口撥弄到一邊,但是他固執(zhí)的用槍口對準(zhǔn)我。
“我服了。連長。”
他撫摸我的頭,我討厭著只手,我強忍著:“您說,讓我做什么?除了死?!?p> 他將毛瑟裝進(jìn)了盒子里,并拍了拍盒子。然后他慵懶的伸著胳膊:“我想知道我連還有多少喘氣的。小石頭能幫我嗎?”
我望著他賤兮兮的臉,真想吐上一口,可我的吐沫剛剛吐干了。
我點點頭。
剛才的一幕他們都看見了,每一個人上來幫我,我看著候世玉,他一如既往的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武洪江抿著嘴,想笑卻又不敢笑,用手支撐自己的嘴巴,不斷晃動著兩腮。他站起來走了過來,低著頭咬著下嘴唇。
孫大有看著我,不好意思的擺著手?!鞍?.班...班長。我...我...”
我瞪了他一眼“我什么我,過來站隊!”
其他班的人全部集合,三五一堆,兩兩一伙,能戰(zhàn)的都在這里了。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掏出毛瑟手槍,不斷的在手中轉(zhuǎn)動,我從沒這么玩過,上學(xué)的時候我倒是轉(zhuǎn)過筆,沒少讓老師打。
“小石頭。”他一聲爆喝。
武洪江推了我一把,我站了出來。
“看看還有多少人?!?p> 我看著隊伍,他們看著我。我只好走到一處高點的地方,用手不斷的指點著。
他大步流星的走了過來,踹了我一腳,好在候世玉擋著,我裝了他滿懷。他摔倒我將他拉了起來。
“當(dāng)兵當(dāng)傻啦,不會報數(shù)啊?!?p> 我撓撓頭,歉意的揮揮手,看著他我發(fā)毛,我忘了。我再一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的站在高崗。
我咳嗦一聲,讓他們注意力集中。
他插著腰,眼神從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
我大聲的喊道:“報數(shù)!”
聲音起的有點高,嗓子癢,我掐著嗓子大聲的咳嗦。
“1..2.3..48報數(shù)完畢?!?p> 他看了又看“好!”
我們顯然不知道他說的好是什么意思,一個連一百三四十人,一半以上的損傷,他說好。看在槍的份上我忍了。看在槍的份上他們也忍了。
我們憤怒,我們游離于憤怒之間,他仿佛沒有看見。
不論人長的是什么樣,人模狗樣也好,狗模人樣也罷,我們不嘲笑長相,他長的已經(jīng)夠隨意的了,我們并不在意。
我們在意的是他的身份,那個帶著枷鎖,猶如緊箍咒的身份,那個隨時在我們身后開黑槍的督戰(zhàn)身份,現(xiàn)在我們不反感他的身份,就連他這個人都讓人厭煩。
死去的都是我們的袍澤,都是我們的兄弟,即使你忘記了他的長相,即使你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說好,我們不好。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就是我的兵,我就是你們的連長??纯纯纯矗纯茨銈冏约旱牡滦?,哪里還有軍人的樣子?!?p> 他跑到隊伍跟前,抓住一個士兵的下巴,讓他露出八顆牙齒,隨后推開他。
他舉起拳頭嚇唬一個身材弱小的士兵。那士兵躲閃。
“膽小鬼。”
“你們也配軍人這兩個字。我呸。”
他故作嘔吐狀,我目不斜視,我看著他們將要同仇敵愾。憤怒已經(jīng)掛滿了每一個人的臉上。
“生氣啦?哎呦,生氣了,嘖嘖嘖?!?p> 他將手槍放回盒子,大聲的說:“生氣好啊。生氣至少還說明你們算個爺們。就怕你們天天的渾渾噩噩,魂都沒了,怎么打仗?;甓硷w了,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嗎???!”
他走到身后背著劍的吳道子身邊“別人都背著大刀,你卻背著劍。咋的,仗劍天涯,當(dāng)自己是大俠咯?!?p> 吳道子趕忙擺手“沒有沒有。江湖中人,以德服人?!?p> “真當(dāng)自己是大俠了?鬼子跟你以德服人嗎?下次看著鬼子要不要跟他說句請了先?!?p> 他玩味的抽出吳道子的劍,劍很鋒利。他輕輕的彈了下。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大俠?!蓖豸逅蚀笮?,抱拳示意。
吳道子抱拳回禮。
“你的劍太干凈,不飲點血成不了好劍。”
“劍是好劍,滴血不沾?!彼氐?。
王翦擺著手。他閉嘴。
我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嘛,問的說的亂七八糟,混亂不堪,他讓我們站著就是要我們難堪,他的確做到了,他又走到一個士兵的身邊“小胖子,你說呢?”
小胖子名叫崔靜波,是我們這群人中最讓人厭煩的一個,他總是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摟過你的脖子,跟你一邊稱兄道弟一邊跟你要著東西,如果你不給他。他會哭著說你不夠意思,不是朋友,他哭的聲淚俱下,猶如劉備劉皇叔,動不動就哭,人家劉皇叔哭是因為要感動別人,他哭純粹是要人命。他并無害人之心,我們知道。
“連長?!贝揿o波叫著又親切,又阿諛。
王翦掐著他的臉蛋“看看,都胖成啥樣了。”
崔靜波嘿嘿一笑“腫了,腫了?!?p> “肥頭大耳那是豬八戒,老子要的是孫悟空。小胖子,能會七十二變嗎?”
我們很快就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他在肆無忌憚的羞辱我們,從隊伍的排頭一直到排尾,他不斷的在挖掘每一個人身上的缺點并加以攻擊,他幾乎一下就找到能傷痛你的點,你就像一張白紙被揉碎仍在地上,然后他還在上面剁兩腳,在啐上一口。
我們咬牙切齒,但我們也無可奈何。
他從新走到隊伍的前面。大聲的嚷道:“我要我的連,一個干干凈凈的連,我的連,哪怕就算剩下48條?!彼D了一下,沖著我說“不好意思,班座,忘了算上你了?!?p> 然后他接著說:“哪怕是四十九條,那也是敢打敢拼敢與面對幾倍幾十倍敵人沖鋒的狼?!?p> 他仰著脖子“嗷----嗚!是狼,不是汪汪,汪汪?!彼麑芍皇烛榭s在胸前,吐著舌頭。
我低著頭,不看他,我們都低著頭不看他。
他近乎瘋狂的表演,讓我們都皺著沒有。
我不能跟他走的太近,他能把我們都害死。
“我也不指望你們馬上成狼,這個慢慢來。不過我先給你們一個承諾,老子的槍以后不會沖著你們,只會沖向敵人?!?p> 他說的煞有介事,我們都搖頭表示不信。
“好了,先解散,老子餓了,一會檢查防務(wù)?!?p> .............................
我們站累了,我們倒下。
或躺著,或握著,或盤坐著。形形色色,各式各樣,誰也沒把他剛才說的話當(dāng)回事,雖然我們不信,他確實沒有過在非戰(zhàn)爭狀態(tài)下開過槍。
候世玉走了過來,他蹲在我身邊,看著王翦離去的背影“我整死他。”
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真整死他?!?p> 我很高興,這是候世玉在兩個小時內(nèi)說的兩句話。雖然他惜字如金,但也難得,他要整死他,顯然不是真的。
“班長,剛他走的時候說什么。要檢查咱們的房屋?!蔽浜榻ь^望著天空。
“藍(lán)天做被,大地做床,房無一見,地?zé)o一壟,檢查什么房屋?!?p> 他如同白癡一樣,自顧抱著腦袋靠在一塊土坷垃上說著。
“蚊子多啊。嗬,九江的蚊子都能抄一盤菜啦?!彼牧俗约阂话驼啤?p> 孫大有虛空的嘩啦著看不見卻聽的見的蚊子。
“是,是是,的呢。這這這...這么大...大大個?!?p> 孫大有將雙手在胸前比劃著。
武洪江坐了起來,比劃一個比他更大的手勢?!澳隳隳?...沒沒沒...這這這么....大大大個?!?p> “班班班..長,你你你,看看看他,又又又又.....”他又不出來了。我補充道:“又學(xué)你是不?!?p> 他點頭。
我拿起土塊扔武洪江,他笑著躲開。
我說“滿意嗎?”
他點頭。
從來沒有如此百無聊賴,在炮火中度過這么些天的我們,還有些不習(xí)慣。
我看著張一德跟吳道子兩個人面對面的盤膝而坐正在嘮嗑,于是我走過去。
“嘮啥呢?”我也盤膝而坐。
張一德我們連最年長的戰(zhàn)士,他是個老戰(zhàn)士了,活脫脫的老兵油子,就沒有他不知道的,可他總是說自己不知道。我們管這叫大智如愚。
張一德總是擺手,還大智如愚,還大愚若智呢,你個小娃娃仗著多讀了兩天書,就跟我莊稼人顯擺。我也沒你花花腸子多。
我不樂意了,你這老小子,我誠心夸你,你怎么還不領(lǐng)情呢。于是我開始跟他斗嘴。
張一德可樂。長著一副憨厚的樣子,做著憨厚的事情。按他的說法做人要本分。
我說咱們倒是本分了,可小日本讓咱們本分嗎?
我放著好好的書不讀,跟你們成天的混一起,看看都混成什么樣子了。成天的走馬觀花,與世無爭,活著到成了最大的奢求。
在說你吧,本來挺好的農(nóng)民,家里頗有田產(chǎn),小鬼子來了,糧食搶了,搶沒了。你說糧食沒就沒吧。可好,自己又被抓來了。您說沒招誰沒惹誰。就想本本分分過日子,怎么了。
張老頭說吃虧是福,吃虧是福。
我就罵他福他大爺。
張一德,我們連歲數(shù)最大的人,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還多,很多事情人看的明白,人不稀得說。
“那個,石頭,剛道子問我來著,說看著連副,不看著連長咋不一樣呢。他就跟我犟這個事情,你說哪不一樣,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嘛,臉還是那張驢臉,有啥不一樣嘞?!睆堃坏潞俸傩χ巯潞氄f道。
吳道子啪了下我的大腿,脖子幾乎伸到的胸口“石頭,我說的張老頭不信,他這里有問題了?”他指著自己的腦袋一副酌定的樣子。
“道子啊,你看老頭不說了嗎。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臉還是驢臉。不是我說老頭,你是不是上歲數(shù)了,眼睛是不是花了。就連道子就看出不一樣,您老就沒瞧出來。你是不是又轉(zhuǎn)糊涂?!?p> 他拍自己大腿“噯,小娃娃,你跟你爹歲數(shù)差不多,弄不好,你爹還要跟我叫聲老哥呢,沒大沒小的?!?p> 我歪著脖子看著他“您能不左右言其他嗎?”
“就是呢?”吳道子說道。
張老頭神秘兮兮的攏著手,活像小貓的兩支收攏的爪子?!罢f實話,他確實不一樣了?!?p> 吳道子臉上浮了笑容“看看,說實話了不是?!?p> 我追問“哪不一樣了?”
張老頭仔細(xì)的想著,眼珠子一會全白一會半白,滴溜溜的亂轉(zhuǎn)“就是,就是臉更長嘞?!?p> “喝!”我這個恨啊。整個大喘氣,給我們來了這么一句。吳道子指著老頭。我緊皺這眉頭。
“就您這樣的沒人搭理你。道子你快別跟他聊了。這老東西太沒勁?!?p> 我完我站起來準(zhǔn)備回去了。
一雙白胖的手從我的脖子穿了過去。
“石頭,是兄弟不?”
我點點頭。
“哥平時對你啥樣?”
“那...”我拉著長音在思索著,不消說平時,就是現(xiàn)在我被他粗壯的胳膊壓的有些難受。
不過看到他即將垮塌的臉我馬上笑著說:“那肯定是不錯?!?p> 陰轉(zhuǎn)晴。“你看我就說吧,石頭我們的關(guān)系不錯,他可是班長?!?p> 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從他旁邊走過一個人,方正的腦袋,大大的鼻頭,年齡應(yīng)該不算太大,三角眼平下巴。
他點著頭“那是,波哥您真的吃的開,額服咧。”
崔景波大拇指一直“我小兄弟田虎?!?p> “班長好?!碧锘⑤p輕的點頭。
我也點頭表示回應(yīng)。
不過我很快將目光移開,因為我們不熟?!罢椅沂裁词拢俊?p> “兄弟,你知道哥哥吸煙,沒火啊?!?p> 我聽出他的意思,我從兜里掏出來遞給他。
他馬上將胖手從我的肩膀拿開?!昂眯值?,有事你說話,哥哥絕對不會皺下眉頭。小虎走啦。”
崔洪波摟著田虎的肩膀:“看到?jīng)]。學(xué)著點,夠你受用一輩子?!?p> 我撇著嘴,我記住他小跟班的名字,他是個山西的娃,年齡并不是很大,如果想崔洪波如此這般,將來也沒什么大的出息。
崔洪波投錯了胎,我想他前世應(yīng)該是個女人。
張寶玉,多好聽的名字,跟賈寶玉就差一個姓,此寶玉可沒有彼寶玉顯赫的身世,他是個工人,淞滬會戰(zhàn)那會,鬼子“敲開”了他的家門,客氣的將他綁在椅子上,然后看著他如花似玉的媳婦,當(dāng)著他的面做出了禽獸不如的事情。
他的嚎叫似乎是鬼子的興奮劑,叫的越兇,他們便越是過分,最后他幾乎牙齒都咬碎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鬼子給他媳婦一刀揚長而去。
他也挨了一刀,大難不死的他掙脫了繩索,抱著她媳婦三天三夜。
腐爛的氣息讓人窘息,可他全然不覺。
我想他是愛他的媳婦,很愛很愛。
在三天后的早上他將他的媳婦下葬,一個人提著斧子沖出了家門。
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半個小隊的鬼子在村子里游蕩,他發(fā)瘋似的將鬼子全部砍死,然后繼續(xù)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
他瘋狂的捕殺鬼子,凡是落單的鬼子大體是逃不過他的眼睛,最后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
鬼子瘋狂的找他,抓他,他深知一個人的力量有限,便參軍了。
我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他,我不敢靠近,他身邊兩米的范圍都沒有別人。
之前我問過他們班的士兵,那士兵告訴我:他是個瘋子。
我還大言不慚的說瘋子有什么可怕。
直到那天我直視他的眼睛,我才知道那是真的。
要說王翦的眼睛明亮透著勃勃生機,那么張寶玉的眼睛卻透著無盡的死氣。
你在他眼中猶如一具四分五裂的尸體,而他卻在你身邊翩翩起舞。
尤其是他蹲著的時候,從來不抬頭看你。
幾乎全白的眼瞳讓你從腳下不斷的傳來冰冷的電流,就想現(xiàn)在這樣,我被定住了。
突然,肩膀上拍來一雙大手,我癱坐在地上,抬頭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