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辰
南方滁山,江南軍兵行此處。
福辰抬頭望了望云霧繚繞、高聳不見頂?shù)目》濉?p> 滁山易守難攻,向來是安營扎寨的好去處。經(jīng)歷了鄴城的潰敗和連日的舟車勞頓,眾將士們早已精疲力竭,止步不前。
福辰傳下旨意:停兵,休整。
幾日后的一個清晨。
天色將明未明,還落著淅瀝瀝的小雨,陰嗖嗖的山風從帳子外吹過。福辰睜開了眼,無意識摸了下自己的脖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滿身大汗。他苦笑,回想起自己做的可怕的夢。
被潘銘圍困,最后彈盡糧絕投降被抓。他慶幸這只是個夢,心卻一直有被吊懸的危機感,好似真的有災禍要降臨。
帳外突然嘈雜起來,福辰掀開被褥,整理了下自己衣角的褶皺,準備出去看看情況。
剛走出營帳,福辰便見到了急如熱鍋上螞蟻的謀士陳煜,忙問道:“先生,發(fā)生什么事了?”
陳煜上氣不接下氣的將潘銘率軍圍困滁山、山上眾人無路可退的事實粗略闡述。
俗話說,夢與現(xiàn)實是相反的。福辰?jīng)]想到自己居然一夢成讖,他極力的掩飾著自己的內(nèi)心的慌亂,平靜的調(diào)遣先機營的探子去山下打探情況,一面大步流星的趕回營中。
陳煜一路跟著后頭。
帳內(nèi),他的好弟弟福聰還睡得正香,絲毫沒有收到外頭嘈雜聲的影響。福辰二話沒說,過去將福聰?shù)娜熳右怀椤?p> 福聰覺著冷,翻了個身,眼睛瞇開一條縫正看見福辰,嘴里嘟囔起來:“哥,又跟我開玩笑……怎么和小時候一樣……”
和幼時不同,福辰這次扳著僵硬的臉。
福聰意識到情勢不對,一股腦坐起來,眼神直勾勾看著福辰。
“潘銘方才已將這里包圍了。小公子,你該打起點精神了?!标愳下燥@無奈。
“唉,大哥……”福聰剛想叫住福辰,抬頭看時,愁眉不展的福辰已經(jīng)走了出去。
日至晌午,山間的霧氣散去,在半山腰即可望見山腳的汾北軍,各路打探軍情的兵士也陸續(xù)回來了。
形勢愈發(fā)不利。
臨時用茅草蓋的議事堂。各路領頭的將軍一言不發(fā),都瞟向只顧低頭喝茶的福辰。
各路探子紛紛上報:滁山的主要行軍道上布滿了潘銘的重兵。此次便意圖將山上的江南軍全數(shù)剿滅。
福聰見大哥還不愿開口,便道:“我大哥想聽聽諸位的意思?!?p> 堂下眾人這才打開了話匣子。一說道:“素來知潘賊心思縝密,做事滴水不漏。他雖不了解這里的地形,卻能這么快切斷我們所有退路。如今可如何是好?”
一說道:“如今,我等只得下山去,一鼓作氣與他潘銘決一死戰(zhàn),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又一說道:“萬萬不可。敵眾我寡,現(xiàn)在下山一拼,必是全軍覆沒的結果?!?p> 再一說道:“半月前的鄴城一役,便聽聞蠻王陸豐殿下要來助我江南府一臂之力,事到如今卻又不知其身在何處……”
席間彌漫著懊喪之氣。
陳煜連忙安撫眾人道:“諸位,且聽在下一句再下決斷。在下以為,這滁山連同周遭山脈,起伏不斷,地勢繁復。雖是江南統(tǒng)轄之地,我們卻也知之甚少。在下聽說,這山頂有一道觀,我軍雖已在此停留數(shù)日,也未曾拜訪。在此山中久居之人或許知曉其他行軍的通路也未可知。再者,山中富饒,水源充足,足夠我軍久踞。滁山山勢險峻,巉巖林立,潘銘所率汾北軍就是人數(shù)眾多,也不能輕易上山?!?p> 福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點頭稱贊。在座各位聞言也紛紛稱是,自認慚愧。
陳煜拜道:“公子說笑了。在下才疏學淺,只是些愚見,愚見而已?!?p> 事不宜遲,福辰即刻號令諸將一起前往道觀。
說是一間道觀,其實已殘破不堪。福辰示意眾人放輕腳步。中堂里,一位發(fā)須斑白、道士模樣的老人盤腿而坐,雙眼微閉,似在冥想。
福辰蹲下身,道:“這位師祖,打擾了。”
“太吵了,需要一點安寧!”
眾人皆被嚇了一跳,一時四下寂靜無聲。
福辰本想發(fā)作,轉念一想畢竟有求于人,只得在一旁干干坐著。
正當他昏昏欲睡時,老道士的聲音穿過他的耳朵:“施主想問什么?貧道乃一介匹夫,在此山中修行,沒什么能幫上忙的?!?p> 福辰抬頭道:“師祖可熟悉這山中路?如今我一眾人被困在山中,望師祖提點?!?p> “心中有路,則天下皆為大道;心中無路,則世間處處荊棘?!崩系朗枯p輕一笑,朝南指去:“施主去前面那個山頭看看,自會明白?!?p> 福辰遠遠望了望,對老道士一頓千恩萬謝后,便領著眾人去往后山。
不同于前面的幾座山頭的郁郁蔥蔥,后山上一片荒涼。除了不少低矮的木樁,一無所有。
下面發(fā)出不滿的聲音:“殿下,那老頭兒分明在胡說,這里哪有什么路?”
“可不是哦,”福聰走下山頭幾步,用力踏著腳下的沙土,邊拍了下木樁,“聽聽這聲音,分明地底下是空的?!?p> “不錯……”福辰奮力拔出了面前的一根樁子,腳下出現(xiàn)了一個大窟窿,隱隱向里看,是一條暗道,約莫是以前某場戰(zhàn)役建筑的工事。
陳煜順眼望下山去,“這條暗道大約只到山腰下,接下來需要我們繼續(xù)開鑿下去。這恐怕需要半月吧。”他回身對福辰道,“公子,我們還需再做打算?!?p> 守滁山這等險峰并不難,在近山腳下的水源中投毒、在竹林中設置機關、在草地上設置陷阱,下面的人便很難霸王強上弓。福聰又帶人日夜繞山拋石偷襲,制造出江南軍傾巢出動的假象??闪钊似婀值氖牵算懙能婈犠栽诖笋v扎后便再無動靜。
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江南軍士兵們也終于將暗道挖到了后山腳下的一隱蔽處。潘銘卻始終沒有任何行動。
長久的寂靜和等待比刺刀見紅的拼殺更叫人心焦。耐不住性子的弟弟福聰早已敦促自己多回,福辰卻下不了決心。
一片漆黑的山腳下,有了微亮的火光和久違的嘈雜聲。
陳煜沒日沒夜的伏在荒草間觀望。今夜,他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他覺著,夜探敵營是當下的明智之舉。
福辰同樣深以為然,便立即調(diào)兵備馬。
福聰本想一道跟著,卻被喝斥了回去。他摸了摸面皮,舒了口氣,眼巴巴看著哥哥領兵而去。
后山腳的密林中,福辰一行人探出被稻草嚴密覆蓋的暗道出口,一直往林外走去。忽然一窩蜂點著火把的士兵朝他們的方向而來,福辰預感不妙,急命所有人隱蔽。
只聽見那群人的聒噪:“江南賊兒在那處,跟上!”
難道是自己暴露了?福辰心提到了嗓子眼,陳煜手按在了他肩膀上,指了指另一邊。
福辰望過去,那邊的天也被火光照亮了起來,顯然有另一隊人。那隊人直見有人追過來,掉頭便走。這邊的一隊人見狀,不假思索的追了過去。
眼前剛演出了一場好戲,福辰卻一頭霧水,連忙詢問陳煜。
平日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號稱百科全書的陳煜如今卻也犯了難:“這……恕在下愚鈍?!?p> 福辰起身道:“不管如何,既然有不知名的人為我們暗暗做了好事,我們便走吧。”
“幾日不見,我就是福公子口中不知名的人了?”福辰方往回看時,那一襲紫衣提著一盞燈,輕快地邁著步子便過來了。
陳煜一眼認出了來人,上前道:“原來是希桐姑娘?!?p> 福辰奔過來握住希桐的手,面上不露喜悲,柔聲道:“桐兒,你怎會在此處?”
希桐眨了下眼睛,故意賣關子道:“先跟我走吧?!标愳系热苏?,希桐轉身笑道:“你們先回去吧,我大哥的人已經(jīng)走了。你們公子跟著我不會有事的?!?p> 雖說對希桐姑娘其人再熟悉不過,陳煜依舊猶豫不決。直至福辰揮手示意,他才無奈帶人離開。
夜色中,福辰被希桐拉著走進了一間小木屋內(nèi)。屋內(nèi)一片漆黑,希桐剛點上了一支燭,就被福辰摟著腰,挾到了一處墻角。
希桐的臉頓時漲紅了:“福公子這是要做什么?”
福辰盯著她,有些生氣道:“桐兒,你把我?guī)У酱颂帲捎质潜持愦蟾纾俊闭f時,兩人的臉龐近的只有幾公分的距離。
有了上一次的前車之鑒,福辰這次不允許他心愛的人再冒一次險。
希桐緊緊對視這一雙略帶擔心的眼瞳,不再作閃躲。她輕輕推了下福辰,嬌嗔道:“桐兒是有事告知公子?!?p> 福辰卻不肯放她走,一只手撐在墻上:“你知道,我不想你受傷害?!?p> 心中事被一語言中,希桐只得編些話語搪塞:“桐兒只是想和公子共度良宵……”
福辰抿嘴笑了笑,一把將希桐抱了起來,任憑她嚷著“你干什么”“放我下來”,直把她平放在了旁邊的榻上。
希桐見福辰當真在一件件脫去外衣,連忙起身阻攔道:“桐兒想有…一二句話…想同公子講。”
福辰停了下來,坐在希桐身邊,笑著問道:“哦,說吧?!?p> 希桐頓了頓,道:“公子明日便帶著你的人從后山離開。那時,桐兒會引開大哥的人?!?p> 福辰輕哼了聲:“那潘銘半月來未有動靜便是桐兒你在作祟吧?!?p> 希桐知道又引得福辰為自己擔心,低頭道:“少奕哥哥去辦別的事了。我大哥手底下那些人如今都歸我管?,F(xiàn)下已瞞過了他,明日便是公子最佳的脫身機會。”
她越說越小聲,不曾想一副寬厚的臂膀?qū)⑺龔暮竺婢o緊抱住,只聽道:“桐兒,兩番救命之恩,卻不知如何還你?!?p> 希桐順勢依偎在福辰的懷里:“只要公子能像今日這般陪著桐兒,桐兒便也滿足了?!?p> 福辰輕撫著希桐的長發(fā),低聲問道:“桐兒,我不過是個無能的王爺。你如何信得過我,又為何總要幫我?”
希桐抽出了隨身配著的寒月劍,“公子贈予桐兒這把劍時,桐兒就知道,公子一定是個好人呀?!彼痤^,天真的笑起來。
福辰會心一笑,打趣道:“也是,要不然你也不會帶我來這,讓我平白生出些非分之想?!?p> 希桐嘟了嘟嘴,掙開了柔軟的臂彎,身子直接橫躺在福辰的小腿上:“不理你了!我睡覺?!币恢谎圻€不經(jīng)意的撇著他。
福辰裝作面不改色:“哎呀,有些人睡覺鞋都不脫,褥子也不蓋,晚上不怕凍著呢。”
剛說著,希桐便把腳翹的半天高:“幫我脫!”
福辰故作不情愿的將希桐的鞋輕輕脫去,希桐卻順勢將身旁的褥子一卷,蜷縮著身子枕著福辰身上便睡。
福辰笑著嘆了口氣,自己也側身上了榻,左手摟著希桐,右手將褥子往自己身上拉了拉,誰知希桐卻緊緊將褥子裹在身上,還不時笑出聲來。福辰一邊嗔道“這個壞女人”,一邊只得將脫下的外衣蓋上,將就著睡下了。他看著懷里掛著甜甜睡去的希桐,心想這輩子都要守護這個笑容。
窗外雞鳴三聲,福辰睜開惺忪雙眼時,發(fā)現(xiàn)被子好好的蓋在自己身上,希桐已不在了。他起身匆匆抓起桌上留的信,揣在兜里便急急忙忙的離開了。
潘銘
躬親耕作,方知農(nóng)夫之艱辛;大權在握,方悟帝王之煩憂。
身居高位,潘銘的日子并不好過。
那夜,他端坐高堂、放聲大笑,以為落羽的部下和各路起義軍隊均被坑殺城中,他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的中原之主。
少奕先給他潑上了一盆冷水。在擒獲的各路頭領名冊中,少了西北王萬嚴和江南王福辰的名字。
眼中釘未除,高位又怎能坐的安穩(wěn)?登基大典都未舉行,潘銘火急火燎的領著大軍一路向南奔襲而去。
一場聲勢浩大的戰(zhàn)役在鄴城打響了。他身騎汗血馬,肩披銀質(zhì)盔甲,手擎斬魂劍,向?qū)Π渡碇橐麓植嫉母3娇裢呐叵?。狂風烈日下,大江兩岸狼煙滾滾、殺聲震天,他的汾北軍勢如破竹。不出半日,江南軍棄城而去。
眼看生擒江南王易如反掌,潘銘又放松了警惕。彤啟這個不中用的家伙一不留神就放走了福辰,他氣不打一處來。
依靠少奕安插在各地的線人,潘銘才重新掌握了江南軍的行蹤。如今,他們正藏身在茫茫十里滁山中。
“報告!前方的山崗上有士兵。”
聽著探子的來報,想來少奕的情報是沒錯了。江南王福辰果真駐扎在此地,潘銘心里盤算著此次千載良機萬不可再錯過。便下令將滁山團團圍住。
來這里之前,他就已命少奕先行一步,去隆西對付困在深山中的蠻王陸豐。雖然分走了一部分即戰(zhàn)力,但想著已知會了希桐,來自京城的援軍估摸著這兩天也就到了,潘銘著實沒什么好擔心的。
說來也奇怪,就算是芝麻大的小事,潘銘也不愿托付給自己的親妹妹石沫,寧愿差遣跟在妹妹身后的小丫頭片子。
雖然對甕中之鱉般的江南軍十拿九穩(wěn),潘銘仍不敢掉以輕心。福辰的領兵行事之道其實他并不清楚,不過既然能逃過自己在京中設下的鴻門宴,便不能以等閑之輩視之。
拿著滁山的大致地形圖,潘銘陷入了沉思。山道狹窄不平,多處勉強才能通過一兩個人,偶有山石滑落,稍有不慎還會墜崖之險。多處山路不明,不上山看察怕是難清虛實了。
江南在這個季節(jié)天氣最是怪異,前幾日還是陰雨不斷,山風裹挾著寒氣吹的人瑟瑟發(fā)抖,這幾日卻又是烈日當空,士兵們在這日頭下不出半個時辰便如同洗了澡一般渾身濕透。頭頂?shù)幕鹄币策t緩了腳下的步伐,巡山的差事在這種天氣著實是苦。幾天下來,潘銘又下不了群起攻山的命令,一些個平日里愛吃懶做的老賴頭忍不了了,帶頭罷了工,一眾人白日里就坐在樹蔭下乘涼。
潘銘也是個不耐熱的人,望著刺眼的陽光,眼見山上福辰也沒什么動作,自顧自找地方喝茶休憩去了。
夜里,陣陣山風帶來了習習涼意,此時乃是江南軍最易偷襲之時。潘銘下了指令,全軍輪班巡山,加緊布防。那些士兵白日里得了休息,晚上自然不敢怠慢了。見著福辰派來的探子,提燈拿劍一擁而上,卻被引入了精心布置的陷阱機關中。未戰(zhàn)而先損兵,潘銘頻頻哀嘆身邊沒有得力的人。
希桐的援兵遲遲不到,潘銘開始有些心煩意亂。畢竟夜長夢多,多拖一日,福辰便多一分脫身的機會。
眼下,他且要求將士們按兵不動,白日休憩,晚上巡視。潘銘相信以靜制動的策略可以奏效。
潘銘還派人檢測了營地旁的山泉,果真被他料到,福辰在水里下了藥。以牙還牙,他派人準備了煙彈,在山腳各處燃放,讓山上的江南軍窺探不到他們的虛實。
潘銘自認所訂的戰(zhàn)略滴水不漏。對于福辰的一系列虛虛實實的挑事也罷,試探也罷,都很好的給予了回應??上觳凰焖?,接下來幾天發(fā)生的事讓他摸不著頭腦。
這天,正午的熱頭里,汾北軍一個營部照例在休息,泛著白光的路上來了一位挑酒的腳夫,頭戴草帽,脖子里掛著一條汗巾,大聲的吆喝著:“買酒咯,一瓢兩個銅板……”
將士們雖說坐在樹蔭底下,仍舊是口渴難耐,紛紛上前買酒,人人都喝了一瓢,結果酒中所下的藥暈翻在地。老頭笑著自語了一句“真是群不勝酒力的家伙”,留下張字條,笑瞇瞇的挑著兩只空酒桶走了。
近傍晚,潘銘發(fā)現(xiàn)這只分隊沒有回來,急忙派人去尋。當看到這群士兵被人抬回來的情形以及那張字條時,潘銘忍無可忍。
那字條顯然是福辰的挑釁,嘲笑著他領軍無能。潘銘怒不可遏,立刻軍法處斬了這群酒囊飯袋,并下令晚上戌時攻山。
盡管命令下的果決,但潘銘心底沒有十足的把握。希桐此時還未馳援,也讓他心生疑竇。
夜色中的滁山,除了蟬一聲聲的嘶鳴,寂寥無聲。潘銘帶人小心翼翼的在竹林中穿行,奇怪的是,這次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陷阱,也未有暗箭射出。
突然,身后傳來巨大的嘈雜聲,一大群手持火把、身著江南軍服飾的人,從密林中沖出。見對方人數(shù)眾多,潘銘只得暫且遁逃隱蔽。
接著,他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幾股勢力不大的江南軍,便派出了分隊去追擊。不過似乎這些江南軍對滁山的地形很是了解,不多久,潘銘的人就被甩開了。接著一連數(shù)日皆是如此,他很是心累。
潘銘最不愿看到和最憤恨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一個彌漫著大霧的早晨,駐扎在山腳邊的將士又是發(fā)現(xiàn)幾支福辰的小隊人馬,又是追擊無果,然而等午后霧盡數(shù)散去時,卻是人去山空。
接了探子來報,潘銘一驚,拍案而起。汾北軍傾巢出動,進山尋找。
潘銘以為,福辰只是率部眾藏匿林間,想讓他放松警惕,直到發(fā)現(xiàn)了通往山下的暗道。一切塵埃落定。
潘銘自知中了計,心中憤恨難消。
放虎歸山,再要尋,卻不知從何尋起。
希桐
從鄴城回來,希桐便像丟了魂似的。
彤啟的話還歷歷在耳。
她與彤啟素來說不上幾句話,徹夜長談更是千載難逢。
彤啟多年對大哥的怨念,現(xiàn)在希桐也算是理解了些許。
他說話向來面無表情,卻在那天激動得抓住了她的肩膀:“當年,你、我和少奕三家被束輝君抄家的真相我已查明。通通是那潘石!他自己偷偷招募軍馬被束輝君發(fā)現(xiàn)了,便拉我們的父王頂罪,上報說是查明了有藩王謀反。束輝君信了,我們就成了替罪羊。那潘銘便是我們滅門仇人的兒子!”
希桐聽的一臉懵。她一直以為是潘石叔當年冒險救下了孤苦無依的他們?nèi)?,至少父王臨終前將自己托付于一個多年的布衣朋友時是如此說的。十余年來,不說快活,她在汾北府過的也算自在。她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彤啟擺出的血衣血書卻讓她啞口無言,不得不吞下事實的苦果。
彤啟“哼”的一聲,繼續(xù)道:“潘石那個老狐貍心里有愧,自己躲過一劫,卻讓自己三個兄弟全家陪葬。如今,我必要讓他的兒子血債血償!”
希桐知道他不肯罷休,便順勢探了探口風。
原來彤啟早與北境的大夏國有過數(shù)番交手,和大夏國君主盤朔頗為投緣,如今兩人正密謀著什么。
除卻這些,外界傳言他與西北府那位的密切關系并非空穴來風。話本子上的斷袖之情,是有些眉目的。
希桐還想追問,彤啟卻拒絕再說:“這些事希桐妹妹你就不要管了。你我不過達成一筆交易,各自救下想救的人罷了。往后,還望守口如瓶?!?p> 好在一切都還順利。鄴城南郊,彤啟放走了落魄而逃的福公子。而自己,也安然回到了京中,沒有引起潘銘的懷疑。
讓希桐惴惴不安的日子不會就這樣結束。潘銘一路南下,窮追不舍,福公子的安危牽動著她的肚腸。方才少奕又傳話來,讓她趕緊去鄴城一趟。
目無表情的坐在床榻上,希桐整理著鋪子,嘆了口氣,準備睡下了。
一雙手忽然蒙住了她的眼睛:“猜猜我是誰?”
是熟悉、溫柔的聲音,一聽就讓她心安。
“就知道是姐姐,”希桐嘴角一揚,輕輕撥開那手,轉頭對來人扮了個鬼臉,“這么晚了姐姐怎么還來找我,小心長皺紋哦?!?p> 石沫撇了撇嘴,刮了下她的鼻子:“就會欺負姐姐?!闭f著便坐在她床邊。
這是希桐最愛的姐姐,也是她最信任的人。石沫人不如其名,自幼好動、性子剛強,在汾北府周圍廣結俠客義士,常與人比武,不肯服輸。
石沫結交的大多都是精通棍棒的七尺大漢,當她初次遇見被送來府上的希桐時,驚異于如此瘦弱的女子竟能舞得一手好劍。一接洽談,兩人相見恨晚。第二日,石沫便去爹爹潘石那里要人,讓希桐做了自己的貼身侍女,成為自己最貼心的人。
待到二人年歲漸長,石沫便和希桐一道出外游歷山川。那一年,她遇上了她的牽絆。
在容城,石沫不慎走散,日落之時仍在叢林中打轉,所騎的馬又突然發(fā)了狂,將她甩下后跑得沒了蹤影。恰值深秋,即便在江南,夜深時分也是涼意襲人,又逢剛落了雨,生不起火。正當石沫覺得自己命數(shù)幾盡時,一個少年一把將她拉上了馬。石沫彼時已精疲力竭,沒力氣再問什么,只是靜靜靠在少年寬厚的背上。
少年時不時回頭看看她,笑而不語,石沫那一刻覺得,這是她這輩子見過最陽光的笑臉。她抱緊了少年,少年不動聲色的握住了她冰冷的手。石沫就這樣懷抱著溫暖,甜甜的睡去了。
第二天醒來時,石沫見到的卻不是少年,而是焦急的希桐,不禁有點失望。但她相信,她與夢中的少年,一定會再見。
時光流轉多年,這件事快要從石沫的記憶中抹去。可就在隆西王落羽的結盟宴上,她再次看到那張臉。石沫整個人就如被雷劈中一般,心跳的很快,不知該如何面對,如何言說,便讓希桐將自己的隨身紅手帕送給了他。
石沫紅著臉,遠遠的觀望著兩人的一舉一動,宴上人多眼雜,有些情境看的不是很真切。但當見著希桐兩手空空而歸、自己的紅帕子被福公子拿去時,石沫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世界春暖花開。
她的目光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個角落。福公子也時不時抬頭望過來,嘴角上揚帶著笑。這種眼神的交流讓石沫很享受,她的心伴隨著宴會上的琴聲和杯中搖晃的酒蕩漾起來,眼前舞者的身影開始模糊,她醉了,醉倒在自己營造的愛的泡沫中。
汾北府的見面則著實讓石沫有些尷尬。她自以為和福公子已有了眼神交流的默契,在他面前儼然失了平日里的俠義之風,活脫脫像個害羞的孩子??筛9泳尤徽f這是他們第一次遇見,恭敬的樣子讓石沫覺得眼前此人很是陌生,最后的匆匆而別更是令她難堪。
盡管這次的相遇沒那么愉快,但并不能改變石沫心中的感情。她以為,俠義之人最重要的便是忠誠,對朋友如此,對愛情亦是如此。她既然相信他是自己的命中之人,就不該懷疑他們會走到一起。如今雖然不能時時見到他,但自己會一直把他放在心底。
見希桐悶悶不樂,石沫笑道:“桐兒,我們姐妹許久沒一同外出游歷了。明日陪姐姐一起去京郊走走可好?”
即將要同姐姐分離,希桐不知如何開口,眼神有些閃躲,拉著石沫的手也松開了。
石沫見希桐遲遲不回話,問道:“桐兒,你怎么了?”
希桐蹲下身子,伏在石沫膝上,過了良久,才憋出一句話:“姐姐,少奕哥哥給我傳了口信,要我去鄴城一趟。我,我可能不能陪姐姐了……”說完,眼圈泛了紅。
石沫笑出了聲,拍拍希桐的腦瓜:“你這是舍不得姐姐嗎?前些日子野去外頭時怎么沒想到我,害我擔心你好半天。”
她轉念又道:“不過這個潘銘近來愈發(fā)過分,行軍帶兵卻要扯上你。改日真要與他說理說理去?!?p> 希桐擦了擦眼角,擠出了個笑臉:“不過去個十天半月,很快就會回來,姐姐不用擔心我?!?p> 石沫也不好再辯駁什么,嘆氣道:“好吧。桐兒,去了鄴城事事小心,姐姐等你回來。對了,”她眨了眨眼,“有他的消息記得馬上寫信告訴我?!?p> “知道了,有福辰哥哥的消息,我一定立刻告訴姐姐?!毕M┙K于甜甜的笑起來,鉆進了石沫的懷里。
夜深時分,希桐久久不能寐。雖然潘銘只是說叫她走一遭,但他的心頭患一日不除,只怕自己可能會長久的困在江南。而福辰落難,又是她最不愿見到的。
希桐不禁哀嘆,與福公子的相見,都在危難旦夕之間。在鄴城與他共處的半月,她甚至沒有機會跟他說上幾句甜言蜜語,只是遠遠的瞄著那四處奔走的背影,外加偶爾的四目相交。如今既然自己去向江南,便要想盡辦法護他周全,她一定要阻止她那個已經(jīng)近乎瘋狂的大哥。
想到這兒,希桐忽然覺得特別對不起姐姐石沫。她九歲被送到汾北府上,年幼失去雙親的傷痛都由姐姐溫柔的撫平。石沫不是一個獨當一面的人,卻總為她遮風擋雨。從前她們姐妹無話不談,現(xiàn)在福辰倒成了橫亙在兩人之間最大的秘密。石沫還是那么信任她,每次聽石沫講述與福辰的那段過往的時候,希桐都可以感受到姐姐眼中那種熱切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光芒。她只好在旁沒心沒肺的答應著,想打斷卻開不了口。
她與福辰少年相識,有過一段快活難忘的過去。既是姐姐石沫的情緣,她本無意相爭??僧敻3綂Z過紅手帕,抓住她握著寒月劍的手時,希桐覺著,她不該背叛內(nèi)心和那望向自己的灼灼目光。那一日起,她無時無刻不思念福辰,常常寫信給他,盼望見到他,同時也背負著罪惡感。
日子從指縫間匆匆溜走,恍惚間,她到鄴城也有不少天了。
說是來領鄴城的軍,其實收拾善后。鄴城一戰(zhàn)的慘狀,希桐也是親眼目睹的。鄴城城樓前石板路上的鮮紅,歷經(jīng)了數(shù)場大雨也未沖刷干凈。即便潘銘取得了勢如破竹的勝利,傷亡慘重卻不可避免。經(jīng)歷了長途奔襲,他的兵馬也需要修整。
汾北大軍在南方,按照彤啟的說法,大夏國得了空隙,是要起兵南侵的。
自己身在江南,西北之事自然是管不著,姐姐安危卻叫她時時掛心。
她獨自面對著兵荒馬亂。
潘銘可不會叫她消停,又傳令希桐前往滁山。
希桐聽到了風聲,她的福公子,又被圍困其中。她自有算盤。
希桐帶的人不多,放任潘銘留在鄴城的軍隊不管,她只帶了自己的親信衛(wèi)隊。
潘銘自然是不能直接去見的,被他知曉自己的所作所為,下場必定很慘。
早年和姐姐石沫游歷時,希桐曾在滁山一帶住過幾宿,對地形還是很了解的。
當日收拾陣亡軍士的善后時,希桐便吩咐將江南軍尸首上的衣服盡數(shù)保存下來,如今派上了用場。滁山腳下,希桐讓親信們換上江南軍的軍服,制造江南軍士兵傾巢出動的假象,在大哥的軍隊駐扎地附近晃悠。
果然不出希桐所料,潘銘果真不遺余力的追捕,卻次次無功而返,全軍都陷入到一種懊喪的氛圍中。
那天晚上,在引開大哥的人之后,希桐終于見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福辰。她把他帶到了早已整理過的,當年和石沫一起住過的那間木屋里。
平日里幫大哥處理事務,希桐時時都要注意身份,克制自己的天性。在福辰身邊,她卻可以肆意的釋放。福辰竟然是那么的了解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光讓希桐感覺無比放松和享受??吭诟3綉牙铮M└杏X自己擁有了全世界。
美好時光總是短暫的,匆匆而聚又匆匆而別,希桐覺得自己已然習慣了。天色未明,她躡手躡腳的掀開褥子,翻身下榻,給福公子將褥子蓋好,不舍的再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張字條,推門而出。她要幫他逃出去。
短暫的分別,是為了更好的再見。希桐這樣安慰自己,可是真的是這樣嗎,她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