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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以往余生且長

第二十三章 悵然釋懷

往生以往余生且長 黃桃果汁 3798 2019-07-31 12:51:38

  中原向來是紛爭之地,寸土寸金。被人從這個位置上拉下來,必會成為眾矢之的。潘銘深知,以目前自己綿薄的兵力,占著桑榆這種引人注目的邊關重鎮(zhèn),是不明智的。

  于是,停留在桑榆城不過三日,他便領兵一眾殘兵撤了出去。

  騎著跟隨自己多年的汗血馬,潘銘回頭望了眼身后的部軍,眾男丁中,竟有一位雙手被反捆著的秀麗女子。

  她被幾個步兵押著,坐在一匹瘦弱的矮腳黑馬上,衣裝亂亂的,發(fā)絲間還夾雜著泥,眼神躲躲閃閃的。

  潘銘從未見過她,不禁狐疑,傳來少奕想問個明白。

  “你給王兄解釋一下吧?!鄙俎葘ι磉吺虖牡馈?p>  原是在桑榆街坊中查探石沫的下落之時,這位自稱來自暢新園的女子麻溜的說了不少內情,像是和公主有幾分關系。侍從不敢怠慢,著人綁了她一路帶著。

  潘銘一臉鐵青,拍案道:“暢新園……掉頭,回桑榆!”

  少奕忙攔住了他,搖了搖頭。

  他早已查過,石沫幾月前便不在那處了。在暢新園吃茶品舞的???,他也多問過。眾人的印象不過都是園主的結拜姐姐,并無其他說辭。

  “不過,”少奕瞧了眼女子,見著她眼中一直帶著驚惶,提了提嗓門:“她也許知道小姐去了何處?!?p>  此地正處半山腰,而潘銘卻已迫不及待,他憤恨道:“前頭山腳下,停軍,扎營!”

  “帶上來!”

  一切還未安頓妥當,潘銘就令人在荒地上擺上了他在京中常坐的祥龍椅,厲聲下令道。

  幾個小廝兇狠狠的壓著那女子,直接丟在地下,便立在她身后。

  “叫什么名字?!”潘銘也不看她。

  久久不得回應,潘銘扭頭瞧,那女子倔頭倔腦的盯著自己,不由怒火中燒:“犟骨頭,打!”

  幾記狠鞭子抽在女子身上,粉紅的綢緞料子的衣裳映出幾抹殷紅。她哼唧了兩聲,不言語。

  這般同自己頂著干,潘銘愈發(fā)生氣,直接下令上了刑。

  三五種刑法輪番并用,一頓伺候下來,女子身上已然沒有一塊好的地方了。衣袍被血水浸紅浸濕,她垂著頭,大口喘氣,依舊一言不發(fā)。

  潘銘還欲再加刑,又被少奕攔下了:“王兄,這般重責她都不肯說半個字,怕是打死也得不了小姐的去向了,這件事不如交給臣弟來處理?!?p>  知道少奕素來看不得他人受刑的慘狀,又思慮著若人真的死了,那尋石沫的線索便斷了,往后更難處置。潘銘揮揮手,叫人將她帶了下去。

  女子被一行人抬去了少奕的營帳中,血流了一路。

  少奕同潘銘行過禮后,便悶著心回帳中一瞧。剛掀簾,眼前竟是一具血人,他閉上眼嘆口氣,吩咐下人去請了醫(yī)者。

  王兄一向冷酷無情,尤其這次又牽涉了小姐的事??扇绱藢Υ粋€怕生的弱女子,未免施罰過甚,倒讓他有些心疼。

  醫(yī)者診了脈,連連搖頭。傷重如此,當下只能將斷骨一根根接回去,縫合好皮肉,只是將來還是會落下不少病根。

  少奕點點頭,令其下去抓藥,自己先為她清理傷口。

  侍從端上一盆溫水,少奕拿過毛巾,一點一點擦拭她身上的血污,女子盯著他,一臉敵意。

  “疼嗎?”少奕關切道。

  女子皺著眉,極力忍著痛,身子不停顫抖,死命咬著牙。

  少奕伸手去揭她的血衣,卻被她拼命拽著不肯放。

  “沒事的,別怕,抓著我的手,一會兒就會好的?!?p>  少奕溫聲柔氣的安撫,讓她稍放下了些防備,怯生生的將右手搭在少奕的腕上,緊緊閉著眼睛,不時的齜牙。

  一身鮮血淋漓的綢緞輕脫了下來,上完了藥,裹了白布,換了干凈的衣衫,女子心緒總算平緩了些,朝天靜躺在那里,泄了口氣。

  “知道你不愿言話,好好歇著吧?!?p>  一壺熱茶擺在小桌上,少奕拿這個倔強的女子無法,不自主的搖了搖頭。

  “小女名喚方靈,是……”靈兒張了張干裂泛白的唇,聲音小的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你是方雷的女兒?”少奕驀然回首,篤定的很。

  其實早在逮到靈兒之前,少奕就把她的底細翻了個遍。如今方家掌門方雷已死,這唯一的獨女看來不會甚功夫,亦無近親,投靠無門,孤身一人。他估摸著,暫且養(yǎng)在名下也無妨。

  玲瓏精致的鵝蛋臉,細長的柳葉眉,漾在嘴邊的甜甜酒窩,這是多少男兒夢寐的溫柔鄉(xiāng)。即使?jié)M身的傷痕也遮不住她的嬌美,這樣的女子,怎會讓人不心動?

  “你知道我是誰,所以才抓我?”靈兒眼里一下子充滿警惕。

  “你們方家劍法聞曉天下,你爹爹方雷之名更是貫耳。要不知你是他驕傲的女兒,還是件難事?!鄙俎弱庵?,對答如流。

  靈兒也知道,因為他們方家的劍譜,自己遇險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次卻是為了一個同自己本無什么牽連的人而吃了大苦頭,心頭晦氣的很。

  “你走吧?!彼M力的喝了口茶,“不用花精力在我身上,你那個石沫妹妹還是什么的,只道是被人一封信傳走了,旁的我都不知?!?p>  “道你是不知,別多想了?!币粡埌仔侀_在四方桌上,少奕取了筆,磨了墨,興意使然的作畫題詞。

  “你走吧……不必陪著我……”靈兒嘴上不看,卻忍不住探過頭去。

  少奕柔柔笑了聲,瞟了她一眼:“看你煩悶,畫兩支梅花替你解解乏?!?p>  半個時辰后,一幅落雪臘梅圖便成了。

  雪落宜園深幾尺,暗香引人好興致。

  踏白尋梅意盎然,赤純一色最相宜。

  靈兒細細看著株株玫色的花,目光集在角落里的一行小詩上,興致勃勃的念起來。

  “王兄常說,我作的畫可與眼前之景一比真假,但題詞便差很多了。略略粗詞,不堪揣摩?!鄙俎瘸脸谅恼f著,他在等靈兒的反應。

  “我覺得很好啊,朗朗上口的。我也沒讀過什么詩書,不懂那些意境。”

  見著靈兒一臉喜色,少奕很是滿意自己的杰作。

  同侍衛(wèi)囑咐了兩句關照靈兒的話,少奕緩步朝潘銘的居所去了。從大哥那里要了人,總要去解釋一番。

  潘銘端著茶,一如既往在沙盤中擺著陣仗。見少奕進來,拉著他鑿鑿的說起來,將反攻回中原的計劃一股腦兒都道了清楚。

  當下這般光景,殘敗的荀麗軍如何能東山再起?但看王兄這般認真,少奕不好揭穿,只得暗暗在旁聽著。

  見他不說話,潘銘皺著眉,支肘碰了下,問道:“不說這些了,那個女子,如何?”

  少奕回過神來:“啊,回王兄,她生命已無虞……”

  “那便好,如今她可愿開口?”

  少奕搖頭:“還未說起小姐的事……不過皇兄放心,少奕一定想辦法讓她……,請王兄不要再加責罰?!?p>  潘銘嘆口氣,咳了兩聲:“少奕,想留便留在身邊吧。你老大不小了,該有個一妻半妾的?!?p>  “王兄,少奕不是這個意思。”

  瞧著他一臉緊張,潘銘慘笑了聲,拍了拍他的肩:“你我本就是兄弟一場,長兄如父,你的大喜之事,為兄又怎么不在意呢?!?p>  一向至高無上、平日那么驕傲的潘銘,竟吐出這番平和的話,讓少奕更是惶恐。

  潘銘逐個拔掉了插在沙盤上的旗子,把沙攏在一處,命人將沙盤抬了下去。

  “是不是覺得為兄反攻中原十分可笑???”他沉著聲,“連吱聲都不屑吧?!?p>  英雄終有遲暮之日,縱然有再大的抱負和野心,現(xiàn)在的潘銘,也自知力不從心了。

  侍女端來棋盤,潘銘笑道:“坐,陪為兄下盤棋吧?!?p>  “王…兄長,當下且不必自怨自艾,一切都有回旋的機會?!鄙俎瓤嗫趧竦馈?p>  執(zhí)棋的手停在半空中許久,終究沒有落子。

  “不,沒有機會了?!迸算懓@著。

  眼前的落魄,讓他回憶起往昔。

  那還是在落羽的結盟宴上,眾人情緒高漲、憤慨聲討著昏庸無道的骨樂束輝君,自己則四下尋找共謀大事的盟友。他見著福辰面不改色,巍然沉坐,很是奇怪,覺得此人很是不凡。便上前毫不避諱的攀談起來。

  福辰似是對自己的闊論提不起興致,加之已喝的微醉,直接了當?shù)木突亓嗽挕?p>  他說他無意與各路藩王結黨為謀、中原會師,身為江南府的主人,他只想守護自己的子民,讓他們一生無憂,免受戰(zhàn)亂之苦,這便是他的職責。

  既不愿與己為伍,說些客套話敷衍一下也算是給足了面子,潘銘一笑了之。心里盤算著,他福辰占著江南的錢糧卻不肯出力,必然是自己往后登基中原的大禍患,得不到,便除掉他。

  如今,潘銘倒是能體味幾分福辰的肺腑之言。

  彼時江南王兵困白城,受著失去親弟弟和萬千子民的剜心之痛,末了落崖前回憶往生,只稱自己活的窩囊。風水輪流轉,到潘銘自己哀嘆,妹妹石沫和中原江山都被人算計奪去,何嘗不是無能無奈呢?

  方才望著那具抬走的血人,潘銘心中竟生出些不忍和憐憫。他總以為,這些情感是身為君王的大忌,時時刻刻克制著。聯(lián)想著妹妹也許不知在何處也受著非人的待遇,他思慮萬千。

  他從嚴治軍,但從未動用過重刑。今兒個竟如此怒上心頭,將一介弱女子折騰的體無完膚,源自心中的在意,對妹妹石沫的在意。

  人在擁有很多時,遺失一樣兩樣仿佛不打緊。當所有的一切消失殆盡,才能明白最重要的是哪一件。潘銘明白了,他可以不要天下,只要妹妹能平安。

  從內襯的衣袋里掏出了兵符,潘銘鄭重的交到少奕手上:“這些兵,不知夠不夠。少奕,你是我從小最好的兄弟,石沫也是你最愛的姐姐。請你務必、一定要救她出來。為兄在此重重謝過了?!彼熘刂匾还?。

  少奕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驚慌失措的愣在原地。

  潘銘雙手捧面,起身回頭,他不想讓少奕看到自己噙滿淚水的眼。

  叛逆盟約,暗殺落羽,血戮京城,斬落江南,索命白城……

  一次次的殺伐果斷,一遭遭的冷酷無情,他潘銘,才坐擁天下。

  尸體的血水鋪成的通天大道,走的囂狂,也走的不易。

  造了太多的孽,窮其一生,洗不凈,還不清了。

  盛時,他既與天下為敵;衰時,天下必群起而攻之。

  眾叛親離,如今還愿和他走在一條獨木橋上的,除了少奕,空無一人。

  “走吧…,一切我都打理好了,別管為兄了。尋著石沫了,好好照顧她。”潘銘擦干了淚,抹著紅紅的眼,拿過少奕的棋盒,一個人擺起棋局來。

  素來知道兄長的脾性,做了決定絕不回頭。少奕五味雜陳的接過兵符,拱手道:“兄長放心,少奕定不負所托!”

  望了望潘銘泰然的樣子,少奕釋懷的笑了。汾北起兵開始,潘銘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惶惶度日,生怕計劃有變,謀略失策。一步一步走到現(xiàn)在,沒有過上一天安生日子??粗珠L這般模樣,少奕覺得,甚好。

  結露凝霜的寒冷清晨,目送少奕領上大軍離去,只留下十幾個侍從從旁照料,一身布衣的潘銘,只覺得一身輕松,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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