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黑起來特別快,遙望刀鷹山已然黑乎乎的,像巨大的屏障直撞天空。刀鷹山三面臨江,萬仞峭壁插入江中,山頂上有一塊巨石,形似被刀劈出來的老鷹,故名刀鷹山。
湯夢生離開小鎮(zhèn)走在江邊,不動聲色地環(huán)視一圈,四下靜悄悄地毫無人跡。他身形一縱,像夜梟一樣飛快往刀鷹山飛去,瞬間融入了更大的黑色里。
臨近山腰時,湯夢生順著山壁筆直飛升,輕巧避開凸出的巨巖和樹木。驀地身體一轉(zhuǎn),朝右竄入一排大樹中間。在樹林間悄無聲息地左騰右挪,不時改變路線,似乎對這個地方很熟悉。
最終他輕輕落到一棵大榕樹的高椏上,榕樹非常古老,樹齡足有上千年,樹枝和樹干上垂下長長的樹須,顯得它更加蒼老。
兩個比人還粗的樹枝交錯在一起,樹枝間夾著塊長滿苔蘚的巖石,湯夢生打開皮箱,拿出一把斧子,對著樹枝砍了起來。
湯夢生力氣大的出奇,只砍了幾下,便將一個樹枝砍斷,他一用力將已和樹干緊緊貼合的巖石推開,巖石下露出一個樹洞。
洞內(nèi)擺放著一個銅盒子,已經(jīng)被腐蝕得通體暗黑。打開盒子,上層放著個獸皮包裹,獸皮幾近腐爛,一碰就散,湯夢生先從里面拿出一疊東西貼身放進懷里,再把其他東西一樣樣取出,小心地放進皮箱。
最后拿出一只密封的骨灰壇和一面青銅鏡,他細心擦干凈骨灰壇,然后將青銅鏡反過來,迎著微弱的月光,只見青銅鏡背面刻著一個絕美少女的畫像,畫像旁刻著“東方”二字。
他的雙眼泛著溫柔的藍光,用手指輕輕撫摩著少女的畫像。良久,輕輕說了句什么,才戀戀不舍地將骨灰壇和青銅鏡在皮箱里放好。
拿掉腐碎的獸皮,露出了銅盒子底下鋪著的滿滿幾層的金元寶,湯夢生取出幾只后,將銅盒子蓋回,再把巖石推回原處。
湯夢生站在山崖邊,朝西浦鎮(zhèn)望去。借著依稀的月光,辨認出了小鎮(zhèn)外面過一座小橋,十多里路后,有一片開闊的荒地,荒地盡頭靠著處小山坡,山坡前是一座斷壁殘垣的破廟,破廟旁依稀有兩間東倒西歪的茅草屋,似乎荒廢已久。
湯夢生向前一躍急速墜落,離地十余丈時一浮身體,像一只輕盈的紙鳶,向著茅草屋漂去。
茅草屋外面稀稀落落地敷著泥巴,屋子連門都沒有,吊著半截發(fā)霉的草席。
湯夢生正要走進去,看到門口晾著很多的草藥,便站住不動,豎起耳朵傾聽。
不一會兒,響起一陣微弱的稻草翻動的聲音,接著聽到什么東西碰了一下,馬上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
呻吟聲顯得很嘶啞,停一陣哆嗦一陣,似乎有人在努力地忍著疼痛。
湯夢生叫了一聲:“有人在嗎?”
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傳出來:“誰……誰……???”
湯夢生走進屋內(nèi),適應(yīng)了一下黑暗,在幾塊石頭壘成的灶臺上看到一盞油燈,拿出洋火點了起來。
只見稻草鋪成的床上,蜷縮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年,正睜著眼睛打量他,牙齒緊緊咬著,不住地倒吸涼氣。
少年的一條腿裸露著,腫得非常嚇人,腿上亂七八糟敷著很多嚼碎的草藥,輕輕一碰,少年便發(fā)出嘶啞的慘叫聲。
湯夢生取下斗笠,少年看見他的模樣,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怪聲,驚駭?shù)貜埓罅俗欤缤娏斯硪粯印?p> 湯夢生絲毫不做理會,從皮箱里取出只小瓶,倒出些粉末,放進碗里摻上水,攪開后輕輕倒在少年腿上。
不一會兒,少年咦了一聲試探著坐起來,用袖子胡亂擦擦滿頭的冷汗,驚奇地說道:“不痛了,真的不痛了……您是洋神仙嗎?”
湯夢生問他:“你的腿是被打斷的?”
少年的臉抽搐了一下,好像極害怕打他的人。
湯夢生也不再問,將少年的骨頭對正,拿了藥膏涂上去,找了幾截木棍綁牢。
少年小心翼翼地說:“洋老爺,我……沒有錢給藥費?!?p> 湯夢生眨眨藍眼睛,不客氣地說道:“你不用給錢,讓我住你的房子行不行?”
少年驚訝地下巴都要掉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居然會有人想住他的狗窩,而且還是個洋老爺。
夜已深,厚厚的黑云吞噬了月光,天地就像一塊蒙上眼睛的黑幕,將人深深掩蓋。
黑幕上面,飛來一只黑色的烏鴉,無聲無息掠過樓房瓦背,盤旋在荒地上空。黑暗的氣息在霧水中彌漫,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烏鴉緩緩向茅草屋飛去,驀地一道微微的銀光飛快穿過烏鴉的身體,烏鴉還來不及反應(yīng)便化成一縷黑煙消失了。
銀光在空中劃過一圈圓弧,射入茅草屋窗內(nèi),湯夢生伸手接住,那是他摘下的十字架。
自己剛剛才到此地,竟然就被幻化的烏鴉盯上了?幻化出烏鴉需要極其強大的黑暗力量,烏鴉的主人是為自己所藏秘密而來的嗎?
但這個秘密,世上明明已無人知曉。白璧君是最后一個知道這秘密的人,他也早已死了幾百年了。那到底是為了什么找上自己?
想到這里,湯夢生隔著衣服摸了一下懷里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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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少年便早早起來,他拄著兩根樹枝當拐杖,一跳一跳地把他的狗窩收拾了一遍,又在內(nèi)間另鋪了張大大的稻草床。
接著拿出僅有的一把米加上野菜,煮了一鍋粥。米粥雖然稀薄無味,但是加了蒲公英、馬齒莧、車前草、蕨菜等野菜,喝起來有種特別的回甘清香味,湯夢生不禁連夸好吃。
少年難為情地說道:“野菜又不是值錢的東西,洋老爺愛吃,我去多摘一些?!?p> 洗過碗,少年把門口的草藥按種類打包,再捆到一起,拄著拐杖就要出門。湯夢生問他去哪里,少年說去把草藥賣了換點米。
湯夢生問道:“你去哪里賣草藥?”
“這些草藥,是東浦益元壽藥房定了要的,我常常幫他們藥房采藥?!?p> “去東浦,那豈不是要坐船過去?”
“我坐大客船,大客船一天來回一趟,船夫不收我錢,給他一些草藥便讓我坐船?!?p> “我和你一起去,我要置買些東西?!?p> 一大包草藥捆在一起,有少年幾個人那么大,他可能習(xí)慣了,把草藥用麻繩綁在背上,拄著樹枝依然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湯夢生依然用黑袍裹住傳教服,戴上大斗笠。
兩人來到渡口,少年東張西望了一陣,自言自語道:“奇怪,時辰到了怎么沒有船?”
少年向一個經(jīng)過的人打聽,那人說道:“今天哪還會有船咯,所有的船都叫拳民雇去接人了哉?!?p> 少年唉聲嘆氣,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想了一會對湯夢生說道:“洋老爺,東浦是去不了了。我這就去問問酒樓客棧的掌柜要不要草藥,跟他換些米?!?p> 少年帶著湯夢生穿過一條小巷,一走出巷口,突然發(fā)現(xiàn)客棧門口的街面上,兩邊懶懶散散或坐或蹲著很多人,個個都是紅布包頭,紅布束腰,紅布綁腿,地上放著一堆大刀長矛。
其中有個人“呸”地一聲往街心吐了一口痰,對少年叫道:“小居頭,你過來?!?p> 少年看清楚了那人是劉一熊,驚恐萬分地楞在原地。
“小娘生,你的狗腿治好了?叫你過來敢不聽,頭棚要不要敲?巴掌要不要吃?”
少年一聲不吭也不動。
“小娘生,皮癢咯,另一條腿也給你打打斷?馬上給我滾過來?!?p> 湯夢生解下斗笠,對劉一熊說道:“這位朋友,我們又見面了。他是我的跟班,你有什么事情和我說?!?p> 蹲在街上的人一見他的模樣,立馬都站了過來,圍著湯夢生指手畫腳議論紛紛:
“喔咯咯,是洋人哉?!?p> “稀奇稀奇真稀奇,洋鬼子來到西浦底?!?p> “你看洋人的眼睛是藍色的嘞,是不是染色的哉?”
“是你?我昨天見過你。你說這個小居頭是你的跟班?”劉一熊沖著客棧里面大聲叫起來,“洋鬼子會說中國話,會說中國話哉。鄔長生……鄔長生,你被耍了,哈哈哈……你被洋鬼子耍了?!?p> “娘殺個閑腿,哪個小娘生的敢耍我?!憋埖昀镆宦暸?,沖出一個滿臉怒氣的人,正是昨天在江灘邊見過的鄔長生。
只見鄔長生戴著唱戲的武生帽,帽子上鑲嵌玻璃,紅絨顫顫。額頭上綁著根長紅巾,垂在腦后,前后胸背用紅巾袢成十字,在側(cè)腰束好,紅巾長長的垂至腳踝。
他臉上化著武生一樣的大濃妝,手里拿著大關(guān)刀,滿臉怒氣,顯得殺氣騰騰,少年“啊”一聲嚇得瘸腿站立不穩(wěn)差點跌倒。
劉一熊籠著手嘿嘿嘿笑著說道:“你被洋鬼子耍了,義和拳師兄被洋鬼子耍了……哈哈哈……”
“娘殺個閑腿,你給老子閉嘴,你再搞七捻三,老子大刀炒肉給你吃?!?p> 劉一熊見他真的發(fā)怒,呲了下嘴,但依然和周圍一群拳民一起,嬉皮笑臉地看熱鬧。
鄔長生圍著湯夢生團團走了一圈,叫囂道:“娘殺個閑腿,你這個洋鬼子怎么還在這里?說,你到底是什么人?來這里干什么?”
湯夢生眉頭一挑,淡淡說道:“我是王員外的公子王大人的朋友?!?p> “王大人的朋友?王大人在杭州府當官兒,幾年難回一趟,你怎么證明?”
“我說是,那就是,你可以去找王大人問問?!?p> “娘殺個閑腿,你耍老子。你是屁股摸咯摸,臉孔勿要哉,老子好話問你,你反倒來惹我。”鄔長生大叫道,“快請大師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