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晚膳高峰期，貳喜一面思索著注水還沒掌握的技巧要領(lǐng)，一面好不容易排隊打了飯從人群中擠出來。挽著籃子正要出了膳堂院門，恰巧就見止陶和茵芝迎面而來。貳喜正要笑著打聲招呼，茵芝一眼就看到此時領(lǐng)餐的人都排到院門口了，再一見貳喜籃子里裝著的飯菜從里出來，頓時眼睛一亮。
“貳喜，我和止陶今日又累又餓，等不及排隊了，不如將你籃子里的兩份飯菜換與我們吧。”
且不說兩人要走兩碗，貳喜要另外花時間排隊，就說里面三碗都各自裝了貳喜好說歹說，才偷摸從相熟的燒菜嬸子那賒來的三個白煮蛋，打算帶給三人稍補些血。燒菜嬸子還千叮嚀萬囑咐，萬不可讓旁人看了去。
貳喜笑容帶了歉意：“茵芝妹妹，實在不好意了，我這急著回去給茜娘她們送的呢。”
“反正現(xiàn)在時日尚早，你就換與我們再去排過吧?！币鹬ルS口道，見貳喜仍不為所動，不由面露不滿，“昨日我和止陶可是眼都沒眨就出手相助，現(xiàn)在不過是想要你分兩碗飯菜，便如此為難嗎？”
貳喜原本還感念著兩人昨日出手相助，一聽茵芝這話，面上笑容不變，心里卻忍不住就冷笑起來。昨日已亟不可待地找自己暗探情況，今日又挾恩圖報。這般做派，實在讓人不喜。何況兩人正好將貳喜堵在院門口，聲音也不小，已經(jīng)引得好些人出入不順。
“既然時日尚早，那就不耽擱兩位妹妹排隊了。”笑著說完，貳喜拎緊籃子，側(cè)身從兩人身邊繞過。
豈料還沒走出兩步，就聽身后茵芝提了嗓子吆喝起來。
“哎喲！這可了不得了！如今這還沒提身份進到柳小姐跟前伺候，有人就已經(jīng)先從門縫里看人了！等真到了柳小姐跟前，還指不定如何頤指氣使呢！”
眼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止陶拉了拉茵芝小聲道：“算了茵芝，也不是什么大事，咱們還是去排隊吧?！?p> 經(jīng)止陶這么一勸，茵芝更是火大。掙脫止陶，雙手叉腰聲音又高了幾度：“昨日才幫了大忙，非但連聲謝都沒有，今日就開始擺臉色拿架子，真是好心都喂了狗！”
貳喜看著周圍人的指指點點既不生氣，也不多言，只回頭看了兩人一眼。止陶雖在低聲勸著茵芝，但顯然沒料到貳喜還會回頭，看向貳喜的那一眼，恰好被貳喜看見。貳喜對止陶微微一笑，扭頭走人。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啊。比起咋咋呼呼，小算盤撥得劈啪作響的茵芝而言，止陶才是隱在其后推波助瀾的那只手。
回了房，貳喜并沒對三人講起這段插曲，樂呵呵地一起吃了晚飯。
雖然傷得并不算特別嚴重，但是因傷在關(guān)節(jié)活動處，三人行動諸有不便。好在經(jīng)過貳喜盡心照料了十來日，三人的腿傷也好了大半。
受傷最輕的首諾甚至不聽勸說，一瘸一拐地堅持去桃林灑掃。說是貳喜一走，桃林已有許多天沒人灑掃，若是柳施瑤再次去往桃林，三人運氣一個不好，只怕就要步了翠香的后塵。
貳喜只囑咐首諾莫要太過辛苦，盡量多休息，便不再多勸。承雨也能下床來回走走。只有受傷最重的茜娘，還要再多趟幾日。
因初到浮夢閣就和顧以嵐打了照面，貳喜還有些擔(dān)心此后會時常遇見顧以嵐。
事實證明貳喜真是想太多了，那日過后，顧以嵐一次都沒出現(xiàn)過。
正所謂熟能生巧，這十來日的反復(fù)練習(xí)讓貳喜注水的技巧有了長足的進步。就連苾菀都忍不住感嘆，說貳喜天生就適合茶師這一行當。此外另一個有明顯進步的，估計就是貳喜的跪坐時間了。從最初跪坐半刻鐘就開始發(fā)麻，到現(xiàn)在一上午只用中途活動一次腿腳。貳喜很是擔(dān)憂自己以后的型腿，以致每晚回去后都會頂著首諾三人奇異的目光做做健身操，再做做瑜伽。
但注水再如何熟練，沏不出好茶，也是白搭。眼看還有五天時間，這還一次茶都沒沏過，貳喜很有些心急，可又只能耐著性子一遍一遍地練習(xí)著苾菀教過的動作。
茶室大門被人輕輕推開，貳喜聽動靜，應(yīng)是剛才出去的苾菀又回來了。手上動作沒有停頓，直到最后一步做完，這才抬頭。
苾菀托著一個小巧的青瓷罐，放在長幾上，又從貳喜身后的架子上取了些竹制的器具，杯墊，還有兩只白瓷小杯。
“水燒好了嗎？”
貳喜扭頭看了看小火爐上飄出一點熱氣的砂銚。“這會還沒沸，不過應(yīng)當快了。”
“我來吧，今日起便開始教你如何沏茶了?！?p> 貳喜求之不得，立馬起身，將平日苾菀跪坐的蒲團取來放在長幾前，自己跪坐了上去。
“這是侯府各院媽媽們平日最愛喝的茶?！眱袅耸?，苾菀揭開瓷罐，用竹簽撥了些黑色的干茶在一塊巴掌大的長竹片上，封好瓷罐執(zhí)起竹片放在鼻下聞了聞，才將竹片又放到貳喜面前，“聞聞看?！?p> 貳喜學(xué)著苾菀聞了聞。
“聞到什么香味了？”
貳喜又聞了聞，有些不太確定：“香香甜甜的，好像還有股玉蘭花的香味?！?p> 苾菀點頭，收回竹片：“此茶名為白玉枝頭，是以楠阿山山腳的茶青經(jīng)過采摘、萎凋、揉捻、發(fā)酵、干燥等工藝制成的干茶。過程中加以綏靖的白玉蘭連續(xù)熏制月余方才制成。制成之后還再在干燥通風(fēng)處罐封一年，待其火氣沉淀，方才沏飲?！?p> 貳喜聽得云里霧里，也不知記住了多少。
苾菀講解完白玉枝頭的制作和來歷。水沸后，從水沸到醒茶，再到洗茶，直到最后沏出一盞完整的茶水，苾菀都一面示范，一面將其中的要領(lǐng)娓娓道來。動作不疾不徐，行云流水地讓人賞心悅目。
真不愧是顧以嵐夸獎過的人！
“品茶也是有講究的，一看二聞三品?！?p> 聽了苾菀的話，貳喜端起茶杯。只見白瓷小杯里盛著七分滿的橙紅色清透茶水，映著門扉照進的陽光，顯出一圈金邊，仿若一杯流動的琥珀。再端近細嗅，纏繞著玉蘭花的茶香絲絲縷縷，誘惑著貳喜嘗其滋味。湊近嘴邊輕飲，熱熱的水流涌入口中，在貳喜還沒反應(yīng)過來之時已滑下喉嚨暖入胃底。
苾菀也端起茶杯，輕嗅之后才喝入口中，而后道：“白玉枝頭氣香味甜，回甘還帶著淡淡的瓜果香，老少皆宜十分適口。”
貳喜聞言將杯中茶水飲盡，回味片刻，神情有些愣怔，然而還未來得及細想，就聽苾菀諄諄教導(dǎo)。
“沏茶本身并不難，難的卻是在不同的天氣環(huán)境中，將不同的干茶泡出最完美的姿態(tài)。這是對時間、溫度、水以及干茶的絕對掌握?！?p> 貳喜腦中忽地閃過一絲什么，快到來不及抓住尾巴便消散無蹤。
“你來試試。”
貳喜和苾菀交換了位置。砂銚的水新添過，等水沸時，貳喜依舊有些神思不屬。苾菀見狀，十分不悅地用指節(jié)在長幾上叩了叩。貳喜回過神，連忙坐正身體，想通過回想苾菀的動作將那突如其來的錯覺驅(qū)散。然而不知為何，今日那些紛繁的錯覺反倒似乎扎了根一般揮之不去。
貳喜閉了閉眼，猶豫著要不要跟苾菀商量暫停休息下，就聽一旁水沸了起來，砂銚發(fā)出“嗚嗚”的聲響。貳喜只得打消念頭，深吸口氣，努力平心靜氣。
原以為初次沏茶，會手忙腳亂或是受到那些莫名錯覺的影響。但取茶、溫杯、醒茶、沏泡，貳喜仿佛沉浸入一種福臨心至的空靈狀態(tài)，每一步都有條不紊。直到第一次沏泡的茶水喝入口中將貳喜燙醒，貳喜這才在苾菀滿目驚疑中回過神來。
貳喜慌忙放下茶杯：“怎么了？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對？”沏茶失敗了？怎么苾菀表情不大對勁??？
貳喜忐忑地用舌抿了抿嘴里的滋味。不知是舌尖被燙，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貳喜嘴里依舊沒有嘗出什么滋味。就如苾菀先前沏的那盞茶一般，聞著挺香，但喝下去的茶水卻跟白水毫無區(qū)別。完全沒有苾菀所說的氣香味甜，還有回甘。
見苾菀神情略為復(fù)雜地打量著自己，貳喜不禁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一時間，茶室安靜地針落可聞。片刻后，苾菀放下茶杯，正想說點什么，就聽院外回廊傳來“磕—噠——磕—噠——”的木屐聲音。
這回不用苾菀提醒，貳喜連忙起身站到苾菀身后準備行禮。
今日踏著木屐而來的顧以嵐陰沉著臉，連帶著嫩綠中衣外披著的草綠繡金鈴蘭寬袖錦袍，都似乎顯得暗沉了不少。許是聞了茶香，顧以嵐面色稍稍好看了一分。
顧以嵐鼻間動了動：“在沏茶？”轉(zhuǎn)頭看向苾菀身后低眉順目的貳喜，眼中閃過一絲戾氣，嘴角卻彎出無可挑剔的絕美弧度，“今日來得甚巧，不知本公子可否有幸一品小仙子沏的茶水？”
貳喜一面在心里瘋狂問候顧以嵐，一面謙卑地躬身請罪：“回三公子的話，婢子才疏學(xué)淺，恐難……”
話沒說完，卻被苾菀打斷：“既然公子要飲，你便新沏一盞吧。不必緊張，就以你方才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