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喜原以為顧以嵐在自己面前丟了顏面，短時間內(nèi)必定不會出現(xiàn)在浮夢閣。誰知第二日午后，苾菀捧了新茶而來，正要給貳喜講解沏法，回廊外就傳來熟悉的木屐聲。
聽到這木屐聲，貳喜不由自主暗嘆口氣，下意識就覺得今日又少不得幺蛾子出沒。
“本公子今日來得甚巧，這是要沏什么茶？”
苾菀顯然也沒料到顧以嵐會過來，板著的臉有一瞬間的詫異。
“回公子，是揭陽薄片?！?p> 顧以嵐毫不客氣地一撩衣擺，曲腿盤坐在矮幾前。聽了苾菀的回話似有幾分嫌棄：“去，將本公子收藏的烏山薄片取來。”
苾菀一走，剩下貳喜立在顧以嵐身后，兩人靜謐的氣氛中地帶了些許尷尬。
今日的顧以嵐長發(fā)未束，只在抓了兩鬢用青玉長簪別在腦后。服飾依舊是綠色系為主。只不過今日繡在青綠錦羅外衫上的不是金絲銀線，而是用各色絲線，繡出一朵朵色彩艷麗的牡丹花。
……普天之下，怕是也就只有寧安侯府顧三公子敢將這樣艷俗的衣服穿在身上！普天之下，估計也只有寧安侯府顧三公子能將這么一件衣服壓得艷而不俗了！真就有顏任性！
原以為是小小一罐。待苾菀有些搖晃地出來，這才看到被苾菀抱在懷里的，是個水桶般大小的紫砂缸。貳喜連忙上前接應著將紫砂缸在長幾邊放下。
“公子今日要在外室飲茶？”
“怎么？本公子昨日不也是在外室飲的茶？”
苾菀看了貳喜一眼，心領(lǐng)神會。垂首行禮道：“還請公子允許苾菀為公子沏茶時能向貳喜講解一二。”
顧以嵐不置可否地把玩著玉骨扇，算是默許了。苾菀這才用竹聶從紫砂缸里取了一塊黑乎乎的小圓餅。圓餅只有銅錢大小，卻比銅錢厚實許多，其上隱約凸出“烏山薄片”幾個字樣。趁著砂銚水未燒開，苾菀為貳喜講解起烏山薄片的種類做法等等。待水燒好閉了火門凈了手，苾菀又為貳喜一一講解沏法和要點。
瞧著一旁貳喜聽得十分認真，顧以嵐忍不住心頭冷笑。
呵，這扮豬吃虎演得甚是入骨嘛，難怪苾菀那傻丫頭會掏了心窩子的教導。倒要看看她裝得到幾時！
待苾菀沏好茶，顧以嵐一抬手，親自給貳喜倒了一杯，惹得苾菀來回瞧了兩人好幾眼。貳喜當即雙腳發(fā)軟順勢跪下，雙手恭謹?shù)亟舆^三公子遞來的茶杯。這算是斷頭茶嗎？太讓人毛骨悚然了！
顧三公子親自斟茶，明面上看這可是莫大的殊榮?？刹璞诒〔杷疂L燙，一時間也不知是罰是賜。
若是罰，那就很簡單了，多半是因為昨日一事，受著就好。倘若說是賜，那么說句不好聽的，“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自己無功無業(yè)，緣何賜之？
貳喜將桃林第一次與顧以嵐相遇，到第二次在茶室碰面，再到昨日的變化來回梳理?？偨Y(jié)得出，似乎是從顧以嵐喝了自己沏的茶之后態(tài)度開始轉(zhuǎn)變的。昨日顧以嵐委婉問及自己師從何處，還什么唐突了，認為自己不愿意說……所以是自己沏茶出了問題，才引起顧以嵐的警覺？是因為沏得太差？還是太好？如果是差，當屬情理之中，顧以嵐不可能有后續(xù)反應?？扇绻f是好……
昨日貳喜便有疑惑，為何苾菀口中香甜的茶水，到了自己嘴里如同白水毫無滋味？為何明明是第一次沏茶，卻有種并非錯覺的本能？貳喜原想詢問苾菀一二，卻因為顧以嵐忘得一干二凈。夜晚躺在床上時，貳喜還將自己從小到大的記憶來來回回翻了無數(shù)遍，反復確認過自己的的確確從未接觸過茶道，更不可能學過，就連平日里最愛喝的飲品除了薄荷冰奶，也只有白開水。所以自己這個茶技技能點是什么時候點上去的呢？
顧以嵐眼見貳喜捧著茶杯的手指都燙紅了，想著還要讓其沏茶，若是真燙傷了也是不美。于是先緩緩飲了一口，放下茶杯后裝模作樣似才發(fā)現(xiàn)貳喜仍捧著茶杯，驚訝道：“本公子為小仙子斟的茶水，小仙子為何不喝？這烏山薄片可是要趁熱喝的。難不成小仙子是嫌棄本公子茶粗，入不了小仙子的口？”
貳喜看著顧以嵐面上虛偽浮夸的神情，垂下頭。雖不知顧以嵐的真實目的，但或許可以在危險的邊緣略為試探？
“回三公子的話，婢子惶恐。婢子身份卑微，能得三公子如此厚愛實在是受寵若驚。奈何婢子本是粗人一個，上好的茶水到了婢子嘴里也不過是牛嚼牡丹，實在可惜。不若婢子回去后將此茶水連同茶杯好生供奉起來，每日早晚虔誠焚香三炷，以祐公子體健安康。”
貳喜這話一出，顧以嵐忍不住氣笑了。區(qū)區(qū)一個婢子，居然也敢說此大逆不道的話！當下在憑幾上重重一拍。
“早晚三炷香供起來，你當本公子是個死人嗎！”
貳喜聞言不但不伏低認罪，反而挺直了脊背抬高了頭，神情狂熱得如無腦信徒：“三公子誤會啊，公子在婢子心中就是那九天之上的神明，敬奉神明不是早中晚三炷香嗎？婢子待三公子的敬仰之情可昭日月，還請三公子明鑒！”
苾菀在一旁既替貳喜狠狠揪心，又狠狠責備貳喜不知分寸。想上前求情一二，卻又定在原地不敢言語。
顧以嵐握著玉骨扇的手緊了又緊。呵！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婢！難怪當初能混進侯府！
貳喜見顧以嵐神情不變，也不見別的舉動，但一股無形力量陡然從四面八方重重向自己擠壓而來，頓時只覺自己仿佛置身深深海底，強壓覆身。貳喜因無法呼吸而憋得滿臉通紅，面上狂熱的神情也不由扭曲地帶上一絲猙獰。骨頭甚至因承受不住而發(fā)出輕響，脊背卻堅持挺直。兩人對視了半晌，一股熱流從貳喜昨日脖頸的傷口處流出，將繃帶染紅。貳喜都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賭錯了，不該兵行險著時，顧以嵐卻忽然輕輕笑了。
“小仙子飲茶是不是牛嚼牡丹，本公子不知，但小仙子口齒伶俐卻是世間少有?！?p> 這句話出口，貳喜頓時覺得周身強壓消失無蹤。大口喘氣的同時，卻又有更大的謎團梗在心頭。看來就像自己猜測的一樣，顧以嵐果然對自己有某種目的，不然不會就這樣輕易饒過自己。至于目的到底是什么……
貳喜伸手摸了摸脖頸間帶著濕意的繃帶，看見指尖帶著薄薄猩紅，笑容靦腆：“婢子就當三公子此話是在夸獎婢子了?！眰诠槐懒?，藥又白上了。
顧以嵐端起苾菀滿上的茶杯，垂下眼簾飲茶，不置可否。
貳喜隨手掏出手帕擦手，忍不住暗嘆。在沒有紙巾的年代，隨身攜帶手帕的好處真是相當明顯。這手帕還是當初桃林里，顧炎峻隨手丟給自己的那張。雖然本就沒打算還，但一條白白凈凈還帶著松香的手帕，被自己用得都看不出原色了，多少還是有點尷尬。尷尬歸尷尬，貳喜還是毫不猶豫將指尖搽干凈。
顧以嵐余光瞥見貳喜先是盯著手帕沉默不語，末了搽完手還將小心疊好仔細揣進懷里，不禁暗自冷笑。在本公子這里受了欺負，難不成還想找老二來替你出頭？
“小仙子當真不喝？這烏山薄片可是本公子收藏多年的好茶，平日里就是老二想喝，也是沒有機會的?！?p> 試探也試過了，發(fā)火也發(fā)過了。顧以嵐幾次邀自己品茶，要還拒絕那可就真的不識抬舉作大死了。耽擱到現(xiàn)在，茶水早已不燙了，水溫溫熱正適合下口。只是不知這杯中紅黑如墨卻清透如葡萄酒般的茶水，自己能否品出些許滋味。
貳喜帶著好奇，仰頭灌下。
顧以嵐眉頭一挑，又冷笑開來。自己好意賜她茶水，不但不知謝恩，還口出惡語。一搬出老二的名號就肯乖乖喝下。昨日之事還沒找老二算賬……左右不急，總歸來日方長。顧以嵐看著貳喜將茶水喝完，笑意加深。
許是顧以嵐珍藏的茶葉屬實不錯，這杯烏山薄片貳喜雖仍然喝不出味道，但入口的口感卻和白水大為不同，只覺得自己仿佛喝進去的是一捧云霧，若有似無一抿即散。小小一杯茶水，竟然似有幾分玄幻色彩。
“小仙子覺得，本公子這烏山薄片如何？”
“回三公子的話，三公子的收藏定是珍品。婢子嘴鈍，品不出其中滋味，只覺得自己喝下的是一團水霧?！?p> “小仙子既然能品出烏山薄片的真諦，又豈會嘴鈍？”
“倘若連我都能品出其中真諦，自然是苾菀技藝非凡的緣故?！?p> “小仙子何必如此謙虛，常言道名師出高徒。若是連這都品不出來，豈不辜負了苾菀這段時日的傾力教導？”
面對顧以嵐步步緊逼，貳喜最終還是選擇了退避：“三公子所言甚是，苾菀教導有方，是婢子過謙了?！?p> 顧以嵐抿嘴一翹，偏頭斜瞥著又變回恭謹順從的貳喜：“喝茶要趁熱，只可惜這盞茶已經(jīng)涼了。小仙子可否愿意為本公子沏上一壺新茶？”
繞這么大一圈，就為了讓自己沏茶？貳喜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點什么。
“回三公子的話，只要三公子不嫌棄婢子技藝疏漏，婢子自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