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散朝后,竇嬰懷中抱著一只像是花瓶一般的青銅器皿在北宮正殿專程等著劉啟的歸來。那器皿中還插著幾只普通的弓箭,只是顯得稍微短了一些。竇嬰遠遠看見太子馬上進殿后,趕緊獨自溜進了太子的書房。
這是劉啟給他和晁錯的特權,他們可以隨時進入太子的書房而不需要提前告知。
進入書房后,竇嬰假裝旁若無人地在四處尋找著什么,直到他將器皿放到了一塊合適的空地上,滿意地站在一旁拍了拍手,劉啟也就恰好走進了書房。
竇嬰轉過身來,看見太子,趕緊行禮。
這一整套動作編排得是一氣呵成,顯得十分的流暢,時間拿捏得那是相當的好。行禮完畢,竇嬰指著地上的器皿說道:“太子殿下回來了,您看微臣這是帶來了什么東西?時下這玩意在民間很流行的,和微臣一起來試試吧!”
劉啟對新鮮的事物都感興趣,這點竇嬰把握得很準確。
他聽竇嬰這么一說,立刻把目光盯在了那個青銅器皿上。瞅著歪了歪頭,不免有點失望,這不就是一只普通的青銅制壺嘛?弄得疑神疑鬼的。要說這玩意做花盆呢顯得笨重了,做夜壺呢尺寸太大,這能有什么蹊蹺?劉啟抓了抓腦袋,眼神四散流離。
竇嬰從劉啟的眼神中讀出了他的不屑,他也不急著解釋,而是取出壺里的短箭,放到手中,然后退后十來步停下來。這是要現場做個示范。
只見他右手拿著一支短箭,對著地上的壺口比劃了幾下,閉著一只眼睛,瞄了又瞄,屏住呼吸朝壺口擲去?!皣帯钡囊宦?,短箭應聲入壺,只留出一小截箭尾在那壺口之上。接著,竇嬰又拿了一支短箭在手,繼續(xù)來了一次,居然又“蒙”中了。
這準確度,看得一旁的劉啟唏噓不已。心想這種玩法好像難度并不大,沒曾想這書生般的竇嬰也有這般投擲水平。
劉啟看著竇嬰玩得挺溜,在一旁自然是躍躍欲試,想來上一把讓眼前這顯擺的家伙瞧瞧自己的能耐。
竇嬰心領神會地把手中最后一支箭遞到了太子的手中。劉啟持箭在手,也學著竇嬰的樣子瞄了一瞄,用力朝壺口擲了過去,沒想不但沒有投中,甚至連壺的邊都沒有碰著。劉啟不服氣,快步上前去撿起剛掉在地上的箭,順便把壺中的箭也一并取回,撇著竇嬰在一旁,自個開始投開了。
第二次也沒比之前好到哪里,轉眼三只箭都被劉啟扔了出去,還是一箭未中。劉啟臉上開始有些掛不住了,還想去取箭繼續(xù)嘗試,這才想起這玩意是竇嬰剛剛恰有其事般帶到書房的,以他對竇嬰的了解,這家伙心細如發(fā),斷然不會特意找來個玩具僅僅只是為了供自己玩耍的,而定是想借著這東西做引來說些什么。
想到這里,劉啟也就停下了腳步,轉身望了望竇嬰,翻了翻白眼,指了指那只青銅壺,說道:“孤差點就著了你的道了,說吧,我的王孫兄,這壺里和你肚子里都藏著什么蹊蹺啊?”
竇嬰聽罷,笑著笑,對著劉啟作了個揖,說道:“豈敢豈敢,太子殿下明鑒。這玩意名曰‘擲壺’,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用來游戲的。只是聽說在心情煩悶之時玩玩這游戲就能讓自己心平氣和,心情轉而愉悅起來。微臣前些日子在集市上買來這只壺,在家中試了試,感覺效果還不錯,于是趕緊給太子殿下送來,讓殿下也能心如止水,大有收益?!?p> 劉啟嘴角微微一笑,知道竇嬰這家伙老是喜歡話里有話,拐著彎來說事情,今天不能繼續(xù)被他牽著鼻子了。
他干脆也不言語,繼續(xù)望著竇嬰,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樣來。太子爺不接話,這先前安排好的話術就不好用了。竇嬰沒轍了,賣弄也需適可而止,他只能繼續(xù)自圓其說道:“好吧,微臣也不繞圈子了。微臣找殿下確實有事,如實交代,如實交代了?!?p> 只見他頓了頓嗓子,突然提高聲調,說道:“稟太子殿下,昨日和殿下、晁家令聊完事之后,微臣回家是輾轉反側、徹夜未眠。想了一宿和您兩位聊起之事,有那么一點點收獲,為此專程候在書房等著殿下,只為能單獨聊聊此事?!?p> 劉啟一聽,竇嬰原來是想說這個事情,那尚好尚好。這下是來了真興趣,他走向書案,又指了指案邊的位置,示意竇嬰坐下,一邊說道:“快說來聽聽,王孫兄是不是有了什么良策?那感情好,趕緊說與孤聽聽。”
竇嬰踱步過去坐好,說道:“微臣還是堅持昨天的說法,現在削藩是萬萬不可的,在朝廷國庫還不充盈的時候執(zhí)行削藩那風險太大。但微臣思考著在不削藩的前提下,也能讓朝廷快速積累實力的辦法。昨天夜里有了一點思路,現在說與殿下一聽,看可行不可行?微臣的意思是,修改稅法,增加稅收,因此必然可以大幅增加朝廷的財政收入?!?p> 劉啟聽著眉頭一皺,長嘆了一口氣,竇嬰的這個主意讓他失望了。這個想法他也曾想過,感覺執(zhí)行難度比削藩沒得小,收效卻還不如削藩大。他喃喃道:“修改稅法,增加稅收,這個孤也是想過的。只是這‘十五稅一’在本朝執(zhí)行得很好,父皇正是因此而受到萬民的擁戴,這讓孤怎敢提議去改變?而且這朝中大員們哪個家里面沒有大片的田地,誰不是這低稅負的既得利益者?可以預見的是,只要在朝堂上提及增稅之事,反對聲音就會此起彼伏,以致一發(fā)則難以收拾。再則,老百姓現在能安定下來不容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這‘十五稅一’的頒布和堅持實施,此時加重稅賦孤感覺尤為不妥當啊?!?p> 竇嬰耐心地等劉啟說完,才開始解釋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微臣所指的修改稅法不是要增收現行的土地稅,而是想加設商業(yè)稅。微臣早就注意了京城的東西市集,現在已經是非常熱鬧了,每天在此進行流轉和交易的貨物源源不斷、不計其數。要是我們在這些富有的商賈們身上收取一定數額的稅費,在不影響他們正常買賣的前提下,應該會讓朝廷有很大一筆收益來源。這個是微臣昨夜想到的,雖然沒來得及做出精細的計算,但依微臣的估計,這數目極有可能會很大,甚至超出我們的想象。再說此稅收不針對絕大多數依賴農作的百姓,也不會影響各諸侯國和滿朝官員的利益,那實施起來就要容易得多了。”
增收商業(yè)稅,這是劉啟首次聽到的,他又有了些興趣。心想這竇嬰腦中應該早就設想過這個實施方案才對,根本不是所謂的昨天晚上才思考出來的東西,他之所以昨天不提出來,明顯是不想讓晁錯知道。他不便拆穿,問道:“那具體的方案是什么?王孫兄且說說看?!?p> 竇嬰再次朝劉啟行了一禮,細說道:“微臣是這么設想的,把現在長安的東西集市用圍墻圈起來,圈起的地方還可以比現在市場自然的范圍再大一些,以防市場有進一步擴大的趨勢。市場擴大過程中如果涉及到一些民宅,可以讓朝廷出資給他們置換京城的其他房產。圈起來的集市歸朝廷統(tǒng)一管理、規(guī)范,設立出入口,派遣維持治安的兵丁。任何在集市上做買賣的坐賈都需要交納一些數額的稅費。稅費可以按貨物類別、重量收取,也可以按攤位占地大小、所處位置區(qū)別對待。微臣大致估計了一下,就目前東西市大致的貨物流通量,想收取全年與田稅等額的稅收,應該都不是很困難的事情。這樣朝廷稅收就可以短時間成功翻倍,增加的稅收統(tǒng)統(tǒng)納入國庫儲備,而這個結果所需要付出的成本幾乎不值得一提。同時所有在京的商戶都是普收,成本相近,大不了讓貨物漲點價而已,也就不會讓這些商賈白白損失,以致無法營生了?!?p> 竇嬰說得起勁,繼續(xù)道:“還有就是那些遠道而來販茶、販絲綢的商人,到長安倒賣貨物的利潤很大,但路途遙遠,運輸的成本及風險也很大。朝廷也可以把這些商戶組織起來,統(tǒng)一由朝廷派專人來進行運輸,確保他們貨物沿途的安全。我相信他們也樂意這些貴重商品在朝廷軍隊的護送下安全運至長安,這樣朝廷又可以收取他們不菲的代運費用。名字微臣都想好了,就叫‘均輸稅’?!?p> 竇嬰一口氣把自己的想法統(tǒng)統(tǒng)倒了出來,講解得很詳細,劉啟聽起來很是受用。竇嬰的方法確實誘惑力很大,而且實施起來也算方便,更重要的是還沒有觸動以土地為核心資源的現有利益集團,當真是一個快速充盈國庫的好方法。但是,這樣以來,朝廷無疑會因增加商業(yè)稅收,變向支持商業(yè)行為而打破父皇制定的“重農抑商”之根本國策。
之前那東西市的繁榮,朝堂上對父皇多少有些隱瞞,讓他并不清楚現在市場的規(guī)模。那如此折騰一下,這不是自動送上門去?這和邊境上的小打小鬧不同,而是大張旗鼓地經營及管理長安城的商業(yè)行為。那這樣如何能說服父皇、母后、還有太后?讓他們支持這些增稅的舉措呢?這真是一件難辦的事情,真是解決了一個問題,又帶來了另一個新的問題。劉啟隨即把自己的這個擔心說與竇嬰聽,看看他是否也考慮到了這些實際情況。
竇嬰聽罷,微微一笑,說道:“只要太子殿下覺得可以實施,微臣覺得就沒有太多的難度了。微臣相信自己有能力說服姑母,姑母也會說服皇上,皇上也會得到太后的支持。畢竟這是一項能夠讓朝廷快速積累財富的舉措,同為大漢千秋萬代的基業(yè),他們一定會支持太子殿下的實施方案的?!?p> 劉啟聽罷是滿心歡喜,一掃這陣心中的憂郁。竇嬰的程詞讓他得到了兩件都值得開心的事情。其一是竇嬰的方案理論上來說行而有效,可以解決他壓抑在心中許久的大問題;其二就是他明白現在的竇嬰已經完全和自己站在了一起,那么也可以說自己在母后的心中已經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想到這些,劉啟站起身來,給竇嬰深深鞠了一個躬,說道:“如若這般那就太好了,孤在這拜謝王孫兄了。還請王孫兄費心草擬好具體的執(zhí)行方案,盡早頒布實施,福澤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