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的陽光甚好，劉啟離開未央宮，約王娡在宮中散步。兩人被不停上前請安的下人們弄得很煩，干脆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坐下，傳話下去不得打擾。
看著一片片落下的樹葉，劉啟順手抓了一片放在手中把玩著，又開始多愁善感起來。
他說道：“珠兒啊，你說這小小的樹葉經歷春綠秋黃，早早地就落下，它圖的是什么啊？”
王娡嫣然一笑，說道：“我的陛下，您把珠兒當彘兒考吶？珠兒想，要是沒有這些樹葉周而復始地吸取陽光，這樹啊，怕是就無法長大，更不用說能成為參天大樹了。”
劉啟面無表情，說道：“你說這周而復始有多累，這樹葉就不能一直待在樹上，那效果豈不更好？何必這么折騰，一年年冒芽葉落的。”
王娡道：“陛下啊，就算這些樹葉肯這樣，但是這天氣不允許??！再過上幾十天，這大雪就要來了，它們在樹上頂不住風寒，還是會被凍死的?！?p> 劉啟像是鉆著了牛角尖，繼續(xù)道：“那松葉怎么大冬天的不掉，它怎么就凍不死呢？”
王娡一時語塞，這個真回答不上來了，只能默默的不出聲。
劉啟側著頭望著王娡，說道：“這一晃，珠兒進宮陪著朕都已經十幾年了，眼瞅著這臉上都有了一些滄桑之色，頭上啊也有幾根銀絲若隱若現(xiàn)啰。朕就更是老了，匆匆?guī)资d，好像也沒做出一些什么事來?！?p> 王娡這才發(fā)現(xiàn)皇上剛說落葉來著，這心里藏著的原來是這些。
她輕聲地說道：“陛下啊，您還年輕著吶。想高祖在您這個年紀的時候，還蝸在沛縣當著亭長吶！咱這大漢朝都指著陛下，還有很多事情要等著陛下去做，去實現(xiàn)吶！珠兒這十幾年陪著陛下一路走來，知道陛下的艱辛，但陛下英武也是前所未有，什么問題都沒有難倒過您不是？”
劉啟道：“借珠兒吉言，也只有珠兒最懂我，謝謝你啦！珠兒你再說說，朕現(xiàn)在終日碌碌無為的，這后人會怎么來評價朕？會和先皇的評價是一樣的么？”
王娡道：“后人會如何評價陛下珠兒不知道，但珠兒知道，將來的漢王朝會異常強大，這強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大漢有先皇和陛下您這兩位了不起的君王。先皇和陛下，先天下之憂而憂，都乃世間難得的仁君。先皇和陛下以始皇帝為鑒，因不忍百姓受苦而壓抑著自己的雄心，毅然而然地‘無為’治國，這是大漢百姓之福啊！擁不忍之心此乃天良，有此天良您就是天底下最強大的仁者。珠兒相信，對此后人一定會有最清晰地判斷，他們會理解陛下一番良苦用心的。”
劉啟道：“真的會是這樣嗎？始皇帝只用了九年時間就一統(tǒng)天下，人人得以傳頌。但誰又知道秦德公之前歷代國君共同努力，才有了強秦的原始積累；秦孝公商鞅變法、秦惠文王稱王、秦昭王攻趙，連綿七代明君，這才鑄就了始皇帝的豐功偉業(yè)。真是太難了?！?p> 王娡早就察覺到劉啟這些年被壓抑著的抱負，為此她老早就有所準備。她要試著解開劉啟的心結，今天正是時候。
她說道：“陛下所說的，珠兒有不同的理解。如果不是始皇帝急功近利，在民眾沒有從戰(zhàn)亂中恢復過來的時候，就選擇不停地對外征伐，阿房宮、長城、皇陵不停地修建，這秦朝斷然不會存活十幾年就被高祖給滅了。恕珠兒直言，如果始皇帝能選擇像先皇和陛下一樣與民休養(yǎng)生息數(shù)十載，那強秦就得以延續(xù)之下，秦孝公、惠文王、昭王又誰人不知呢？他們上十代人的努力，卻在始皇帝手上十幾年間就毀于一旦，此乃始皇帝‘大有作為’之大罪過也！人生短短幾十年，他哪有可能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貪功冒進，最終不還是落下了一個亡國的結局？”
王娡對秦朝的理解讓劉啟大出意外。他深呼一口氣，說道：“珠兒你真是了不起，你居然能夠讀懂這段歷史，現(xiàn)在即使放眼到整個朝廷，都找不出幾個有這么深刻理解之人。更何況珠兒你人在深宮，不入朝廷，僅僅靠幾本史書就有此頓悟，真乃一代奇女子，這也是朕的一大幸運??！要說這秦朝啊，是咱大漢的老師，也像是咱大漢朝的一面鏡子，看清楚了鏡子里的自己，才能知道如何讓大漢朝真正強大下去。想當年，高祖打下滿目瘡痍的江山，又經呂后和外戚一頓禍害，我大漢朝所處的情況比秦朝大一統(tǒng)的時候并沒有好在哪里。應該說已經是風雨飄搖，暗流涌動，到了亡國的邊沿。先帝和太皇太后是多么的睿智??！沒有他們倡導的‘無為’，哪有當時國家的穩(wěn)定，哪有現(xiàn)在大漢朝的穩(wěn)固。也許朕就應該繼續(xù)效仿先帝繼續(xù)負重前行，太平盛世就由后代們去完成吧！”
王娡道：“陛下您也別對自己要求太苛刻了。不到十年時間，您就能剪除內亂之源、稅改充盈國庫、邊疆厲兵秣馬。這可都是您了不起的豐功偉績??！哦對了，陛下您可別再說珠兒有什么頭腦了，傳到別人耳朵里，還以為珠兒喜歡干政一般，這可是大罪，珠兒擔當不起。珠兒啊，其實想得很簡單，陛下呢是憂天下之憂，而珠兒是憂陛下之憂?！?p> 劉啟笑道：“好你個‘憂陛下之憂’，朕能說你這馬屁拍得朕特開心嗎？既然如此，那珠兒你再幫朕憂一個事情看看。你覺得榮兒能繼承好朕的皇位嗎？”
王娡臉上一陣尷尬，又有掉進坑里的感覺。
她硬著頭皮回答道：“回稟陛下，您的這個‘憂’，珠兒還是不說了吧？再說，陛下身體好著吶，現(xiàn)在聊這個事情還太早了些！”
劉啟并沒有放棄的意思，說道：“咱就隨便聊聊，珠兒你是朕現(xiàn)在唯一的知己，直言不諱也算是替朕分擔分擔吧！”
王娡推脫不了，說道：“回稟陛下，榮太子心善又孝順，聰慧又識大體，如若按陛下的指導方略，蕭規(guī)曹隨，珠兒認為他是有能力讓大漢朝持續(xù)強大起來的?！?p> 劉啟道：“難得珠兒有如此客觀地評價，和朕前些年想的一樣。是啊，榮兒身上有很多優(yōu)點，但作為儲君，也有太多的缺陷，而且他的很多優(yōu)點也會變成缺點。朕仔細回想起來，從榮兒懂事起，他竟從來沒有跟朕提過任何的要求，真是匪夷所思，完全不可理解。難道朕就這么嚴厲，這么可怕嗎？話再說回來，榮兒很聽朕的話，如果讓他跟隨父皇以及朕的腳步，繼續(xù)積蓄國力，朕也相信他能夠做得很好。但朕現(xiàn)在有一個深深地擔憂，到那時那強大的匈奴會不會愿意與我們和平共處呢？他們掃平西域后，現(xiàn)在還在瘋狂地積蓄力量所謂何如？不是一直盯著朕大漢江山還會是哪？如若將來匈奴的單于足夠膨脹了，對我大漢朝發(fā)動全面戰(zhàn)爭，榮兒又生性懦弱，怕是沒有多大的能量去力挽狂瀾了！如此，那大漢朝就危險了。”
王娡不敢做聲，只能默默地聽著。這皇上今天談話的內容太過于重要和敏感，她需要更加謹慎對待才好。
劉啟繼續(xù)道：“其他的皇子朕怕是指望不上了，珠兒你覺得彘兒怎么樣？如果將來讓他替朕來守護這大漢江山，會不會有朕最想看到的效果？”
王娡內心狂喜不已，卻不動聲色回答道：“多謝陛下地厚愛。只是彘兒？彘兒還太小了吧？彘兒呢是有些小聰明，愛抖個小機靈，可珠兒也無法判斷將來他會有多大的能耐。陛下您還是先別急著考慮，再觀察幾年，待以后再說吧！”
劉啟似乎一定要把他的理由說出來，他望著王娡說道：“其實朕已經留意彘兒好幾年時間了，也時常會將他和榮兒進行全面的比較。不瞞你說，他們倆兄弟各有特點，這一度讓朕很是為難，不知取舍。但現(xiàn)在朕的判斷不同了，榮兒成長太慢，而彘兒卻快速成長，這讓朕越來越欣慰。朕相信，假以時日，他的能量一定會完全爆發(fā)出來，極有可能會超過朕，成就一番朕也成就不了的事業(yè)。不僅如此，朕可能還有一個非常清晰的理由，那就是你——珠兒。”
王娡詫異，瞪著眼睛，有手指了指自己，疑惑地問道：“因為我？陛下別埋汰珠兒了！”
劉啟解釋道：“是啊，就是珠兒你。朕記得珠兒你說過你喜歡在經緯之間找尋事情的答案，這是你被關進永巷的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朕自然不會去撥弄經緯，只是喜歡在陰陽之間琢磨萬物的規(guī)律。朕那天在內心中明確了彘兒的位置后，居然天降祥光，太陽溢出了萬丈紅光。彘兒代表著陽，朕已不再懷疑，他是注定要轟轟烈烈成就一番事業(yè)的。也許將來彘兒大放光芒的時候，朕就是躲在陰暗面的影子，這是宿命，朕需要認這個命。珠兒，你還記得你當年說過你懷彘兒的時候那離奇的夢嗎？”
王娡正在想著這事，自然地點點頭。
劉啟繼續(xù)道：“這些年的成長，朕不得不承認，珠兒你的確比栗妃要強上太多，甚至你們倆完全沒有對比性。將來有你在彘兒身邊輔佐，朕的理想一定能在彘兒這一代得以實現(xiàn)。栗妃于朕有恩，這讓朕非常矛盾，這種矛盾陪伴了朕很多年。想當年栗妃她放棄了所有，毅然決然地跟朕來到了皇宮，即使她知道朕是一位隨時都可能會被替換掉的太子。她陪在朕的身邊，讓朕驅走自己的心魔，重新振作。如果沒有她，就可以說沒有朕現(xiàn)在的一切。朕是曾經答應過她，也對她發(fā)過毒誓，但現(xiàn)在朕不得不失言了，她真的不適合當這大漢朝的皇后。朕曾經給過她很多次機會，她都沒有把握，也從來不反省自己的問題，總是跟朕的想法背道而馳?，F(xiàn)在更是變本加厲，利用阿諛奉承之輩在外面拉幫結派，甚至暗地里指揮老三閼兒在臨江網絡人才，結交官員，積蓄力量。榮兒尚且還聽朕和竇嬰的要求不去結黨營私，她一個當母妃的這么上心。她看朕遲遲不把皇后之位交給她，越來越沒有安全感，她想通過建立起強大的太子黨來確保劉榮的太子之位。哎，都怪朕患得患失，讓她越走越遠了?！?p> 劉啟止不住一臉的失落，雙眼無神，繼續(xù)說道：“朕用了很長時間才終于明白，勉強是求不來朕想要的東西的。栗妃對朕的恩情只能是針對于朕的個人，比起民族國家大義來，顯得微不足道，也萬萬不敢用來交換的。就算將來朕因為當時的誓言而陷入萬劫不復，朕也是認了，就讓朕為了這天下辜負了她和榮兒吧！”
劉啟這番肺腑之言太過于直接，絲毫沒作任何的隱瞞，讓王娡興奮之余又有了另一個擔心，她問道：“陛下，珠兒替彘兒謝謝陛下的信任和認可，珠兒一定好生叮囑彘兒，切不可辜負陛下對他的殷切期望。話到這里，珠兒說個大不敬的擔心，如果您立彘兒為太子，那朝廷上的群臣，特別是魏其候竇嬰，他們會同意嗎？高祖當年想廢長立幼，也算間接性引發(fā)了呂后亂政，這一定會是他們口誅筆伐的重要依據(jù)，陛下您頂?shù)米?？?p> 劉啟點點頭，說道：“珠兒擔心得是，朕會給他們一個好的交代的。魏其侯和朕相處了這么多年，也時刻關心著皇兒們的成長，朕要立賢，他會理解朕的。只要他不提出反對意見，朝堂上太子一脈定會群龍無首，他們掀不起什么大浪的?！?p> 劉啟說著，他又看了看王娡，瞬間想起了很多往事，說道：“朕有時候想想，其實珠兒你也是朕的大恩人。在朕無助的時候你及時出現(xiàn)在了朕的身邊，給我安慰，給我鼓勵，為朕出謀劃策，讓朕一次次地走出困境，你是上天安排給朕的一份最珍貴的禮物。上天真是關照我劉啟，當年的栗妃，現(xiàn)在的你，都是朕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貴人。早在幾年前，薄皇后曾經特意和朕聊起過你和栗妃，朕卻到現(xiàn)在才明白該如何取舍，這點朕真不如她。朕希望將來把皇位交給彘兒以后，珠兒能像幫朕一樣輔佐他，讓他徹底地完成朕的夙愿，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朕，此生足矣！”
劉啟當著王娡的面許下了承諾。經過無數(shù)的努力，王娡化腐朽為神奇，終于為皇十子劉彘贏得了皇上的認可和信任。進而言之，劉彘替代劉榮成為大漢朝的太子指日可待。同時也為自己成為大漢朝的新晉皇后奠定了最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