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赫舍里氏崩,輟朝五日,服縞素,日三奠,內外會集服布素,皇帝幾乎每一天都要親自去靈柩梓宮前去舉哀,可見大清朝帝后和諧之至。
芷莘端著一杯白煙杳渺的茶盞,絲毫不覺它燙手般,就那么舉著。
天上陰云逐散,蔚藍漸顯,悠悠百年,靈魂桎梏與紅墻高瓦之內,為何她不能重新投身,為何她會重來一遍?
有緣?有怨?有恨?有掛?還是宿途之命?
啪嚓一聲脆響,茶碗粉碎一地,殘屑混著滾燙的茶水四濺開去。
晚年流離凄涼病堪倒塌藥不得貼時,邁不出去的門,喚不醒的奴才,糟冷的殘羹剩飯,入口的冰涼苦澀,都宛如昨夜一場大夢,恐再發(fā)一場。
這一世,不管緣由為何,她也斷不能讓這噩夢重演一遍,她的人生,她的孩子……由己不由天。
本著規(guī)矩,芷莘日日都要去給先皇后哭靈,還每每都會撞上玄燁,想方設法避之不及,頗覺疲累。就那么巧合的在同一時間段,讓有心之人揣測,必會說她是處心積慮的在皇上面前討好賣乖的。
實則,并不然。
芷莘特意尋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跪著,這滿大殿中妃嬪主子們,還有宮外的宗室命婦們,人多眼雜,皆是一片素白,若不細細去分,一眨眼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來。
芷莘縮在犄角旮旯,細細數(shù)著時間,恨不得快點走過這最后一日。
一盞茶后,玄燁亦是一身素色常服而來。
一雙狹長鳳目向后一掃,便定位了角落里匍匐跪地的芷莘,鋪在地上的白色喪服袍子里是白色錦緞蓮花暗紋的素服,最清淡哀戚的顏色,玄燁甚是滿意,再看她不施脂粉一張干凈白皙的臉兒,簡單的月型發(fā)髻兩側,分別綴著蘭花狀盈翠玉鈿,一側則垂著晶瑩素白的琉璃流蘇步搖,襯得人樸素雅致。
一雙華目盈著洇洇水汽,冷清倨傲的眉目中,掩飾不住含嬌帶憂,玄燁眼中頓時有了一抹復雜之色。
晚膳時,芷莘剛回到自己住處,卻被太皇太后身邊的太監(jiān)攔住。
“給惠主子請安,太皇太后請貴人去慈寧宮用膳?!?p> 芷莘訝然,太皇太后不會無緣無故找她去陪膳,可她想不通的是從前太皇太后雖然憐惜生育皇子的自己,卻也并未得到她過多青眼,而如今事有異象,她不得不如履薄冰。
進了慈寧宮偏殿,坐于膳桌之首的除了太皇天后,還有她左側手邊的玄燁。
芷莘一愣,連忙跪地給兩人下禮,“奴才參見太皇太后,參見皇上,奴才來遲,還請?zhí)侍蠛突噬纤∽??!?p> 太皇太后端然一笑,抬抬手讓她起來,道:“并非你來的遲,是我這老太婆午膳未用,腹中空空,提早傳了膳?!?p> 玄燁也點了一下對面的椅子,道:“既然太后都這么說了,你也過來坐吧?!?p> “謝太皇太后,謝皇上?!避戚菲鹕碚驹诹诵顒偛劈c的位置上,猶豫不定,照理說這個位子太過靠近太皇太后,還是皇帝的對臉,不該是她坐的位置。
太皇太后凝視了她一會兒,明白了她心中所慮,方笑道:“你就坐這吧,一共就咱們仨人,不用太拘著了。”
芷莘只好點頭坐下,一抬臉就跟玄燁的視線對上,仿佛在他眼中看出了疑惑和探尋,心下便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
明葵舉著筷子給太皇太后布菜,芷莘忙站起身接過瓷碗,舀了一碗青蝦鮮菌湯奉給她,推著恬淡的笑容道:“太皇太后中午沒用午膳,現(xiàn)在腹中肯定空的緊,先喝一碗湯暖暖腸胃,再吃其他的方才不傷身?!?p> 太皇太后點點頭接過,喝了一口淺嘗,笑道:“嗯,惠貴人貼心,這湯也好喝,不過皇上這幾天也是忙的緊,晌午怕是也沒進食,可他又不喜歡飯前過多飲湯,這可如何是好呢?”
芷莘心中微愕,這是在考驗她么?
不管是與不是,眼下也得秉著去做。
芷莘看了一眼皇帝面前的餐盤,又掃了一眼桌上的膳食,起身換了一雙銀箸給玄燁,隨后又舀了一碗微稠的山藥南瓜糯米粥,放到玄燁面前:“皇上連日來為皇后娘娘哀思傷神,怕是也沒好好休息過,您雖然喜歡吃鴨肉,但鴨肉性涼傷身不宜食用,山藥性平健脾,南瓜糯米養(yǎng)胃暖身,皇上不喜過多飲湯,不如以它代替,也有好處。”
玄燁凝視了她半晌,方拿起粥碗仰頭飲下,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道:“那你還記得,朕是如何喜歡吃這鴨肉的嗎?”
不料他突然有此一問,芷莘霎時有些不明所以。
她下意識的在自己的記憶中思索了一下起源因果。
那仿佛是上輩子的經歷一般。玄燁喜歡鴨肉,是因為……她喜歡吃烤鴨……
一看芷莘的臉色,玄燁就知道她沒有將他們倆之間的過往給忘卻,繃著的俊臉才稍有放松。
芷莘一抬眸,便對上了玄燁復雜深邃的目光,兩人一時之間,都愕了一愕。
“烤鴨”的往事,也在兩人接軌的目光中,又斷斷續(xù)續(xù)地在兩人的記憶中,上演了一遍。
見孫子一碗粥見底,太皇太后方點了點手讓芷莘坐下,沖明葵笑言:“你瞧瞧,我這孫子打小就在吃食上矯情,這會倒是一碗普通的糯米粥就給收服帖了。”
明葵用絹帕掩嘴輕笑,順著太皇太后接下話,“皇上矯情也得看對誰,惠貴人打進宮起就是最得咱皇上眼緣兒的,自是心貼著心呢?!?p> 玄燁笑著一臉的漫不經心,不緊不慢地舉著銀箸挑挑揀揀。
芷莘收回目光,卻被打趣的有點無措,趕緊起身回道:“侍候皇上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不敢不盡心?!?p> 本著謹慎回話,卻不知是觸了玄燁的哪條龍須,只見他舉著銀箸斜斜睨了芷莘一眼,瞅了好一會兒。
似是又隱隱有了怒氣。
芷莘垂著頭,感受到來自頭頂?shù)囊坏滥抗夥路鹨阉⒊鲆粋€洞來,皇帝自小就心思陰沉難測,不定哪一個字哪一個動作就引得他冷面震怒,不禁讓她背后冷汗津津。
正當芷莘思索皇帝眼里的深意時,玄燁方才放下筷子,接過宮女遞上來的布巾抹抹嘴,正了臉色看著太皇太后,開口道:“皇瑪嬤,孫兒想跟您商量一件事?!?p> “何事?”
“過段時日,孫兒想立保成為太子。”
此話一出,相比太皇太后和明葵的怔楞,芷莘卻是面無表情,冷靜淡然如同一根柱子一般立在一邊。
太皇太后僅僅是了愣了一瞬,隨即放下銀箸,面帶憂色,“你年紀尚輕,三番未平,朝中還有諸多大事尚未平復,況且保成才剛出生幾日,一個奶娃娃而已,立太子之事你還要三思,不急于一時吧。”
玄燁薄唇微抿,正著臉色回太皇太后:“保成是元后嫡子,自是有做太子的根本,且孫兒就算日后再有諸多子嗣,早立儲君也是早定朝臣之心,想來是利大于弊的?!?p> 太皇太后凝神看著他,等他繼續(xù)說完。
玄燁繼續(xù)道:“孫兒在皇后彌留之際答應過她,朕不能言而無信。”
“我知道你看重元后嫡子,可如今三藩未除,朝局動蕩,你應全心放之與朝政,立儲之事容后再議也尚未不可。”
玄燁似乎心意已決,又道:“立儲亦是國之根本,國本早定,朝臣定會一心輔政,這兩者并不沖突?!?p> 歷經三代帝王看盡皇朝跌宕曾手握政權垂簾輔帝的孝莊文太皇太后,又豈會不知這自己一手帶大的孫子是個什么性情,皇帝自繼承大位,從最初政權分割權臣弄股,到后來少年親政鐵腕掌國,已是心大難違容不得他人置喙。
見皇帝打動主意毫不動搖,祖孫倆對視半晌,終是太皇太后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眼尾驟然撇到一旁一動不動的芷莘,打量了她半晌,開口道:“惠貴人也是育有皇嗣的,這邊聽著心里怕會不是滋味兒吧?”
玄燁雙眸瞇起,微微側頭看向芷莘,出口的話猶如毒蛇:“保清是庶子,自是不能跟保成相提并論。”
聞言,芷莘不止心中寒意四起,身上不自一凜,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顫聲道:“奴才雖然愚鈍但尚有自知之明,皇后娘娘以己之命換得皇嗣,奴才只會更加肅然起敬,定不會有不自量力的想法?!?p> 前世之初,憑她性子凌冽倨傲,不若此時這般恭謹謙順,反深覺皇帝此作為大為不公,只怪當時她氣盛心高,儲君之位又如何?比之皇位,如今也引不起她一絲一毫的心志。
如今再遇這般難堪之境,當真是煞了她本就剩余不多的那點紅塵貪戀,空剩下一腔陶然,不耐于此。
玄燁凝神瞧著匍匐跪地的芷莘,似乎忘記這個未滿雙十年華的女子,曾是他極為欣賞憐愛之人。
帝王都貪心,且貪的理直氣壯,貪的麻木不仁,貪的寡情薄意。
他想要她像妻子般溫婉賢良,又想要她如臣子般謙謹恭敬,又想要她同玩物般只能承受,不得反抗。
歸之,一句話,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受也得受。
芷莘半個身子伏在地上,看不見上面二人的表情,心里除了無措驚懼就是咯噔咯噔的疼。
久后,太皇太后方啟口道:“起來吧?!?p> 皇帝沒有開口,芷莘不敢動,“奴才不敢?!?p> “明葵,去把惠貴人扶起來。”
芷莘站起身不敢再坐,立在一邊,仔細斟酌著該如何減少皇帝對她和兒子的戒心。
太皇太后似乎不忍她這般手足無措,笑道:“行了,皇帝都是不會為別人考慮的自私人,說話傷人慣了的,你無需這般懼怕?!?p> 芷莘趕緊跪下,趁機表態(tài):“奴才敬畏皇上,是奴才沒能體恤皇上的心意,皇上感念主子娘娘,奴才等也必會誠心誠服圣意,不敢有一絲非份違逆。”
如此言辭懇切又低姿態(tài)臣服于腳下,玄燁肅穆的臉色總算有了一絲松動,方開口道:“你起來吧。”
芷莘俯首謝恩:“謝皇上。”
玄燁瞧著她一身素白潔凈,想到了日里她給赫舍里氏哭靈的場景,心中便又安心了不少,才和顏悅色了些:“說是來陪皇瑪嬤用晚膳的,結果還一口未動呢,快坐下用膳罷。”
“是?!?p> 芷莘低眉順眼地舉著夾菜,送到口中卻味同嚼蠟,苦不堪言。

木司羽
這皇帝真不是個物[○?`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