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郎中這般一說,杜仲吃驚道:“難不成你跟這般人物還有交情?”
杜郎中搖頭:“微末小人,如何能與這般英豪結(jié)交。只是確有幾面之緣。俺能學得這些許醫(yī)術(shù),說來全賴他老人家恩德?!?p> “哦?仁禮快說!”
“先父,你的老哥哥,讀了一輩子書,奈何考了大半輩子也只是個秀才命。后來舉家搬往京城泰平府。先父蹉跎半生只能認命,轉(zhuǎn)而將一腔心血系于我身。呵,奈何我壓根靜不下心思讀書,偏對那街上的醫(yī)館上心。有一回我又偷偷跑到藥鋪,坐堂的大夫是頗有來歷的‘何圣手‘,他的童子一見我就沒好臉色,知道我這是又來偷師了,推搡著攆我出去。
我只顧與他糾纏,不防腳下一拌摔了個狗啃泥。這時突然從天伸出張蒲扇樣的大手,一把拉住我的后領子,將我拎在半空。那人背著光,又實在高大,我腳不著地嚇得直哆嗦,心道莫不是老天爺怪我胡攪蠻纏,特派天宮的天王要來劈了俺哩!”
說得有趣,連不知何時又來了的杜母都跟著笑起來。
說著伸手拿酒,杜仲搶先給倒上了,杜郎中也不客氣,舉杯一飲而盡。杜老爹觀之歡喜,也跟著碰了一杯。
“那人問明原委,便是一陣朗笑,可憐我掛在他手上,他笑得越開懷我越抖得厲害。那人將我輕巧往地上一撂——哈哈,如今說出來也不怕丟人了,我兩腿發(fā)軟,一屁股癱倒在地,好懸沒尿了褲子!只聽那人道:‘何先生,這小子小小年紀能一心學醫(yī),還頗有百折不撓的勁兒頭,你何不收了此子。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承你衣缽,救治一方百姓,也是你老弟的大功德。'何圣手道:‘你殺伐半生,滿身煞氣,今日倒跟在下論起了功德!'說著還冷笑兩聲。那人也不在意,仍是捧著笑臉,二人你來我往數(shù)句交鋒,何圣手板著臉請往后堂去了。后來遣小童告知,何圣手答應收我為徒?!?p> 杜仲忙問:“那人難不成就是靖邊王老王爺?你竟是拜在何圣手座下,他老人家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啊,怎得從來沒聽你說?”
杜郎中笑道:“老朽學藝不精,不敢辱沒師父聲譽。那人確為靖邊王。只是那時還是初露頭角的少年將軍,并未封王。后來常聽師父說起他,他二人自幼相識,師父為人方正,素來不喜交際應酬,外人不免誤解他不近人情,因此友人不多,知己好友也就靖邊王一人而已。只不過那時的靖邊王趙恪還只是'小趙將軍'。
后來太宗繼位,天下戰(zhàn)事平定,分封諸將,封其為靖邊王,世人才知曉他竟是太祖幼子。傳言他生母只是莊戶之女,靖邊王是唯一的庶子,上頭的哥哥們又都已長成,所以自幼不為太祖所喜。后來太祖舉兵,他便混做兵丁,一刀一槍地拿命戰(zhàn)斗。出生入死二十余年,鐵騎踏遍華夏九州,我大商的國土,一半是他老人家打下來的!然而這無上功績,卻只封了個靖邊王,封地還在那蠻荒的西南邊境。漫說與幾個親王比,就是那些堂兄弟的封地也更為富庶。不公致斯?。≌f到底,還不是功高震主,若非不是嫡出,這龍椅上坐的,未必……”
搖頭嘆息兩聲,又道:
“那日初逢之后,我便跟隨師父學醫(yī),小趙將軍則出生入死四處平亂。兵戈既交,等閑不能耽擱分毫,何況身為大軍統(tǒng)領,一舉一動牽涉軍心,是以每每受傷只是草草料理。每次帶著滿身傷勢回京,俺師父就黑著臉為他診治。不得不叫人敬佩,無論多駭人的傷勢,他老人家都未曾皺一皺眉頭,談笑自若比常人還舒朗!反倒俺師父心疼他,只是他老人家板正慣了,要他珍重自己都是罵著說的。好在小趙將軍從不介懷?!?p> “后來他老人家被封為靖邊王,駐守西南。自師父去后,我也帶家小回了鄉(xiāng)里,再沒能瞻仰他老人家的風采。蜀地偏遠,音信難通。一晃眼俺已是斑白了頭發(fā),今日不是二叔告訴我,我還不知何時才能知曉他老人家已仙去了。音容笑貌宛然在目,相必他已與師父在天上相聚了!”
杜仲聽完心里也頗不是滋味,杜老爹見杜郎中又落淚,替他滿上了酒。
沉默一時,杜仲道:“從前只聽說老王爺如何英武,卻不知他老人家的脾性也非同常人?!?p> “正是。老王爺去后,世間再無此驚世將才,也再無此慷慨朗月之士!”
三人各自端起酒杯。
杜郎中許久平復,與杜仲道:“本是為你家妹妹取名,不想牽扯出這些。我擬了一個‘蠻’字,'蠻'之一字雖說多指南方偏遠未開化之地,卻好在咱們姓杜啊!‘杜蠻’,合‘杜絕蠻族’之意。靖邊王去后,安知蜀人會不會趁機卷土重來,西南邊境情狀未明,我等庶民只能在這取名小事上,聊作安慰吧。”
杜母插嘴道:“曼曼,好聽、好聽,你識文斷字的,錯不了!這么點事還麻煩你……”
杜老爹打斷道:“怎么還不盛飯?”
杜母示意懷里的孫女:“我也沒三只手,抱著孩子怎么端稀飯?”
杜仲忙接過女兒,杜母這才去盛了飯來。
酒罷席散,臂間挎了半籃子雞蛋,邁著蛇步回到家里,夫人和兒媳都在準備午飯了。
夫人接下籃子,翻檢一番,居然一個沒破,看丈夫醉眼朦朧搖搖欲墜,不由好氣又好笑:“去了半日功夫,喝成這樣,就帶回來幾個雞蛋?診金呢?”
杜郎中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哪好意思收錢,這還是硬塞給俺的呢?!?p> 夫人照例抱怨了一通杜郎中沒成算,家里米都要吃不上了,還“哪好意思”。又問:“火燒屁股一般把你拉走了,小嬸子又犯病了?”
杜郎中搖頭:“抱了個姑娘回來養(yǎng),有些發(fā)熱罷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是生怕又養(yǎng)不活呢?!?p> 夫人愣了下才明白過來,就嘆了口氣。
媳婦見公公進房歇著了,問了原委,夫人解釋道:“你才進俺家門,他家的事難怪你不知道。那家的老的是幺兒,想來是自小父母寵著,慣會喝酒躲懶。等到老子娘都死了,日子就難過了。俺跟你公爹剛來鄉(xiāng)下那會兒,他們家兩個小叔叔,一個小姑子,瘦的猴一樣,吃不上飯哩。”
此后兄弟倆漸漸大了,腦子靈光不說,人也勤快,家里也就日漸富足。不想老大說死就死了,留下一對兒女,媳婦守不住,改嫁了。老二家也有個兒子,媳婦肚子里還懷著一個。有天夜里我正睡得好好的,你公爹把我推醒,說是有人敲門,出來一看,是他家鄰居,說是那小二嬸要不行了。你公爹去了,第二天清早才回來,說是肚子里的孩子流了,那個大的孩子被一地的血嚇著了,高燒不褪、驚厥,沒兩天也夭折了。”
“那落下的可是個成了形的男胎,小二嬸也是好不容易保住了命,人剛醒過來過來,養(yǎng)了五六歲的兒子又死了,唉,擱著誰能受得了?這么著又添了病。這么多年下來,再沒能生養(yǎng),眼看著要成絕戶哩。如今抱個閨女家來,長大了再招個女婿入贅,門戶也就支應起來了?!?p> 兒媳聽著紅了雙眼,嘆一聲命苦,又問:“好好的,怎得就落了胎?”
“誰說得清?婆媳倆各有各的理。這個說那個躲懶,那個說這個有意磋磨人。后來小二嬸的娘家哥哥過來大鬧一場,又加上小二嬸添了個動輒痙攣的毛病,一家子輕易不敢招惹她了?!?p> “二爺爺呢?娘怎么沒說到他?”
“小二叔十幾歲上拜了太和城里一家客棧的老廚子做師父,除了過年和農(nóng)忙,平日里少著家的。說起來,他家老大留下的一兒一女,小二嬸有一陣也當自己孩子養(yǎng)的,只是到底隔了一層。后來女孩兒給人家做童媳婦了,男孩跟著小二叔也去了城里幫廚,叔侄倆也有個照應。好在一家子還有這么個根苗?!?p> 二人說著不過嘆息一回,又著手燒飯做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