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路上耽擱,來到軍營,已傍晚。
帳中,諸經(jīng)衍神情冰冷到極點(diǎn)。
“出去?!?p> 張裕與陳淦不敢出聲,相互對視,聽從指令,靜靜的退了出去。
諸寧安低頭沉默的站著。
諸經(jīng)衍實(shí)在沒想到,遂城突發(fā)洪災(zāi)如此兇險,洪水還未得到遏制,女兒怎么有如此大的膽子跑到這兒來!陳淦也是糊涂,陪她胡鬧。
眼前的人靜靜的站著,面上靜如淡水,毫無波瀾……
頓時心中更是冒火,沉聲斥問:“誰讓你來的?”
“是我……想來找你。”諸寧安垂眸。
“胡鬧?!?p> 他大聲呵斥,耳膜一震,猛地抬頭,那剛毅的臉上毫無慈愛,只剩斥責(zé)與嚴(yán)厲。
諸寧安頓時感到委屈,胸中滿滿酸澀,眼中泛出水光來。
她來本是為了問他,是否真的如信上一般,多年記掛著她,不曾想?yún)s換來胡鬧二字,至此,低下頭去忍不住掉起淚來。
女兒低著頭并不說話,肩膀抖動,忽覺不對,彎腰探看,那白皙的小臉上全是淚痕,似乎在控訴,指責(zé)他。
頓時嚴(yán)厲、氣憤通通不見,趕忙抹去女兒臉上的眼淚疙瘩,無奈嘆道:“哭什么,還沒訓(xùn)責(zé)你呢。”
一句軟話,諸寧安再也忍不住,飛身撲到他懷里。
“爹……你怎么那么兇……我以為你并不在意我……”
她哭的厲害,一抽一抽說的委屈。
她說他兇,還說以為并不喜歡她。
不明白女兒態(tài)度的變化,也不明白怎會有這么大的誤會,諸經(jīng)衍長臂摟住女兒:“傻丫頭,爹怎會不喜歡你……你來,爹是擔(dān)心?!?p> 女兒的哭聲狠狠揪著他,實(shí)在不忍她再哭,不自在說著心里話。
諸寧安忍不住,等了十四年,終于等到一句關(guān)心的話,頭使勁往他懷里埋:
“爹,我想你,好想好想你,你再不要送走我了好不好,我就要跟著你,你去那兒,我去那兒!”
諸經(jīng)衍胸中脹滿酸脹,只緊緊抱著女兒,不知該說些什么應(yīng)她。
“爹,你娶張姨娘,是為了給我車河子,是不是?”
他驟然震驚手一松,低頭見那水靈的杏眼紅通通的,緊緊抱他并不撒手,幽幽又說:
“爹為了娘才從軍的是不是?”
“爹,是為了找那長生花?”
“你……”
一連串的質(zhì)問,諸經(jīng)衍疑惑頓下。
“爹,你別問我如何知曉,你就說是與不是?!?p> 不等他答,埋進(jìn)他懷又哭了:“爹,我都知道了!長生花,血癥,我都知道了,你怎么能什么都瞞著我,什么都為我做好,什么都自己擔(dān)著。“
諸寧安一抽一抽的停不下來。
剛知道那晚,她就想這樣問了,爹好傻,可她,更傻,竟然會認(rèn)為爹不要她。
委屈了爹,委屈了她。
諸經(jīng)衍默不作聲。
從震驚中恢復(fù),猜到女兒是看了靜思樓的資料。
女兒柔柔弱弱撲進(jìn)他的懷里,仿佛又看到十四年前,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如今不知不覺長大了。
她是他惟一的女兒,他與華聲的女兒,他的珍寶,他怎會不疼她。
帳中燭火映著二人的身影。
諸經(jīng)衍感慨萬千,安撫的拍著女兒的頭,帶著懷念,帶著他多年說不出口的心情,胸中滿滿脹脹,許久后才回:
“因?yàn)椋沂悄愕??!?p> 一句我是你爹,便天經(jīng)地義的為你,毫無道理的對你,血緣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
父女倆相互擁抱著,秉燭夜談,只覺得從此以后無論前路多么艱辛,也不怕。
這漫長的交談一直持續(xù)到二更天,父女倆終于消除間隙,分賬睡下。
只是躺下沒多久,四更時雷聲滾滾,電閃雷鳴,大雨瓢潑著砸在軍營的賬布上。
“將軍,不好了。”張裕冒雨掀開帳篷闖進(jìn)來。
早在聽到雷聲諸經(jīng)衍就應(yīng)聲而起了,剛穿上長靴,見張裕披著雨披火急火燎的喊,心中有了猜測。
“咱們新修的堤壩,被雨沖垮了……”
果然!
“走,去看看?!?p> 諸寧安同樣被雷聲驚醒,帳篷外似乎傳來快速的腳步,忽覺不好,快速的穿好衣服。
“少爺,少爺……”賬外陳淦急叫。
“出了何事?”她快步掀開帳簾問。
“暴雨突發(fā),水流暴漲,沖垮了堤壩,水流來勢洶洶,將軍命咱們跟著遷營的部隊走。”
“我爹人呢?”
“將軍已去了壩邊……”
若是去壩邊,河流湍急,定是場面混亂,不一定能找到爹,反而會令他分神。
“我們現(xiàn)在就走?!?p> 披上陳淦遞來的斗篷,二人跟著遷營的隊伍走到一處高丘地,才駐扎下來,此時天已微亮。
帳篷重新被軍立起來,雨勢逐鍵弱下,站在山丘,側(cè)面溝壑的泥水從高處流到她的腳邊,再從腳邊流往山丘下,在低洼之處匯聚成一股泥潭,泥潭中的水渾濁不堪。
這水……
心中一緊,想起昨日被喜悅沖昏了頭,忘記告訴爹一件重要的事。
她神色突然慌忙,四下環(huán)望中找準(zhǔn)人群,拉起斗篷跑到一男人面前,撩開兜帽問:
“大哥,我初來乍到,敢問這遂城有幾處用水的地方?”
男人正在扎營,聽見有聲兒,粗黑的手臂停下,眉宇間帶著些許不耐煩,回頭卻見一五官精美,面容白皙的少年朝他問話,不覺回答:
“就兩處,一處就是那正泛濫的河水,一處是城中水井?!?p> “城中難民,所飲何水?”
“堤壩修建并未完工,井水渾濁,城中難民都是飲用雨水或者打來的井水,沉淀下的?!?p> 諸寧安淡唇緊抿:“那軍中也是用那井水?”
“將軍吩咐扎營要靠近堤壩,這樣方便建壩,因此每日所用都為河水。不過,重修遂城開倉濟(jì)糧的城中軍所用都是井水?!?p> 眼前閃過街頭所遇的青紫兒童……洪水很可能已經(jīng)引起疫癥。
諸寧安心有猜測謝過男子,心緒越發(fā)不安,叫來陳淦,讓其速去通知父親。
諸經(jīng)衍得知情況,找來遂城知府丘仁,共商計策,寫了奏折,連夜派人送往京都。
不過十日,從京都長安調(diào)來糧草與藥物,之后遂城再未下雨,可疫癥慢慢成片的發(fā)出來了。
好在,經(jīng)諸寧安提醒應(yīng)對得當(dāng),病人不多皆已隔離,
一邊堤壩建起大半,連續(xù)月余的險情得到遏制。
將士們多日辛勞,也總算迎來第一次休息。
連日的奔忙,諸寧安沒見到父親,今日去找,走到帳前,撩起帳簾正要進(jìn)去。
忽身邊一手握長柄、身著鎧甲的壯士,先一步邁進(jìn)賬內(nèi),見到諸經(jīng)衍單膝跪地:
“諸將軍……”
“蕭將軍,你這……”
跪地之人名叫蕭江,該城駐扎北伐將軍蕭鐵慕的兒子,與諸經(jīng)衍同為四品。
蕭江行此大禮,諸經(jīng)衍不明何意,忙去拉他,聽他沉痛不起道:
“蕭大將軍,昨日……昨日病故了……”
蕭江的父親,蕭鐵慕病故?
“怎這么突然?”諸經(jīng)衍大驚,雙手緊托蕭江肩臂讓他站起。
“將軍年歲頗多又多年征戰(zhàn),年初已不穩(wěn)固,幾日暴雨沉珂舊疾突發(fā),便……”
諸經(jīng)衍吃驚之余一番思索,語氣凝重:“將軍故去可對外透漏?”
蕭江悲痛中還未來得及答話,賬外卻又有人求見。
來人正是張裕,張裕身披鎧甲神情肅穆,見諸寧安立在帳前,向她點(diǎn)頭,知賬內(nèi)有人,求見后進(jìn)賬去了。
“將軍,大遼得知遂城洪災(zāi),舉兵三萬,向徐水逼近……”
賬外的諸寧安越聽越心驚,蕭鐵慕她聽過。
蕭鐵慕為北伐大將軍,多年駐扎遂城就是為了抗遼,如今遂城洪災(zāi),遼軍竟舉兵三萬此時朝徐水逼近,這是要趁火打劫!
若是蕭鐵慕故去消息外露,遼人怕是再無顧忌……
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事關(guān)軍機(jī)不好再聽,諸寧安轉(zhuǎn)身退離帳前。
路途中,心思翻涌。
洪水、難民、糧餉、遼軍……多少事情都往一處發(fā)。
雖有知府又有朝廷,可遼軍事務(wù)卻是武官在管,天高皇帝遠(yuǎn)怕是得先一步出對策。
若她是父親,如今之計,暫時秘不發(fā)喪,只是不知父親會如何計劃?
如果父親要排兵,圣上是會把父親調(diào)離遂城對付大遼么?
如此,父親可否會讓自己同去?
懷著心事,一下午過得并不十分安寧,知父親忙著也不去打擾,只是不料,傍晚時諸經(jīng)衍卻主動來找。
他面露為難,進(jìn)賬便說:
“寧兒,爹怕是又要和你分開了……”
原因雖已知曉,親耳聽見心仍是一沉。
此事事態(tài)嚴(yán)重,事關(guān)家國,不能阻撓。只是戰(zhàn)場兇險,父親一定不讓她跟去。
“爹,你此去一定要小心?!?p> 說完有些猶豫,對于自己的去留,她心中早有準(zhǔn)備,只是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說,抬頭對上那眼角處淡淡的皺紋,心中微動,咬咬牙道:
“寧兒有一事相求,請爹答應(yīng)。”
“說罷?!敝T經(jīng)衍有些詫異,卻沒阻止。
“寧兒今日在賬外聽到家國有危,父親身擔(dān)重任,這些寧安都知道,只是有一件事求您……我不想歸家!”
盤算了一個下午,想來想去,她擔(dān)心爹的安危雖不能同去,但若留在此地便可先一步得知消息。因此一早就想好,不能歸家。
諸經(jīng)衍原本就是來告知他的安排,卻被諸寧安搶先,不想歸家他從未料到,他眉頭緊擰,似乎不悅:“為何?”
“家國安危之際,遂城餓殍遍地,如今大遼蠢動,我如何能退縮至溫飽之地,安穩(wěn)度日?何況爹已打算今后讓我在軍中歷練,難道現(xiàn)在不是恰當(dāng)時機(jī)?”
諸寧安聲音不大不小,卻一字一句堅定有力,柔光中面龐平靜淡定。
一番話讓諸經(jīng)衍勸她歸家的打算,變得不知如何再提。作為父親,明知女兒說的有理,但依然不想她留下吃苦,于是軟下聲來勸:
“爹知你懂事,想早日歷練,本不想攔你,可離開在即,并不能安頓好你,你身嬌體弱不似一般男兒,爹又如何放心你留在軍中?”
話語句句擔(dān)心卻不強(qiáng)硬,諸寧安便知道還有機(jī)會。
她露出柔柔的笑,拉著父親的手臂來到塌前,蹲他身前道:
“小時候爹不在身邊,祖父亦悉心教導(dǎo),說女兒家身子嬌弱,該懂些防身之術(shù),因此曾教女兒用做暗器傍身,加上多年與子華哥在一起,對治病救人略懂一二,兩軍交戰(zhàn)不免傷殘眾多,爹若不安心,讓我隨軍為軍士療傷,并不去前線,也并不辛苦勞累,你看可好?”
諸經(jīng)衍聽得仔細(xì),心中不由嘆息,一則嘆他對女兒的知之甚少,二則是女兒在自己身邊卻不能護(hù)她周全,一時看著她懂事的模樣感慨萬千。
但再琢磨,女兒話中思之甚詳,疫癥一事到今日一番說辭,足見她聰穎有主見,女兒已長大成熟,他對她考慮甚少,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你這是早就思量好了?為何今日才告知?”
見話語松動,還透出些不滿,諸寧安忙攬著他的手臂微微搖晃:“爹,我想跟著你卻不能,如今只想為你分擔(dān),您就讓女兒呆在這兒,既能幫別人,還能盡早知道你的消息,您就答應(yīng)女兒吧,好不好?”
女兒的撒嬌讓諸經(jīng)衍很是受用,便不逗她應(yīng)道:“好?!辈贿^轉(zhuǎn)眼又說:
“如今軍中人員不夠,近日要在城內(nèi)募軍,募軍之后就立即出發(fā),我走之前會為你安排妥當(dāng),只不過,答應(yīng)爹,你會緊緊跟著陳淦,不能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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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平三月
剛剛看到作者的話這一欄,汗-_-||。父女終于解除誤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