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二個媒（2）
還有二十來天就要過年了，過年不議親，等翻了年銅娘就得上官府的大齡待嫁被分配婚假名單，時間緊任務重，這讓花樂樂有種前世遇到市領導蒞臨檢查工作般的緊張心情。
幸虧老天幫忙，花樂樂一連在繡莊等了三天，終于等到了銅娘的到來。
雙十年華，本應是人生中最青春肆意的階段，但穿著一身舊褐色裙裳的銅娘，纖細瘦弱，神色懨懨，黯淡如同李寡婦房里的那堆腐朽家具，沒有半點鮮活，背著一個大布袋，負重的蝸牛般徐行。
反觀她身后的那個小胖子，一身的白皮細肉裹在青蔥色的衣裳里，鮮嫩得能掐出水，手里還拿著一個肉燒餅邊吃邊走，嘴里不住呵斥道，“阿娘叫我看著你，免得你偷偷藏錢！”說完還得意洋洋地表示，“你這個懶婆娘，不要人看著都不行！”
這個吃得滿嘴油光神色囂張的小胖子，明顯就是銅娘同父異母的弟弟銀官兒了。
銅娘沒有回嘴，低著頭進了繡莊。
銀官兒愈發(fā)高興，也跟著走進去。誰知卻被門口的女掌柜攔住了?！斑@位小郎君，吃東西不能進去！”得知花樂樂意圖的女掌柜自然不想讓他進去打擾二人的談話。
小胖子把肚子一挺，“憑什么？”嘴里的肉餡差點兒噴泄而出。女掌柜忙不迭后退一步，無不嫌棄地道，“你看看你，吃得到處都是，這些碎渣子、油跡要是有芝麻大的粒掉到面料，繡品可就毀了，你賠得起嗎？左右你阿姊就在里面跑不了，你在門外等著吧。”
銀官兒往里一看，只覺得里面富麗堂皇，心里怯了，便色厲內(nèi)荏地道，“哼，不進就不進，我還不稀罕呢?！闭f完就走到一邊的餛鈍攤?cè)?，還沒坐下就叫嚷著，“給我來一碗餛鈍！多加點蔥花多放些湯！”他想著待會兒那女人賣了繡品必然有錢付賬，便痛快地吃起了肉燒餅。
“你想嫁人嗎？”
花樂樂趁著女掌柜檢查繡品算錢的時候一步竄過來，宛如在街頭上見人就要發(fā)展下線的直銷人員，一屁股坐在銅娘的身邊，自徑做起介紹，“我是城西馬尾巷的李寡婦，同時，我還是個媒婆，我可以幫你找一門親事。你想嫁人嗎？”
正發(fā)著呆的銅娘抬頭，用死魚眼了無生趣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又低下頭。顯然和那些被廣告轟炸多了不相信推銷效果的現(xiàn)代人那樣，不會輕易被花樂樂的話打動了。
幸好有秀娘這個親身體驗者在旁邊助花樂樂一臂之力，她坐在銅娘旁邊，柔聲地道“銅娘，是我。”
銅娘抬頭看秀娘，一時驚呆了。她有一段時間沒見到秀娘，如今再見，秀娘的模樣宛如新生：面色紅潤有光彩，眉眼間還蕩漾著幸福，嘴角微微翹起，跟之前麻木沉默的模樣判若兩人。
沒想到成親給人帶來的變化那么大！銅娘由秀娘想到自己，許是被旁人的幸福刺到，越發(fā)難受起來。
“銅娘，這是我鄰居家的李娘子，就是她幫我說的媒?！毙隳镄邼匦α诵Γ澳阋窃敢?，她也可以幫你說一門好親事?！?p> 銅娘的雙眼瞬間亮起來，又馬上暗下去，喃喃自語，“后娘不會同意我嫁人的?！?p> 見魚兒被誘餌吸引，花樂樂哪里還能不讓她上鉤，立馬說道，“嗨，反正你現(xiàn)在的處境都這樣了，試一試又何妨？失敗了你又沒損失；如果成了，你就可以脫離苦海！是不是？”
一顆石子投心湖，激起層層漣漪，希望越積越高，銅娘終于有反應了，她忍不住問，“真的可以嗎？”
做思想工作，花樂樂最在行，她拍拍銅娘的手安慰，“銅娘，你還這么年輕，為何要輕言放棄呢？但凡有法子總要試一試，只要你肯一直試下去，就有找到解決困難的那一天。當然，”她話鋒一轉(zhuǎn)，“成親可以讓你離開這個家，但并不意味下一個家就安定無虞，成親以后還會出現(xiàn)更多的困難，比如窮得吃不飽飯，比如所遇并非良人……無論如何，做人堅強些，勇敢些，靠自己掙來的幸?？偙葎e人給的更穩(wěn)妥些，你說對不對呢？”
銅娘若有所思：
親娘還在世時，爹待她如珠如寶，給她取名‘阿金’；后來后娘進門，剛開始對她還好，誰知等弟弟一生下來，后娘就變了臉面，先是以‘女兒的名字不能大過兒子的名字以免搶走兒子的福報’為由強逼她改名為銅娘，又四處講她壞話敗她名聲，多少次趁著爹不在家的時候打她、不給她吃飯，還罵她是破銅爛鐵。幸虧她有一雙巧手能掙錢，否則早就被那狠心的女人害慘了。
“嬸子，您說得對?！便~娘的心里重新燃起了斗志，“我想嫁人！我想離開那個家！怎么做，我都聽您的?！?p> 花樂樂那個高興啊，眼看又有一雙單身狗被她消滅了，連忙道，“我要介紹給你的小郎君叫文大虎，跟你一般大的歲數(shù)，山戶出身，父母都已經(jīng)過世，只留下他和他弟弟二人……”聽著花樂樂的介紹，銅娘羞澀得滿臉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躲起來，卻又豎著耳朵專心聽著，暗暗在心里描繪那人的模樣。
“……你放心，嬸子幫人做媒，第一個前提就是雙方看對眼了才繼續(xù)下一步。剛好三天后就是十五，他會來城里一趟，到時候我讓秀娘把你從家里叫到繡莊來，讓你們見一見、說說話，要是不合適咱們再找！”
花樂樂喋喋不休地講了一大堆，見銅娘低著頭，兩只手在搓弄衣擺，因看不到她的神情，也不知道她意如何，“銅娘，銅娘，你覺得嬸子的提議怎么樣？”
銅娘羞得說不出口，又經(jīng)不住花樂樂的催問，便細如蚊吶地回一句，“都聽嬸子的?！?p> “那行?！毖垡娪媱澇晒α艘话耄窐废渤鐾?，“時間不早了，那小胖子估摸是等不急了，你快回去吧。這些天的神色要跟往常一樣，不要露餡了?！?p> “我記著了?！便~娘起身，對著花樂樂行個大禮，“一切有勞嬸子了，您的大恩，銅娘沒齒難忘?！?p> “快起來，”花樂樂扶起她，“等事情成了再謝也不遲?！?p> 這讓人焦慮的三天過得極為漫長，好不容易到了十五那日，花樂樂天一亮就起床，連早飯都懶得做，草草收拾好自個兒便急急茫茫走到城門，兩只眼睛盯著那入城處，生怕錯過了文大虎的身影。
誰知看得兩眼抽筋，還是沒盼來。眼看到了晌午，她實在餓得頭暈眼花，剛想去找個攤子吃碗熱湯，就看到了文大虎的身影。
真是‘過盡千帆皆不是，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花樂樂連忙叫住他，“大虎，快過來！”自個兒迫不及待地迎過去，把他從人群里扯出來，一股腦兒地將銅娘的事情告訴他。
沒想到花嬸子這么厲害啊，這么快就有了消息！大虎一聽也是高興得跟撿了金子似的，但想到自己背后的獵物，又愁了，“可是嬸子，我還得去賣獵物呢！”
花樂樂簡直被他的話氣死了，差點沒蹦起來揪他耳朵吼，“這都什么時候了，還賣什么賣？你這幾只死兔子重要還是娶媳婦重要？我告訴你，這等好事你要是不抓緊，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一句話，我就問你去不去？”
大虎被花樂樂那高達一米八的氣場鎮(zhèn)住了，人高馬大的個子頓時矮了半截身子，小聲地回一句，“去！”
“去就跟我走！”花樂樂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前頭帶路。
倆人穿過熱鬧的街市，來到張屠戶的攤前，花樂樂吩咐，“把你那筐兔子給他！叫張屠戶幫你買就好?！北慵泵M屋里找秀娘。
大虎嘀咕“也不全是兔子，還有山雞呢?！眳s老老實實地將背后的籮筐卸下來交給張屠戶。
張屠戶看大虎在花樂樂面前吃癟，聯(lián)想到自己曾經(jīng)也在她面前吃癟，便豪爽笑道，“你放心地把兔子放在這里，我替你代賣。你盡管去忙事吧?！?p> 大虎聽聞連忙沖張屠戶抱拳作輯，感激地道，“那小弟文大虎先謝過這位大哥了?！?p> 張屠戶馬上還禮，“舉手之勞而已。不必介懷?！?p> 吩咐好秀娘去叫銅娘的花樂樂從屋里走出來，又拉著大虎往外走，“走了走了，時間要緊。”
花樂樂和大虎先到了繡莊，在熱心女掌柜的幫助下，從后院小門進了專門招待貴客的小房間。
秀娘和銅娘還沒到，大虎搓著雙手在房里走來走去，心里仿佛鉆進了一只兔子跑來跑去，偏偏他這個獵人拿它沒辦法?！皨鹱樱矣悬c緊張?！?p> “慌什么？”
“我頭一次干這事……”
花樂樂翻個白眼，“你還想相多少次親吶？行了，要是真坐不住，就是后院打些水洗洗臉冷靜冷靜，捋一捋頭發(fā)，等下記得表現(xiàn)好些。”
“欸?！?p> 約摸過了一柱香的時間，秀娘帶著滿臉羞紅的銅娘來了。
花樂樂為二人做了介紹，便拉著秀娘出去，給他們獨處。房間里只剩下大虎銅娘二人，一時屋里靜得連呼吸聲都能聽見。
理直氣壯蹲在門外聽八卦的花樂樂聽不到里面有動靜，急得恨不能闖進去把兩人的腦袋摁到一起，好歹能撞出個響聲，總好過兩個啞炮湊一起，屁都嘣不出一個。
還好二人總算開口了：
“你，”“你，”大虎和銅娘二人同時出聲，“你先說！”、“你先說！”
兩次開口都異口同聲，讓二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兩個年輕人的視線對撞在一塊兒，仿佛互相在彼此的心湖投下了石子，騰升起讓人心慌意亂的熱氣，熏得臉紅耳熱。
銅娘小心翼翼地開口，“你的衣服破了一個口子，要不我給你補一補？”
“哦，”大虎緊張得發(fā)昏的腦子回過神來，連忙將外套脫下來遞過去，只見銅娘接過去，便打開隨身攜帶的針線包，捻線穿針，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縫補起衣服來。
‘手腕真細??！像小鹿腿似的?！?p> ‘手指真好看！像剝了殼的春筍，又細又長?！?p> ‘她怎么那么厲害？那么小的一根針都拿得住，也不跑?！?p> 大虎看著銅娘發(fā)了呆，等人將補好的衣服交還給他，才如夢初醒般，“哦，謝謝?！彼匆谎垡路?，驚詫地道，“你的手藝真好！我都看不出哪里有補過的痕跡呢?！?p> 銅娘低頭一笑，“過獎了?！?p> 大虎摩挲著那縫補處，仿佛小娘子指尖的溫度還殘留在上面。自從爹娘過世，他一個人當?shù)之斈?，將小虎拉扯大，為了追蹤一頭野豬在山里跑了三天尤不覺得苦，可回到家后看到小弟因為餓肚子哭得滿臉涕淚卻覺得十分愧疚和疲倦，他粗手粗腳，連一條簡單的褲子都縫不好，這時他便特別希望家里有一個善做家務的小娘子。
大虎真誠地望著銅娘，“小娘子，我實話實說，我需要一個妻子幫忙操持家務，我覺得你很適合。不知道你意下如何？雖然我現(xiàn)在沒什么錢，但是只要你肯嫁給我，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我有肉吃絕不讓你吃素，我若吃飯絕不讓你吃粥，我以山神的名義發(fā)誓！”
銅娘心里聽了一陣感動，終于鼓起勇氣抬頭細細地打量大虎的模樣：虎背熊腰，高大健壯，濃眉高鼻，一雙眼睛敏銳又明亮，蒲葵大的手掌長滿了老繭。
‘他一定是山林里最矯健的獵人！’銅娘暗想，其實窮不可怕，關鍵是人要好，否則縱然大富大貴，又和她有什么關系呢。
“……你會一直一直對我好嗎？”
“當然?！贝蠡⒑敛华q豫地回道。
“如果我沒有你想得那么好，你會怎么辦呢？”銅娘忐忑地問。
“男子漢頂天立地，說出的話便不會更改。你待我如何，我便雙倍回報?！?p> 銅娘聽了，終于下定決心賭一把，便點點頭回答，“我愿嫁給你，你待我如何，我也雙倍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