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十分順理成章,可也是沒有怎么動過腦子的,只考慮了一分,并未深入考慮過后一分會造成的后果,面對如此直白的大夫,陳向陽也不打算來文人的那套。
陳向陽直接道:“既是疫癥,定會傳染,城門打開,就你我這么些人,如何抵擋住如山如海的百姓離開?無論是強行離開還是偷偷離開,身患疫癥的百姓道途中或碰到他人,或投奔外戚,或不幸命喪途中,此間疫病怕不是要‘遠遠流傳’開,救一城百姓而禍世間百姓,恕我不為?!?p> 想到這茬
周瘋醫(yī)面色有愧,他個年過半百的人了,還沒一個十歲稚童想得周全長遠,這要是真的讓此兇殘的疫病‘源遠流長’,那他真的是要成為一介罪人了,日后活著再救人性命,待死后下地獄九泉只怕也難贖其罪
周瘋醫(yī)對陳向陽那是打心眼里佩服,這么小小年紀,就有這般長算遠略,可見是個七竅玲瓏之人,加之年少就這般俠肝義膽,為救一城百姓不顧休息,日夜兼程奔波到清河村找到自己來救人,對此心慈好善的人,周瘋醫(yī)一下竟生出了些許結交好友之意
他本就是那灑脫之人,不耐被世間俗禮約束
徑直就問陳向陽愿不愿與他結交,陳向陽一個現(xiàn)代靈魂,本就不在意世間俗禮,自當出門在外靠朋友走天下,多結交一人也算是結交了一份善緣,周瘋醫(yī)見新交的小友結交自己這個年過半百的鄉(xiāng)間老頭,面色如常,還打趣他道“見面還得朝人介紹‘老’友?!?,要學習藥理云云
面對如此‘不拘一格’,不介意年紀的忘年交小友,周瘋醫(yī)心下也是一陣笑意叢生
一邊的童子,稚嘴微張,細嫩的貝齒露出,睜著圓眼看著面前這個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小少年,上下兩片唇瓣實在是無力喊出“師叔”二字
周瘋醫(yī)自然不會聽見小徒弟內心的吶喊,剛剛小友的一番言論,對于小友這般思慮周到
他定當要夸上一句,“還是小友想的周至?!?p> 石頭丟完了草藥,走了過來,對陳向陽說了城門下的情況
城墻上沒有一個人,城門下堆滿了削尖的木頭樁子,樁子很沉,很重,很難移動,木頭樁子下面都是尸體,尸體露出來的地方都發(fā)紫發(fā)黑,看樣子是中了毒。
想來是防止城內的百姓離開,在木頭樁子上面都抹上了劇毒,不光尖刺處抹了,一些人也死在了樁子后邊,該是穿過去不小心碰到的
全身黑衣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的石頭,來往幾下就將小主三人放到了城墻上
小童沒見過這般慘烈的場面,城門地下堆著小山一樣的尸體,老人,年輕人,小孩.....都有
甚至還能看到一個襁褓里的女嬰,被裹著頭巾的婦人頂到木樁上,生生被餓死的樣子,蒼白的小臉凹陷,突出一雙大大的眼睛,周邊飛著繞著圈轉的臭蠅
小童一下就‘哇’的干嘔出來
饒是見過世面的周瘋醫(yī)和陳向陽,面對著這人間烈獄的凄慘畫面,也是目不忍睹,心中一番感受絕對不比在旁嘔吐的小童好多少
可周瘋醫(yī)和陳向陽,沒有時間在這邊傷春悲秋的
現(xiàn)下,最重要的是救治活著的人
石頭給周瘋醫(yī)找了一間空置的房間
周瘋醫(yī)拉著小童在屋子里,尋了瓦罐,砂鍋,立馬就開始熬煮煎藥
小童收拾了些木板,架子,草席之類的東西,他們還改了幾間屋子作為臨時的病床,屋子內外都灑上了草木灰
透過屋子破舊的紗窗,遠處可以見到城門那處黑煙濃濃上升,燒焦的尸體臭味遠遠飄散開來,這把火一直燃到晚上才慢慢熄滅
黑夜中的火光點亮了一些人的希望,他們還沒有被拋棄
石頭跟在陳向陽的身后,今天下午剛進來的時候,升州城主干大道上,兩邊的鋪子全都關了門,路上堆積著稻草和破了的布袋,小巷口堆有竹筐,裝著還沒來得及帶走的碟碗
陳向陽一路往城南走去,希望能找到小郎中
越往南走,原本空曠的大道上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倒在地上尸體,白色的蛆蟲在尸體的鼻孔,嘴巴中挪動著,一群一群臭蠅和蚊子盤旋在尸體上空
陳向陽和石頭,一個人拿著一只火把,把這些像是要往外走,爭取一絲活著的希望的人,送他們最后這一程
從天亮走到天黑
陳向陽越往南走,越覺得沒有希望,小郎中很可能已經也成了眾多尸體里的一具
她和石頭已經不知道燒了多少具尸體
再看到那些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倒在路邊的尸體,慘白的臉上,有幾只黑色的臭蠅爬來爬去,望著那孩子睜著翻白的大眼睛,她很平靜地揮下手中的火把,點燃尸體
那種平靜,是痛到麻木后的平靜
石頭見到小少爺這般模樣,踟躕了一會,開口勸著她:“少爺,您吃點東西吧,天色已晚了,我們先找個地方安頓一下,明早再繼續(xù)尋人吧?!?p> 陳向陽看著那具和她一樣大的少年的尸身被火焰團滅,蒼白稚嫩的手指一點點被火光吞噬,燃著的火光點亮了石頭和她的臉,“石頭,我還能繼續(xù).....我怕晚上我一閉......眼全都是他們的臉。”
石頭看到少爺清雅的面容在烈焰高溫中變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那一雙眼睛,沒有焦距,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火焰
本來她已經決定離開升州城,離開小郎中,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從她了解升州城內情況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沒有能力去救這些百姓,所以她做出了最正確選擇
離開這
為什么,面對到她數都數不清的尸體,橫臥在大道上時,她會心中痛到無以反復
生命的脆弱與厚重,讓她無力承擔
“.......若是我.......”
石頭聽到少爺像是夢魘般喃喃自語,面前那個身姿挺拔,如竹般高潔的少爺,現(xiàn)在如同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孩,大大眼睛空洞無神,只知道呆呆地望著那團火光,少爺孱弱的身體,在酷熱難耐的夏季里竟瑟瑟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