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河之南,曲苑街之西,青衣巷。
驚鴻苑二樓最東頭的閣樓里風卷朱簾動,窗前一紅一黑兩道人影在朱簾飄紗間若隱若現(xiàn)。
面具男迎著窗外寒風仰望天際不語,紅衣佳人望著他的背影眉目悲戚,滿是不舍。
“若我說,我要跟你一起走呢?”火鳳雙眸中充盈著淚光問。
“你必須留下,九門需要你這條情報線?!泵婢吣蓄^也不回地冷漠答道,幾乎是立刻就回絕了她。
楚天承以叛國身份撤回九源,以圖來日東山再起,那就勢必需要驚鴻苑這個重要的情報據(jù)點。雖沒了厲王這個后盾,但她畢竟有一身舉世無雙的舞藝和才情,要保住頭牌的位置還是綽綽有余的。
火鳳咬了咬唇,卻還是不甘心道:“也許我這樣說有些自不量力,可我還是要說,我想留在你身邊,無論是在你悲傷難過時,還是在你遇到危險時,我都希望能陪在你身邊,第一時間幫到你?!?p> 面具男終于肯回頭看向火鳳,仍舊冷冷道:“你留在這里,時刻關注大梁的動態(tài),有情況隨時匯報,便是對我最大的幫助?!?p> 火鳳眼中的淚光瞬間更濃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受傷,可面具男卻仍狠心接道:“況且我也不會有什么悲傷難過的時候,更不會有遇到危險的時候,因為我是追命九門的掌門!”
火鳳的心更痛了,淚終究是無奈地掉了下來。
“做好你該做的,有情況及時匯報,需要你出動時我自會傳令?!?p> 面具男始終不曾看她,沉默了半晌撂下了這么一句話,然后就這樣從后窗飛躍而下,轉(zhuǎn)眼便消失不見,留下滿臉淚痕、眼中帶傷卻又滿是倔強不甘的火鳳。
到底該怎樣做,才能讓你擺脫過去,得到救贖,到底要怎樣做,你才肯活在當下,惜取眼前人……
火鳳如此自問著,心碎的淚越發(fā)不可收拾,大顆大顆地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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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上天也有感于慕謙之悲,午后的大梁又飄起了紛飛的雪花,舉目荒涼的西郊到處都是狼嚎烏啼鬼哭,風雪籠罩中氛圍更是異常陰森恐怖,腳下時不時地還會踩到啃噬未盡的白骨腐尸。
這里便是傳說中的亂葬崗。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這里便成了無名死尸亂葬場,朝廷判定的死刑犯在處決之后若有人收尸便隨他們?nèi)?,無人收尸的就會被扔到這里,任其暴尸荒野,被野獸啃食。
靠近亂葬崗那足可稱之為萬人坑的中心時,依稀可見白雪覆蓋的巨坑中滿目白骨殘肢混著血肉模糊的爛布破衫,幾乎快要將這個巨坑填平,目之所及還能看到寒鴉混跡其間來回飛舞覓食,臭氣熏天的腐爛味道即便是在如此嚴寒的季節(jié)仍然極其刺鼻,聞之令人作嘔。
由于是私事,再加上楊慎、璩華都忙著重整禁軍,所以慕謙只讓伍尚領一隊羽林親衛(wèi)隨行。
見亂葬崗,尤其是這萬人坑之情形,即便是見慣沙場的伍尚也還是無法適應,強忍著極度的不適,可跟著他們一起來的禁兵卻已有人開始吐起來了。
望著滿坑堆積的森森白骨和野獸未啃食完的殘肢斷臂,慕謙虛脫跪倒在地,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慟失聲痛呼:“夫人哪?。。 ?p> 慕謙跪在萬人坑邊哭得肝腸寸斷,卻根本無從辨認哪些骸骨是妻兒的!
“夫人,是慕謙連累了你連累了孩子們,慕謙對不住你??!”
動亂已平,天降大雪將累累白骨和血流成河掩埋,卻掩埋不了人們心中的痛。
先前去潘樓街口刑場,看到積雪覆蓋下斑斑血跡殘留,聞著空氣中那似乎尚未散盡的血腥氣,慕謙便強忍悲痛沒有發(fā)作,可眼前這震撼的一幕終究將他徹底壓垮。
“夫人,籬兒,四娘,孩子們……是慕謙無能……是我無能啊!”
慕謙放聲慟哭,五臟俱焚,肝膽俱裂,其悲痛欲絕亦感染了在場所有人,伍尚耳邊不由地回響起了仇正臨死前的話。
“厲雪,敬終,你們可曾經(jīng)歷過在戰(zhàn)火過后的廢墟里尋找至親的尸首卻連一根骨頭都找不到的悲痛和絕望?”
“……到處都是戰(zhàn)火殘留的痕跡,到處都是被野獸啃得七零八落的尸骸,到處都是已經(jīng)干涸的血跡,我翻遍了村莊的每一個角落,卻根本無法分辨哪些殘肢、哪根骨頭才是我爹娘和弟妹們的!”
“倘若你們經(jīng)歷過,你們就會明白我的心情。究竟還要多久,戰(zhàn)火才能平息,這亂世紛爭才能結(jié)束?究竟要到何時,天下才能不再有骨肉分離,不再有像我一樣連至親的一根遺骨都找不到的人!”
“多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世間再無戰(zhàn)火紛爭,百姓都安居樂業(yè)的太平景象……可惜,我再也沒機會見到了……”
面對如此慘絕人寰的場景,看著眼前根本無從辨認哪些才是至親遺骨的慕謙,伍尚終于對仇正的話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
就在這時,眾人身后有異動,只見風雪彌漫中,一個窈窕身影逐漸走近。
其人一身素服,步履堅毅,滿目決絕,一步步向著跪地痛哭的慕謙走來,所有人沒一個上前阻攔,因為她是連城雪!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那年離去時,他的音容笑貌仿佛還在眼前,而今歸來,卻是連他的尸骨都已無從找尋!
只見連城雪一身素服喪衣,步履輕盈又堅定地走到慕謙身邊,臉上始終不見任何悲傷,反倒顯得很平靜,雙眸閃爍著攝人心魄的光芒,像極了當初在離憂居與慕籬訣別時的樣子,只是當初離開時是悲傷決絕,而今歸來卻是平靜堅韌。
連城雪伸手去扶慕謙,慕謙被連城雪輕輕一拉,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到她身邊的連城雪。
“陛下,天寒地凍,您身系江山社稷,還請保重龍體。”
慕謙有些木訥地任由連城雪將他拉起,看著眼前一身素服的連城雪,一時間竟有些呆滯。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連城雪扶慕謙站穩(wěn)了,而后才望向萬人坑,驀地嫣然一笑,眼中噙著淡淡的淚光道:“小籬,我來了?!?p> 但見她以一往無前的堅決又向前踏了兩步,面朝那根本無從尋找慕籬遺骸的萬人坑,在眾人目光下倏然解開腰帶,褪去素服喪衣,露出了素服下大袖青衣里紅裳嫁衣!
嫁衣裹素!
一個女子究竟對逝去之人的愛有多深,才會譜寫出這樣一段凄美壯烈的人間絕唱!
盡管她的額間還系著素帶,并沒有新嫁娘的頭飾,臉上也不見新嫁娘美艷的妝容,可她一身隆重的嫁衣光彩卻好似瞬間點亮了這個陰森詭譎的所在,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那個連背影都透露著堅定的女子。
突然,連城雪從腰間取出了一把匕首,背后的所有人沒有看到,但近在咫尺的慕謙卻是看得一清二楚,突然清醒了!
“殿下,萬不可做傻事啊!”
連城雪望向慕謙,臉上依然是平靜的、淡淡的傾城笑顏,眼含淡淡的淚光對慕謙道:“陛下請放心,連城雪不會輕生?!?p> 她又望向那萬人坑,臉上始終帶著笑容:“我還有未盡之責,也答應過他會好好地活下去?!?p> 聽她這么一說,慕謙雖心有余悸,但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
連城雪拔出利刃,撥下一縷青絲,一如那年鵲橋邊為他送行時,她削下那一縷青絲,挽起,用紅繩系好,裝進早就備好的繡著鴛鴦的綠色錦囊里,封好,然后收起匕首,仍插進腰間。
隨即,她手捧錦囊就地跪下,向著飄雪的陰沉天際字字千鈞道:“青絲為媒,蒼天為證,連城雪今日在此嫁慕二郎為妻,愿生生世世,永不相負!”
說完,她便向天三叩,震撼了在場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