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子的整張臉現(xiàn)在都因為興奮、激動而發(fā)紅。
他背著老管家花了筆錢雇了位木工,自己手里背著卷書。
書封陳舊,邊角有鼠嚙的痕跡,不知擱在哪家地窖里放了多久。
當?shù)弥鹪煸L過錢府時,小石子從桌邊瞬即抬起頭,并沒有看他情人略施粉黛的俏臉,也沒怎么留意她點水蜻蜓一樣輕靈的腰步。
他早就通過錢萬返的書柜典藏里拜讀過墨丘的文章,知道此人腹中有點東西。
墨丘這人所涉及的領域不僅限于文哲,在經(jīng)濟甚至工程設計、水利方面還頗有筆墨,小石子從他思想所匯集的作品中受用繁多。
“你是說,墨丘當年從子母宮文淵閣出來時,還到錢府討過盤纏?”
錢夫人點點頭,道:“以前安汀城里的青年人到戰(zhàn)場當兵,倘沒錢治裝,不都到我們錢家來商量對策么?”
小石子問:“你很驕傲?”
錢夫人道:“我很驕傲,我到現(xiàn)在,還想念我原來的丈夫,我為他驕傲?!?p> 小石子淡淡道:“只可惜,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p> 錢夫人不說話了。
小石子接著打破沉默,主動問道,“墨丘就這么走了,他不像是乞討的人,真的沒有留下些什么嗎?”
錢夫人道:“留了!可那都是些書···”
小石子眼睛忽而發(fā)亮,“什么?”
他趕緊叫她帶些人把那些墨丘留給錢府的半車書籍從飄著酸味的地窖里拿出來。
這些書的價值,倘若利用起來,大概比墨丘帶走的那幾袋子饅頭要貴重得多得多。
他連忙日夜翻看,發(fā)覺墨丘已經(jīng)建立了一個組織的學說,有板有眼地討論了國家制度,還有一個和諧社會的設想。
對于他這樣的年輕人,只能感嘆。
他接著翻開一冊發(fā)黃的書,看到里面都是些圖畫,畫著些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工程繪圖。
有些他就能看懂,并且從中發(fā)覺了機遇。
同樣的人,看到同樣的書,大概會因為晦澀難懂不知所云而放棄,小石子就不一樣。
他請來安汀最好的一位木匠,請他看看書中繪制的圖畫是否可行。
陳老師傅盯著那張圖看了好久,接著道:“誰給你畫的?”
小石子道,“安汀自有奇人。”
老師傅摸著胡子,道,“我第一次做這種復雜的東西,但打眼看來,是可行的?!?p> 他們約好兩周后拿回成品。
成品是臺織布的小木機,可是看來仍舊復雜。
“你要踩著這邊,手這么動,然后把棉花放這里,然后···”陳師傅這么給小石子示意。
小石子叫他寫下來,自己回去親自讀讀。
第二天,他又去問趙明軻要幾家錢府在安汀城倉庫的具體位置。
趙明軻皺紋合成一條支流紛飛的小河,“你問這些干什么,不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干好么!”
他大笑著拍拍小石子的肩膀,“你還沒長到思考這些的年紀?!?p> “那要到什么時候?”小石子突然針鋒相對地問。
趙明軻沒成想自己的副手會這么問而如此抵觸,他血氣上來,大罵道,“直到我死了,知道嗎,我死了你才能有機會爬上來!”
他邁著大步走了,一邊碎叨,“以為讀點書就能飛上天了么,不知道腐儒誤國怎么來的么?朝廷怎么會讓這種志大才粗的小王八蛋進來?”
小石子不甘心就這么停下來。
他去問了錢鏡跟錢清,錢鏡因為跟他年齡相近覺得尚有些緣分就幫他了一把。
此間小石子已經(jīng)在安汀城租辦的好幾家的織布婦那實驗了一下那臺木機。
一般女工兩天的功夫只能織出半打布,操作這臺木機一天就能一打。
他找到了錢府盛放布料的倉庫,還有幾家零星的米庫,雖然很大,但已經(jīng)因為商業(yè)上被安汀城多家商幫聯(lián)合起來擠得越來越小。
錢家本來就是靠著這些東西支撐起家業(yè)的。
有天晚上下著些小雨,趙明軻沒帶紙傘,耷拉著臉抱著腦袋就要跑進雨中。
小石子攔住了他,他一臉驚訝,“怎么,石中靖,你?”
“我送你?!毙∈拥?。
他們默默來到一家小酒肆,趙明軻叫他停下,“夠了,我就在這,平常就要來喝些酒的,你走便是?!?p> 他也沒說句謝謝。
小石子也坐下,告訴店家要的酒翻一倍即可。
趙明軻咦道:“你裝什么大人?”
“我比你想象的,要大一些?!毙∈咏舆^附贈的花生碟,堆在他上司那,“你先吃?!?p> 老人不客氣了,接著就喝了杯酒,“還跟我裝,裝自己會喝酒的話,下場會很慘的?!?p> 小石子淡淡道:“敢問先生什么下場?”
“吐得到處都是!”趙明軻道,一邊遞給他一碗酒,臉上附有邪笑。
一碗滿滿的酒。
要滿滿地教育這個好高騖遠的年輕人。
小石子飲下一碗。
他跟錢夫人月下對酌溫情脈脈時從來都是她第一個倒下。
趙明軻冷笑著接一碗,
碗空,趙明軻將碗對著雨后清亮的月光,一邊對小石子道:“請?!?p> “請?!毙∈游⑽⒁恍Α?p> 趙明軻一張老臉趴在桌上口吐狂言時已經(jīng)是月夜。
他說著胡話,小石子一邊從懷里拿出張紙還有筆,要他寫一下自己的名字。
趙明軻大罵,“我知道這手段,把人灌醉,然后簽···簽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并非見不得人,你看便是,但不要撕了,否則我又要寫一份?!毙∈拥?。
他接著指指兩大壇酒邊上的空碗,道:“愿賭服輸!”
趙明軻搶過紙,強打精神讀了一遍,接著扭過紅過煙霞的臉問,“就這?”
“就這,請?!?p> 趙明軻大笑,接著寫下來自己的名字,接著道:“倘若平時你見人低聲下氣點,不用這時請我簽我也會答應?!?p> 小石子凜然而自威,“正是平日里不愿意低聲下氣?!?p> 他所要趙明軻答應的,就是同意他跟一些平日里見不得的商販同盟會面,他一個人。
然而趙明軻即便醉了都明白,連趙明軻老人自己都不能在已經(jīng)跟錢家人斷絕了關系的布匹聯(lián)合商那里得到半分好處,他一個小小的副手,又怎么做得到?
小石子又廢了些力氣,從錢萬返老人那求來推薦狀,這才跟子母宮官府的官商大臣取得聯(lián)系。
那也只不過是聯(lián)系,大臣那只派了個小小的文書,一個書記郎過來。
小石子要他帶話給官商大臣或者他們那一批人。
“你知道,現(xiàn)在安汀各行各業(yè)的許多大亨聯(lián)合起來壟斷物價,而錢家被隔離在外,以至于不能再在商業(yè)上站穩(wěn)腳跟,這些你們都知道么?”
小書記郎兩顆眼珠溜溜一轉(zhuǎn),道:“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是我知道,三公都自然知道,所以不知道?!?p> 小石子大怒,斥道:“你當然知道,因為官府也跟這些大亨簽訂了東西,只要官府能從中得到利益他們當然能對這些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p> 小員外郎繼續(xù)道:“這我可不知道。”
小石子清楚,錢家人現(xiàn)在雖然可以動用私權設立一個低于市場價格的物價,然而僅通過減價吸引布匹賣出去并不能打擊跟錢家人敵對的布匹壟斷聯(lián)盟。
因為布匹的量是一定的,他們這么做,只是變相地損耗了盈利而已。
可倘若布匹的量能多起來呢?
現(xiàn)在受錢府之命織布的女工能一天織出別人三天的東西,雖然工錢給的是一樣。
他帶著那個人看了看織布的木機,小石子道:“您想,現(xiàn)在錢府的織工一天能織出五六匹布,以錢家的財力,我們只要更多的人力就能將布匹的物價以數(shù)量的方式壟斷掉!”
“可笑?!蹦侨说?。
小石子知道他沒弄懂,“不出數(shù)月可見分曉。織布速度擺在這,我將給你的這些話同樣可以告訴另一個靠賣布為生的商幫來著,他們必定為了自己而花些價錢要我們織布的這些器械?!?p> 他接著道:“這樣,安汀的市場上會突然蹦出來過多的布匹,因為物價沒變,布卻多了,倘若以原有的價格賣出去不可能全部賣出去,只能調(diào)低價格,否則布只能是布,而轉(zhuǎn)不成銀子。”
他看到面前這人臉上流成汗水,化成流星劃過面頰。
這人懂了。
“這臺機器,雖小,但能控制價格。”小石子緩緩道。
那人道:“上面根據(jù)行情自然會控制價格,這點你不必擔心?!?p> 另一邊,小石子終于把那些做局安汀的大亨式人物都請到了一家客棧來,這些人都是壟斷布匹的同行。
跟小石子所代表的錢家人,他們沒什么話好說,因而又是安排了各自的小管家赴宴。
而小石子面色陰沉,知道面前這些人背后的家伙,就算再互相拉攏,無論如何也敵不過官府自己定的價格表。
官府的價格是商人們?nèi)巳艘裱摹?p> 小石子抬起腳,單手放在桌上,微笑道:“諸位,錢家已經(jīng)跟朝廷成了一家,爾等再怎樣鉆營茍且,合和為團也無他法能置錢家人于死地。”
群魔狂笑,錢家人如今勢單力薄,尚能拉攏官府?
錢家人當然不能,但能夠猜出官府的對策。
小石子微笑,“下周官府推出的布價,必然降價?!?p> 這些人繼而大笑,因為他們的上司都跟官府串通好了,布價必然是漲價的,因為他們控制了價格。
然而小石子將下月布匹市場量多的消息也下放給了官府。
他吃定了這些人的心思。
到了下月,官府推出了價格表,布匹的價格是下降的。
群魔大驚,這些人沒想到,錢家人真的和官府拉攏上了。
他們接著求著告著要同錢家人再結(jié)同盟,為了錢,這些人是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的。
“不過,”在第二次大會上小石子這么告訴這些人,“錢家人要做這里的領袖!”
這些人尋思良久,終于答應。
這時陽光突顯,隔著窗戶,照在談判桌上小石子清癯、瘦削的臉上。
錢家又回歸了正統(tǒng)。
趙明軻是震驚的,沒成想自己的副手真的做到了。
他看見小石子疲憊得走來走去,問:“我能幫你些什么嗎?”
“你還欠我頓酒錢,上次是我付的?!毙∈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