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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香如故

十、黑暗之中

蘭香如故 林若蘭兒 10434 2019-09-14 14:09:30

  無數(shù)次在夢里,讓我可以回到和她的過去,她依然與我談笑風生,暢聊彼此的心事,依然跟我說要在她70歲的時候教會我打太極拳,依然大口大口的吃著她最愛的桃子。

  我希望現(xiàn)實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場噩夢,夢醒來,我依然擁有她。

  她開始進入了無規(guī)律的嗜睡階段,可我寧愿她每天這么睡著,哪怕一直睡下去,只要她沒有痛苦,我可以接受她不再理我,不再記得我,忘記我,忘記一切,只要她沒有痛苦。

  當她醒來的時候,我會用最溫柔的聲音和她說話,給她喂飯,換尿布,擦拭身體。除此之外,似乎已經(jīng)沒有力量再去做任何事情,離開她的臥室,便是無盡的沉默。我已經(jīng)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亦已經(jīng)對任何食物沒有欲望,體重開始迅速下降。

  而唯一支撐我的,就是怎么照顧好她,我不能倒下,我要好好的,她還需要我,我必須要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好好的照顧她。

  中午吃完飯,準備去刷碗,叮囑她,坐在沙發(fā)上乖乖的,自己盡量不要起來走動,她答應我。我知道,現(xiàn)在的她,偶爾還會有自己想要努力掙扎起身的跡象,是她的心有不甘,嘗試多次還是會很危險,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這一點。我沖進廚房,用最快的速度洗碗,我不放心。果然,我的直覺準確,就在快結束的時候,突然聽到了臥室傳來的一聲巨響。是她摔倒的聲音,驚慌的連忙沖出去,看到她跌坐在陽臺門口,還有她被自己驚嚇到不知所措的面孔?;琶Ψ銎鹚?,檢查看看有沒有碰到她的頭,幸好沒事,她摔倒,后背撞到衣櫥。她的雙腿已經(jīng)沒有任何力量來支撐她的身體,從現(xiàn)在開始,她將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行走。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她抱在我的胸前挪回到床上。她很緊張的樣子,我安慰著她,沒事的沒事的。不停的安慰她。

  哄她睡下來,掖好被角,看著她漸漸平復,睡著。

  病魔在一天天的摧毀她。

  晚上,她要我扶她坐起來,我搬了張小凳子坐在她腳下,拉著她的手,我們親昵的看著彼此,她突然想要在我耳邊悄悄的說話,我轉頭貼近她的嘴唇,她神秘的跟我說,她愛吃蔬菜。我愣了一下,勉強的笑,也悄悄的跟她耳語說,我知道啦。她便滿意的笑。

  忘了吧,忘了好,重新回到無憂無慮孩子般的狀態(tài)。她現(xiàn)在就是一個孩子,忘了所有的過去,忘了所有的傷害,忘了所有的煩惱,你人生的軌跡,重新回到最開始的地方。

  分別是我們生命的終點,我們的相逢,從喜悅到悲傷,無法抗拒,這是生而為人的常事,我們應該坦然的面對生死,一切都是帶不走的,唯一能帶走的是我們曾經(jīng)擁有的愛和那些幸福的日子。忘記該忘記的,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在最后的日子里,在你的眼里,留下我的陪伴和溫暖的笑容,亦已足夠。

  不要悲傷,我可以接受和你好好的分離,可是,媽媽,我還年輕,你應該再陪我久一點。

  心里是無盡的不甘和遺恨。

  她的病情,隨著一些癥狀的相繼出現(xiàn),希望越來越渺茫。嗜睡,失語,失憶,一切都將如同醫(yī)生跟我講的一樣。但最令我害怕的,是怕她出現(xiàn)不可避免的劇烈頭痛。腫瘤生長的速度很快,壓迫所有相關的神經(jīng),一旦吞咽發(fā)生困難,到最后她將無法進食,迅速消瘦。查閱大量資料,所有的惡性級別高的膠質(zhì)瘤病例無一例外的呈現(xiàn)給我的都是絕望,即使手術,最后依然是復發(fā),以很快的速度復發(fā),而手術后的放化療更是讓病人及其痛苦,卻效果甚微,毫無生存質(zhì)量可言。

  晚飯她吃得很少,蔬菜粥配牛肉餡餅,她只吃了半碗就飽了,擺擺手,多一口都不吃。我很怕有一天她吃不下東西。

  還有兩周,就是她六十五歲的生日,心情黯然,也許這是她最后一次過生日。記得以前,我曾和她相約,在她六十六歲的時候,做女兒的親自要為她下廚,將一塊肉細細的切成66塊,紅燒著做給她吃,這是家鄉(xiāng)的風俗,亦是表示女兒對母親的一份孝心。那時向她承諾過,她六十六歲生日的時候,不論我在哪里,即使再忙再遠,我一定飛回來為她過生日,和她相約承諾之時的情景,歷歷在目,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現(xiàn)在,她坐起來吃一頓飯、喝一碗中藥,甚至幫她在床上換尿布,都會使她疲憊不堪,做完這些事,需要趕快扶她躺下來,她很快會睡著。我坐在她的旁邊,靜靜地看著她,她的眼睛閉著,有時候她會發(fā)出微微的鼾聲,她總是很累的樣子。她的右手會因為偶爾的觸碰而感到疼痛,我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小心翼翼,盡量避免碰到她。

  突然發(fā)現(xiàn),在她睡覺的時候,她會越來越多把左手放在她的額頭上,久久的按著,我緊張的問她是不是覺得有點頭痛,她點頭。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想讓她吃一顆普通的止痛藥略微的緩解一下,悄悄的喂給她,她抗拒,用手從嘴巴拿出來,拒絕吃下去。平時給她服用的抗癲癇的藥片很小,止痛藥混淆在其中,我試圖騙過她讓她喝下去。她卻用舌頭分辨出止痛藥與其他藥片的不同來。我不知她為什么如此抗拒,是怕自己對產(chǎn)生藥物的依賴性,還是覺得沒有必要,總之,她拒絕服用任何除中藥和抗癲癇藥物之外的藥物。我開始無法確定她的心念是否清醒,也許,在某一些時刻,她心里還是很明白的。

  很多人的一生有沒有真的去恨一個人,永遠的恨下去,從未原諒,我不知道。也許,在我的心里,有些事永遠都不會放下。我知道該如何去愛一個人,也知道該如何去恨一個人,我的世界里,愛恨分明,愛的時候要全心投入的愛,等到有一天,如果不愛了,開始傷害彼此,就應該及時止損到此為止??蛇@人世間的事,并非如我想象的這般簡單,很多人,出現(xiàn)錯誤,卻糾纏在世事里無法脫身,不斷受到傷害卻無可奈何,無法成全自己,沒有擺脫的力量,活在塵世的眼光中無法評定自我,他們依賴,卻深感痛苦,無力自拔,將就著,彼此拖延著直至耗盡愛的能量。愛,就要好好的愛,珍惜彼此,付出真情,患難與共在所不惜。恨,就實實在在的恨,果斷的離開,不委屈自己,即使兩個人有過溫馨快樂的回憶,就讓這些留在腦海紀念,而不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恨著、抱怨著,看盡人性的惡,面目全非,耗盡一生。

  終是選擇不原諒。我所有的爆發(fā)、苛責、憤怒、痛苦都是源于對母親的愛,命運無可奈何,但我終需給她一個交代,否則,這世上,她所有的委屈要隨著她的離去而煙消云散嗎?我絕不允許這樣,我必須用我的方式讓傷害她的人明白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從未有人關心在乎你,只有這個和你一起走過風風雨雨四十年的女人卻是最是待你最好的那一個,她的包容、她的付出,給你一個家,除她之外,沒有人可以做到,而這一切,你未來的日子,會隨著她的離去而一無所有,你應該面對無盡的孤獨和凄冷,這才是你該得到的結局,因為,你從未珍惜。

  原諒二字,重若千斤,不應該輕易說出口,否則,它將一錢不值。我們應該給生命足夠的尊重,它是沉重而神圣的。

  好好的愛值得愛的人,留下美好的回憶,才是在我們離開這個世界時唯一能帶走的東西。相互之間偶有爭執(zhí)傷害,但終究要聽從內(nèi)心,可否包容彼此,從心里愿意原諒,包容彼此。每個人心里會有明晰的答案。彼此怨恨,即使選擇原諒,如此惡劣的循環(huán)反復,將自己置身于一段糟糕的關系中,不停的斗爭,糾結,崩潰,牽扯,終究有何意義?

  人生僅此一次,為什么總是要為那些傷害我們的人買單?

  在她生病的這段日子里,拋開自己,我試著開始站在一個女人而不是女兒的的角度來看她。心里全是對命運的質(zhì)問,她究竟做錯過何事,如今讓她承受這樣的結局。她善意的對待所有,一生簡明了。女兒、妻子、母親,每一個身份她做的近乎完美,生活有過艱難,她一一咬牙挺過來,曾跟我說過,生活就像是一輛人力車,只有用盡全力拉著往前走,才不會倒下。孝順如她,賢惠如她,慈愛亦如她,可是,好人終是沒有好的回報。

  腦袋里的腫瘤,已是癌癥中無法治愈的極其頑劣的一種,它從何而來,如何生起,終是沒有確定的判斷,家族中是沒有任何癌癥的遺傳的,所有的親人的逝去我亦一一經(jīng)歷,唯獨她的病,卻是最糟糕的一個。

  我從來沒有預料她病到如今這般境地,曾經(jīng)也為她的晚年而擔憂過,預想過假如她的健康出現(xiàn)狀況我該怎么辦,害怕她的身體會出問題,多次說服她去體檢,她卻總是不去,她是個意志力很堅強的人,寧可用健康的運動和食物來幫助自己養(yǎng)生,可我卻偏偏沒有想到,居然在她的身體最要命最重要的部位長出腫瘤,而且是如此的嚴重。

  我與他,在這個家已是絲毫無話可說了,除了照顧母親,這里已經(jīng)是一片黯然,毫無生氣,死了一般的日子。事本不止于此,卻是他一手造成。我是個倔強的女人,在母親大難臨頭時,卻讓我跳出事外,所有的思考判斷漸漸明晰,看清了一切。

  覺得心臟開始出現(xiàn)強烈的不適,莫名的慌,喘不上氣來,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吸幾口凜冽寒冷的空氣,大顆大顆的眼淚會掉下來,砸向高空之下的地面。

  為她感到極度的不甘心,她還年輕,本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事已至此,我傷心又有何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顧好她,送走她,然后選擇離開,最后的結局昭然若揭,終是心底的悲哀。她在醫(yī)院病床上看著他那失望、幽怨的眼神,已是深深的印烙在我的心里,永不會忘記,那一瞬間,我為她一生的付出感到無比的不值得,所有對他的付出終是不值得。后悔自己做為女兒,對她的幫助太少,沒有幫她盡力決絕的走出這不堪的婚姻。為她的命運,亦為自己人生急驟而下的轉變而心痛,皆是生命里無法承受的痛楚。

  何謂云淡風輕,一帶而過,終是不理解,殘局還是要收拾的,既然如此沉重,就讓我們一同墜入深淵。

  凌晨五點,睡不著,起身去她的臥室。她也已經(jīng)醒來,黑暗里,她的眼睛睜的大大的,我用手捧著她的臉頰,湊近她,用我的額頭抵著她的,她看著我笑,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那么的無辜,像一個格外乖巧的孩子。我輕聲問她,是不是想喝水了,我給你喂點水吧。她想要坐起來,長久的躺著使她的脊柱不太舒服。我扶起她,她搖搖晃晃不穩(wěn),雙腳在不停的抖動,她已經(jīng)不大能控制得了自己的身體。病情發(fā)展的太迅速,一個多月,僅僅一個多月,她就從一個正常人變成了幾近癱瘓并且意識不清的人。扶她坐起來,挨著她,替她揉搓后背,她感到舒服。十分鐘后,她又覺得疲累,想要躺下來。每次放她躺下來的時候,我完完全全的把她的上半身攬在我的懷抱里,并跟她說,相信我,放心的躺下來,不會摔到你。我慢慢的放好她,蓋好被子,掖好被角,她又開始睡著。

  窗外的夜色依然濃重,天邊沒有一絲亮起來的痕跡,北方的冬天格外寒冷,窗戶外總是結著厚厚的冰棱。完全沒有睡意,起身去廚房熬藥、做早餐。將分裝包好的中藥拆開來一包,細細沖洗一遍,然后放在藥罐里大火燒開,慢火熬四十分鐘,濃重的中藥味漸漸彌漫開來,將我整個人包裹。開始煮牛奶,放入麥片,碗里放好撕成小片的面包,最后倒出來,濃稠的麥片牛奶粥做好,端出來放在她的床頭,等她醒來。

  吃過早餐后,打來熱水,為她擦拭雙手,洗臉漱口,最后抹上香香的嬰兒潤膚露,讓她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再躺下來,不一會兒,她又睡著。

  一整個下午,她一直在睡覺,午后的陽光透過窗簾,整個臥室里安靜的讓人覺得壓抑,只有我和她,我就坐在她的床邊,靜靜地陪著她,看著她,她的眼角偶爾會有一點淚水,我?guī)退萌?,聽著她粗重的呼吸,時間就這么一點一點地流逝著。

  她開始有了疼痛的感覺,總是用唯一能動的左手撫摸額頭,她開始呻吟,眼神渙散,我知道,我該給她適當?shù)某砸稽c止痛藥了,但是,即使如此,她依然對止痛藥是極其排斥和抗拒,我只好騙她,再一次的,用止痛藥代替了醫(yī)生開的抗癲癇藥。

  給她吃了止痛藥的結果是,由于止住了疼痛,她感覺到了短暫的舒適,神志漸漸清醒,但也使她無法睡眠,她還是無法說話,身體依然不能動彈,她的心情格外的煩躁,看著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很怕她感知到什么,因為這會給她的精神上造成負擔和痛苦。

  一片止痛藥的藥效是24小時,也就是說到了晚上八點,藥效過去,她依然會疼痛、昏睡。

  趁她精神狀況不錯,我貼著她的臉和她說話逗她開心,偶爾的我會親她的臉龐,然后再跟她撒嬌,讓她也親親我,湊近她,她就轉過來親親我的臉頰,我感受到自己心里溫柔到融化的感覺。我是如此愛她,我該怎么辦,我好想給她動手術,盡管我知道手術后的一切都會發(fā)生,對她是無盡的折磨,可是,我到底該怎么辦。我是否有勇氣面對她的痛苦,如果我與她就此分離,我是否能夠承受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

  應該是止痛藥帶給我的錯覺,她的精神好起來,絕不會是因為病情有了好轉,僅僅只是神經(jīng)上得到了少許的麻醉。

  她疼痛昏睡,我心疼,但她清醒煩躁不安也令我心疼,我該怎么辦?

   24小時過去,止痛藥的效果逐漸消失,

  果然,她昨天好轉起來的精神,僅僅只是和止痛藥有關,她又開始陷入了眼神渙散、昏睡的狀況,她的呼吸濁重,醒著時,眼睛就那么直愣愣的盯著天花板,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這眼神讓我覺得不安和害怕。她時不時的用唯一能動的左手扶著額頭。如此推斷,她的狀況驗證了我昨天的猜測,中藥并沒有讓她的病情有絲毫的好轉。

  一切都是我始料未及的,我開始陷入瘋狂的自責中,選擇放棄手術,采取保守治療是為了減少她的痛苦,企盼出現(xiàn)奇跡,可現(xiàn)在為什么不再多給她一點時間讓我好好的陪伴她,為什么在短短的一個月里,就讓她變成了這樣。

  我曾經(jīng)是那么的自信,我相信自己可以讓母親的晚年過的很幸福,我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安排好她在另一個城市的生活,我可以親力親為照顧她每天的飯食,我可以帶她去我們想去的任何地方,品嘗她從未吃過的美味,看最美的景色。為了這個夢想我一直在努力著,她的身體狀況也讓我一直堅信她可以活到八十歲,陪我老去,可是,在我即將邁入中年的時候,她如此年輕的就要離我而去,讓我抱憾余生。

  現(xiàn)在的一整天,家里安靜的沒有任何聲音,我靜靜地陪坐在她的床頭,只想陪在她身旁。

  生活就是這樣,讓你猝不及防的接受無常變故,在你以為很幸福的時候,突然甩給你一記響亮的耳光,把你打醒,讓你懵掉。

  持續(xù)的失眠使我精神狀況很糟糕,總是強迫自己睡著,卻總是淺睡到凌晨兩三點醒來,不停的做夢,輾轉反側,潛意識中的焦慮使我不安,我擔心她在夜里的情況,躺下不久再披衣起來到她的身邊,她是睡著的,發(fā)出微微的鼾聲。

  又做夢了,夢里的她在病床上神智不清,周圍虛空一片,籠罩著讓人窒息白色氣體,我喘不過氣來,我看到他走到她的床邊,依然像是滿腹牢騷的在抱怨著什么,他又在氣她,掙扎著想要沖過去拉開他,我在夢里呼喚著媽媽,然后開始痛哭,我拼勁全力想要保護她,全身無法動彈,用盡全力開始哭泣,終于,夢醒來,臉上全是淚水,打濕枕巾,這慟哭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了。

  早晨,她想坐起來,扶她起來,她看上去總是很疲倦,不到五分鐘,又要躺下來,接著睡著。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轉動起來似乎有點緩慢,我悄悄的坐下來,輕輕的用手在她的眼前晃一晃,沒有任何的反應。我開始心慌,摘下她手腕上的珠子,依然在她的眼前不發(fā)出聲響的晃動,可她的視線依然沒有任何的反應。依然是不甘心,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不想回應我,我希望她只是不愿理我而不是眼睛出現(xiàn)了問題。隨手拿起她用的一塊顏色鮮艷的藍色手帕,依然輕輕的在她的眼前晃一下,而她的眼神直是直直的盯著前方的某一個點,絲毫沒有回應,她的視力是一點一點喪失的,隨著腫瘤越來越大,勢必會壓迫到她的視覺神經(jīng),這都是必然的,她就要看不見了。

  心里的傷口就這樣在現(xiàn)實的殘忍中一次次的被揭開,撕裂,流血。我最愛的這個人就這樣在我的面前被病魔一點點的摧殘著,我卻毫無辦法。

  給她做的西紅柿雞蛋拌面,她已經(jīng)開始吃不下,也無法坐起。跟她輕聲說,我知道你很累,沒關系,我們躺下來,我喂你吃。她僅僅吃了兩口,便擺擺手,拒絕,也許面條不夠軟爛,已無法讓她順利的吞咽,試著給她溫了一小碗粥,還好,多吃了幾口。她的食量已經(jīng)開始減少,如果最糟糕的判斷,照這樣下去,她會漸漸水米不進,直到最后。

  午后,她在我的輕輕撫拍中安然睡著,她側躺著,如孩子般的睡著,我仔細的看著她,想把她最后的樣子永遠的銘記在腦海里,她的腦袋放在松軟的枕頭里。她的面龐潔白細膩,富有光澤,嘴唇微帶著紅潤,睡夢中她略帶笑意,很安詳?shù)臉幼樱坪鯖]有任何的恐懼與哀愁,沒有歇斯底里的憤恨,疾病并沒有將她摧殘至形如枯槁。在這么一瞬間,突然覺得,如果她能夠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一直到最后,也算是對我的一點點的安慰。心里祈禱,上天,如果可以感知到我對她的愛,就讓她毫無痛苦的,在睡夢中安詳?shù)淖?。淚水滴下來,悄無聲息。

  守著她,很多天沒有走出家門,仿佛這個家已與世隔絕,曾經(jīng)擁有的所有一切已離我而去,一瞬間,擁有的全都消失不見。唯獨支撐著我的,是我的先生,所有的事情和他一起商量,睡前和他通電話,對著他偷偷的哭泣,壓抑而無助的哭泣,告訴他我做的那些夢。先生的工作使他無法到我的身邊陪伴,公公婆婆已經(jīng)從北方的家鄉(xiāng)第一時間趕到家中,開始幫我們照顧孩子。我一心一意的照顧她,身邊親友的幫助亦給我力量,每隔幾天,姨媽和表哥表姐們會來探望,只是她的病情的惡劣讓他們感到悲傷無奈,唯有深深的嘆息和淚水。

  現(xiàn)在,照顧好她是我最重要的任務,我可以舍棄一切只為全心全意的給她陪伴,她需要我,此時的她比任何人都需要我,因為只有在她的身邊守著,我的心才感到一絲踏實。

  生死本該是要看淡的吧,生命如同樹葉,綠意盎然的是生,枯落而下的是死,風吹過,片片落葉飄然而下,落入塵土,這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我不應該總是感到悲傷,她終是要離開我的,也許,今生的結束對她而言,亦是重生的開始,唯獨使我久久無法放下的,是我與她的情,這個世上最愛我的人就要離開我了,我的余生,勢必留給我的,都是對她的無盡思念。

  世間皆是薄涼,開始懷疑一切,母親的事,我始終無法接受,質(zhì)疑究竟何為善良,質(zhì)疑自己的力量,質(zhì)疑違背真心而付出的代價,沉重的代價。

  向來,我的倔強固執(zhí)是頑劣的,難以馴服,從來不是柔順的孩子,有時,會從本心爆發(fā)出堅硬的東西,以此來對抗命運,始終相信,有的事情可以人為的逆轉,在最糟糕的時候,勇敢的面對,抬起手,扼住命運的咽喉。

  冬至如期到來,這是北方重要的節(jié)氣,這一天之后,北方的冬日黑夜將會更加漫長。家里很暖和,陽光照著母親的臥室。北方的冬至是要吃餃子的。

  她喜歡包餃子,很好吃,茴香餡兒的,小白菜餡兒的,韭黃餡兒的,薺菜餡兒的,凡是她包的餃子,我怎么都是吃不夠的。她心思細膩,做什么事情都是極致,精心拌出來的餃子餡兒,很香,吃起來一點都不膩。薄皮大餡兒是我對她包的餃子的最高評價,邊吃邊由衷的贊嘆。每每她看我吃得香甜,亦是滿足。

  她從來都是注重生活的儀式感的人,她喜歡節(jié)日,總是會在一年中大大小小的節(jié)日里為家人做一大桌子飯菜。很多年過去,突然明白,我之所以同樣熱愛生活,所有的情懷和眷戀,都同她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她善待一切事物,在她的眼中,自然的事物皆是美好,她尤愛植物,她能夠識別任何植物之間的微妙區(qū)別,可以從一片樹葉上呈現(xiàn)出的徑絡而感嘆生命的神奇,為一顆果實的成熟而發(fā)出贊嘆。她喜歡浪漫的小美好,單純而感性。她注重感情,與身邊很多朋友相處融洽,但又倔強,深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支撐改變不好的事物,不會易放棄。

  可是,這也許是她過的最后一個冬至。

  清早,表姐拎著她親自燉好的肉湯和餃子,用保溫桶裝著,從幾十公里外的家中專程送來,陪她過冬至吃餃子。表姐的到來使得我原本極其低落的情緒得到些許的安慰,心里感到溫暖,彼此相對無言落淚。她也似乎感受到小小的節(jié)日氣氛,很高興,只是,餃子吃的很少,一兩口之后,她便不再吃,不一會兒,她累了,慢慢睡著。

  表姐性格一向溫順,過于感性,遇事情緒容易激動,所以,從一開始,母親的病情對她也是極力的隱瞞,很怕她因為無法控制情緒而崩潰大哭。在醫(yī)院的時候,騙她說,母親的病是良性的腫瘤,她亦放心。但隨著后來幾次來家里探望,她越來越發(fā)現(xiàn)她的變化,她開始不斷的問我,情緒焦慮而不安,終于再也無法隱瞞,我?guī)介T外,跟她講了實情。她站在樓梯間大哭,情緒一度崩潰,她的反應同我預料的結果一樣,幸而避開,我一再叮囑她,切不可在她面前流露出半點不好的情緒,安撫她很久,她終于哭著走了。后來幾次來家探望,她都極力配合,笑在臉上卻忍著淚水。我抱抱她,心存感激。

  夜已到來,黑暗中,思緒悵然紛飛,淚如雨下。

  她的病痛,是我心靈的煉獄,我不知何時才能重返人間。

  人生無常,每一個人隨時都會離開這個世界。記得以前大學有個很好的朋友告訴我,她什么都不怕,唯獨怕死,人死了,擁有的一切都將失去,她不知道自己會去哪里,將面對什么。我告訴她,我從未懼怕過死亡,于我而言,死亡只是一種離開。離開這個世界,同愛的人告別,同恨人永遠的訣別,沒有可以帶走的東西,唯獨帶走的,只有我們腦海深處的記憶,關于前世的記憶。我們會不會因為這一世沒有好好的愛過而遺憾,會不會因為沒有更多的照顧好家人而懊悔,會不會因為沒有用盡全力幫助他人而對自己失望。人,終究是要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的,心懷坦蕩,敢愛敢恨,才對的起自己沒有白來這世上走一遭。

  每一天,她依然是平靜的睡。每一天,對我來說,過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

  她越來越減少的食欲。

  她喝不下中藥。

  她抬起手扶著額頭,又有點痛了。

  半夜突然聽到她的一聲呻吟。

  她的每一點變化,都讓我很害怕。

  睡眠持續(xù)不好,白天即使再累,到了夜晚依然無法沉沉的睡去,在聽到她發(fā)出的任何的一聲嘆息或者翻身的響動聲中,任何一個細微的聲音都能夠讓我在極淺的睡眠中瞬間支愣起耳朵,披上衣服就往她的床邊沖去,夜夜如屢薄冰。

  接連幾天沒有出門,再這樣下去我怕自己會開始抑郁,怕身體出現(xiàn)狀況,我必須要保證自己在照顧她的日子里身體不能出哪怕一點點的問題,哪怕是小小的傷風感冒,不然,她怎么辦。決定在她熟睡的時候出去走一走,哪怕只是出去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

  北方的冬天很冷,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大河泛著厚重濃稠的黃,浩浩蕩蕩穿城而過,河的邊緣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棱,空氣中夾雜著泥土的腥氣,空氣凜冽清冷,蕭瑟寒冷。這座城市彌漫著的,是我曾經(jīng)熟悉的味道,許多年過去,一切都在改變,但這座城的味道卻絲毫未變。走在河岸邊,大口呼吸著空氣,想吐出壓抑許久的悶氣。我看著岸邊花園里打羽毛球運動的年輕人,打著太極拳的老年人,結伴散步的中年人。曾經(jīng),我挽著她在河岸邊散步,彼此無話不說,這里的每一處,都是我的回憶。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這河邊的某一處,埋下了我出生之時的我的臍帶,她告訴過我,之所以將臍帶埋在這里,是為了讓我這一生都會夢到這個地方,永遠的想要回來。我與她是那么的親密,她帶我來到這個世界,自己已然承受太多,我?guī)Ыo她為人母的喜悅,從此她的世界為我而奔波,我與她在世間相互溫暖陪伴,豐滿彼此生命的意義。

  半夜,突然清晰的聽到熟悉的聲音呼喚我的名字,那聲音清脆、響亮,是那么的健康。我忽的從床上坐起,心里一陣發(fā)慌,劇烈的跳,發(fā)生了什么,一種不詳?shù)念A感。不顧一切的沖到她的床前,跪到她的床邊。她依然在昏睡,呼吸微弱,我撫摸著她的臉,她低聲一聲呻吟,我輕聲的呼喚她,媽媽……她在黑暗中強睜開眼,看著我,我心里是那么的難過,把臉埋在她的脖子里,拼命的聞她身上獨特的氣息,淚水無聲的滑落,傷心的哭,我低聲的抽泣聲讓她挪開腦袋看了看我,好像不明白身邊的這個人為什么會突然這樣。病情使她的性格開始冷漠,她開始無法理解突然怎么會有一個人在她的身邊無聲的流淚,淚水流進了她的耳朵和脖子里。

  過了很久,她靜靜的醒著,仿佛依然享受著我與她的親昵,她只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該休息了,我拍拍她,在她耳邊低語,好好睡,她點點頭?;氐脚P室,掀開被子把自己包起來埋進去,開始哭泣,極其傷心的哭泣。

  悲傷深深的湮沒著我,夢境與現(xiàn)實的反差讓我不知該怎么辦,黑夜的壓抑讓我再也不想醒來,想永遠的睡去。就在剛才,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她病了,是中風,臥床不起,兩棟大樓,四周空曠,我站在其中一棟大樓的頂端,茫然的尋找她,我瘋狂的想念她,我拿著望遠鏡在焦急的搜尋著她。終于,我看到了她,她在另一棟大樓的頂端,躺在床上,我與她遙遙相對,拼命的揮手,瞬間,她從床上坐了起來,穿著那件好看的藍色毛衣,頭發(fā)依然是微卷的短發(fā),她依然微胖。我心中一陣狂喜,我問她,媽媽你怎么好起來了,她笑著看我說,我就是好起來了呀,看,好好的。是的,她好起來了,還像以前的模樣,原來這一切都是噩夢。

  心中的狂喜讓我從睡夢中驚醒,突然,就聽見了耳邊那一聲她的呼喚,是的,夢醒了,殘酷的把我打回了現(xiàn)實,我依然看到的是她病得奄奄一息的樣子,夢和現(xiàn)實的落差讓我痛到無法承受,痛到無法呼吸。

  我對先生說,我們以前多快樂,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記快樂是什么感覺了。

  她吃得越來越少,已經(jīng)無法坐起來,需要躺著喂給她吃,甚至,已經(jīng)到了吃著吃著會睡著的地步,怕她被嘴巴里沒有咽下去的食物嗆到噎到,會用手指再幫她把嘴巴里未嚼完的食物掏出來。

  她已經(jīng)開始排斥中藥,每喝一口臉上流露出來的都是痛苦和驚恐,我亦不勉強她,會哄著跟她說,我們不喜歡就不喝,沒什么了不起的。她便安然入睡,因為我的對她的順從而一臉滿足。

  是的,也好,只要你從未感到痛苦,我都會依順與你。

  燕姐來家里探望她,在她的床邊輕聲輕聲呼喚,她醒來,她知道是她自小看著長大的侄女來看她了,眼睛半睜著,呼吸略有些重。她親親母親的臉頰,淚水滑落,鼻子紅紅的,握著她的手久久不松開。她撫摸著她的身體,我與她淚眼相對,盡是無言。

  親愛的,你將她已經(jīng)保護的很好了,照顧的很用心,這么糟糕的病,如此這般,已經(jīng)很好。許久,她對我說。

  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她還能支撐多久,但我的預感告訴自己,也許真的沒有多長時間了。對自己說,好好為她做好她現(xiàn)在能吃下去的每一頓飯菜,讓她時刻保持潔凈,不可以讓她因為失禁而有半點的難堪,我要讓她安然的過好每一天,我要盡全力維護好她的尊嚴,我要讓她體面的離開。這是我作為女兒在這世上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了。

  曾經(jīng)和她討論過身后事,她亦很坦然。但我深深了解她,雖然口說坦然面對,但她終究會極其脆弱,但有一點我與她達成共識,就是,無論將來發(fā)生什么,盡管我們無法預知,但她需要有尊嚴的離開,而我,需要幫她有尊嚴的離開。什么是有尊嚴的離開,她曾告訴過我,需要讓她干干凈凈,即使在病中依然衣著體面,吃舒宜的飯食,甚至不要體會到病痛,我要每天親昵的在她身邊給她溫暖和陪伴。那時的她說,能夠這樣,就已經(jīng)很好。

  現(xiàn)在,不就是這樣嗎。如果,她突然無法進食,那接下來,她所剩的時間,就真的不多了。手術已經(jīng)對她沒有任何的意義,任何的醫(yī)療措施只會給她帶來更大的痛苦。對她,所有的決定我來完成,所有的責任我來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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