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日，如期而至。
自小就有意識為她慶祝生日，知道這是格外重要的日子，為她慶祝生日，于我而言，是我與她儀式一般的存在，會提前做很久的準(zhǔn)備，只為給她驚喜。小時候沒有什么零花錢，會用積攢了很久的錢為她買一支口紅或一支眉筆，有時會是一副冬天戴的手套，這是那時的我力所能及的禮物，覺得也是她需要的禮物。整塊的生日蛋糕是買不起的，會買切的小小的一塊，用紙盒包起來，連同自己動手制作的禮物盒包裹著禮物一同送給她，心情雀躍而期待。生活的忙碌讓她無暇顧及自己的生日，匆匆的下班回來，一臉的倦意，生日大餐是沒有的，長壽面也是沒有的。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從來沒有為她慶祝過一次生日，沒有長壽面，更沒有生日禮物。
但是，她所有的疲倦會在我的面前深深的隱藏起，我準(zhǔn)備給她的小禮物，她亦是滿足，笑容轉(zhuǎn)身后依然是對自己的毫不在意，也從未糾結(jié)。
而我卻清楚的記得，她為我過的每一個生日，她在廚房里的忙碌著，為我做一大桌豐盛的飯菜，每一年我就在她的愛里，像模像樣的過著自己的生日，奶油蛋糕香甜的滋味是童年最深刻的記憶。長大后，每到我的生日，她甚至?xí)垇砦业谋斫阋黄饝c祝，即使后來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她依然會在這一天為我做長壽面，從未忘記。
我在她的愛里長大，她與父親給我的截然不同，她在竭盡全力的彌補。做她的女兒，是幸福的，做人的很多道理，她亦是教會我很多。她曾對我說，在每個母親的眼里，她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那一個。直到我做了母親，懂的用同樣的方式去愛自己的孩子。母親，我，我的孩子，我們延續(xù)傳遞著愛，生生不息。
后來長大，工作獨立，才有了條件給她買像樣的生日禮物。她一直是沒有什么像樣的首飾的，自己從未曾在意過，父親更是沒有給她買過任何的首飾。他一向是沒有給妻子送禮物的概念的，更不要說送首飾了。女人一生怎么能沒有幾件像樣的首飾呢。我送她項鏈，細細的白金的項鏈，小花瓣的墜兒，精巧而別致，很適合她，她亦喜愛，小心翼翼的收藏起來，平日里放在絲絨條形盒子里，只有在特別重要的場合才肯拿出來戴。我知道，她始終是舍不得戴的。買珍珠項鏈送給她，她喜歡珍珠，愛不釋手。后來那串珍珠項鏈意外的丟失，外出時不小心從脖子里滑落丟失，她難過了很久，打電話告訴我，言語里是滿滿的自責(zé)。我亦安慰她，答應(yīng)會再買一條新的給她，她心里終是不舍得我再買。前年，一直覺得她沒有黃金的首飾，和先生去商場仔細的選了一條送給她，戴起來，她跟我開玩笑說，始終覺得黃金的首飾和她的氣質(zhì)不太搭配，放起來保存就好。
她是敬佛之人，我亦受她的影響很深，走過很多地方，瞻拜很多的寺院佛像，知道菩提子和硨渠都是很好的法器。一串星月菩提的手串送給她，她格外的喜歡質(zhì)樸的東西。后來，她回老家后，總是拿在手里細細盤磨，那串珠子終是讓她磨的發(fā)出褐色的光芒，我拿在手里贊嘆，覺得任何東西到了她的手中，總是格外的被她愛惜而散發(fā)出光彩來。去年，先生用昂貴的價錢買到一串質(zhì)地上乘的硨渠螺雕琢打磨的手串，準(zhǔn)備在春節(jié)回家探望她時送給她，卻不想，卻是在她的病床前送給她。
后來，她來到我生活的城市，四年間幫我照顧孩子。她的生日是我一年里最惦念的日子。壽面一定是要有的，并不擅長廚藝的我會想盡辦法做自己可以拿得出手的菜，好像在心里想要補償她似的。生日那天，我會為她細細挑選好她最愛的百合，選好她應(yīng)該會喜歡的禮物，親自下廚做一桌菜，煮好長壽面，吹蠟燭、吃蛋糕，可她總是不習(xí)慣，會說我亂花錢，但從她的微笑里，我知道她心里是知道我是愛她的，她亦是覺得幸福。
如果沒有這場病，我們會一直幸福下去，我計劃過如何安排她的晚年生活，我要帶她去重慶，她答應(yīng)過我要陪我吃最地道的麻辣火鍋，我要帶她去杭州，看湮雨漫漫的西湖，我要帶她去婺源，因為她喜歡鄉(xiāng)村。我可以有大把的時間陪伴她，陪她慢慢的老去。
然而，同在屋檐下的所謂一家人，他，卻從不屑記得任何人的生日，在他的眼里，永遠都只有他自己。
他只在乎他自己的生日，他會牢牢的記得，會提前提醒她，她做長壽面給他吃，做他愛吃的菜，多少年過去，他卻毫無回饋，心安理得的享受著自己毫無付出的一切，直到后來，我知道他曾為另一個女人買蛋糕過生日。
人性是惡的吧，無視自己的妻兒，卻可以恬不知恥的為另一個女人過生日。盡管他以為一切都是不為人知的，但直到那個女人到派出所將他告發(fā)。最后還是母親去派出所將他領(lǐng)回了家。
也許，這是她最后一個生日了。為她訂了康乃馨和白百合搭配的鮮花，為她訂了生日蛋糕，我很怕自己會哭。當(dāng)然，我拒絕讓他在她的身邊為她過也許是她的最后一次生日，在我心里，他早已沒有資格。他對我說，今年你母親的生日我來給她過吧，明天我去買個蛋糕。我冷冷的看著他，你沒有資格給她過生日，蛋糕你不必買了，你敢買，我就敢丟出去。還有，明天最好不要讓我們看到你。他無法直視我的眼睛，閃躲著，他知道，如果他回答一句，就會換來我對他歇斯底里的憤怒。
姨媽和表姐記得母親的生日，和我約好，來家里給她過生日。
那天，她的狀態(tài)很好，醒來時眼神清澈明亮，對著我笑，靜靜地聽我們說話，甚至，還會要求扶她坐起來。我在她的身后擁著她，她依靠著我。她的狀態(tài)又給我安慰，這個時候又會覺得，不去折磨她也許是對的，應(yīng)該讓她好好的走完最后的路。
她好像知道我們在為她過生日，她一直清醒著，我給她換了一件新毛衣，是藍白相間的清爽顏色，她揚起頭，看看放在床頭的那束花。姨媽和表姐的到來亦讓她感到高興，她靜靜的躺著，眼神追隨著我們，默默的看著我們?yōu)樗砻θサ膹埩_著。長壽面一定是要有的，表姐帶來的肉鹵湯香味四溢，切成丁的胡蘿卜、土豆、豆腐、木耳、黃花菜、菠菜，材料豐富，濃稠如琥珀的顏色，澆在大姐親自做的手搟面上，終成一碗屬于母親的長壽面。精心準(zhǔn)備了幾樣小菜，百合桃仁、醬牛肉、桂花藕、炒清蔬。都是她可以吃的極清淡的菜，盡管她吃不了幾口。
我坐在她的身邊，挑起一根面慢慢的喂她，她一口口吃的很香。姨媽和表姐完全沒有料到她的狀態(tài)是這么的好。表姐俯下身握著她的手，問她，小姨，你吃的這么好，告訴我面條香不香？如果香的話，你豎個大拇指給我看看。
我以為她已經(jīng)不大聽的懂我們在說什么。很多時候，她對外界語言并沒有太多的回應(yīng)。她看著我們，嘴里慢慢的嚼著，好像嘗到了肉湯和面條的香味。在我們詢問了兩遍后，她望向我們，豎起了她的大拇指。淚水瞬間溢滿我的眼眶，是的，她聽懂了，她什么都知道。姨媽和表姐亦是完全沒有料到她的反應(yīng)，驚訝過后，掉下淚來。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我們以為她什么都不知道。
點起蠟燭，對著她唱生日歌，我們一起輕聲的唱，那一刻，仿佛沒有了悲傷，沒有了絕望，歌聲里是我們對她深深的愛，對奇跡的期待。她靜靜的聽著，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她的眼睛一直看著我，視線一刻都沒有從我的臉上移開。我捧著蛋糕到她的面前，陪著她一起吹蠟燭，她已沒有任何的力氣吹了，我?guī)椭?，蛋糕上的白色巧克力的碎屑如同白色的雪片一樣被我吹的飛起來，散落在她的毛衣上、睫毛上，我笑了，她看著我，一起跟著我笑起來。
大姐在我們唱生日歌的時候，已然崩潰，紅著眼眶走出了臥室。
切了小小的一塊蛋糕，喂給她吃，看的出來，她吃出了蛋糕香甜的味道。姨媽在一旁默默的流淚。
回去醫(yī)院，去拿母親的病例。
病例是要在病人出院后一個月才能拿到的，流程復(fù)雜，醫(yī)院里到處都是人，焦急的排隊等待，面色麻木，充滿著陰郁，不安，惶恐。這里的氛圍使人感到極度壓抑，已然是另一番世界，生命的顏色在這里會暗淡下去，然而，這里，卻又暗含著生的希望。
拿著她的身份證，還算順利的拿到，走到門診大廳的角落，仔細的翻看著病例。所有的檢查顯示，除了大腦，她身體的各項指標(biāo)都非常正常，她的血壓、血糖、血脂沒有一項超標(biāo)，這和她平時生活規(guī)律和飲食健康有極大的關(guān)系，她一向是個謹(jǐn)慎的人，對他人，對自己，從來抱負責(zé)的態(tài)度面對。自從上一次的膽囊切除手術(shù)之后，她更加注重養(yǎng)生，她沒道理得這么糟糕的病。她的病理檢查結(jié)果很長，那些曾經(jīng)讓我噩夢一樣的文字又顯示在我的眼前，不好的文字，爭相跳躍著出來刺激著我。我無數(shù)次的在腦子里推斷她生病的原因，始終找不到她自身的任何問題，但耳邊始終是中醫(yī)跟我說的話，她的病和她生氣情緒不好有很大的關(guān)系。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一點是確鑿存在的，我堅信不移。
冬天是這樣的寒冷，回去的路上，對寒冷的拒絕和抵觸是我一直都有的情緒，空氣干燥，使我的喉嚨和鼻腔很不舒服，灰塵的氣味讓我無法順暢的呼吸。但現(xiàn)在，寒冷可以使我的大腦異常的清醒和警覺，這是對我唯一的好處。
曾經(jīng)不論走到哪里，都會懷念我成長生活過的北方，因為，這里是我的家，家里有我深愛的她，現(xiàn)在呢，我的家將會隨著她的離去而消失，如果沒有她的存在，這個家將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不知道除了她我還可以眷戀什么，她的存在對這個家意味著什么。如果沒有了她，家鄉(xiāng)，將會成為我生命中短暫停留的地方，我只是一個匆匆歸來的游子，將不再停留。這里再也沒有人為我的歸來而翹首期盼，再也沒有人再為我下廚做可口的飯菜，再也沒有人傾聽我的心事，一切都不會再有了。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失去，就是永遠。
陽臺上的那盆她最心愛的蘭花，這段日子沒有了她的照顧，枝葉略微的枯，顯出孤獨落寞的意味。我要學(xué)著像她一樣好好的照顧它，也許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它的花朵還會綻放。
她整個下午都在睡，即使醒來，也極少和我交流。這段時間，論壇里大量患者家屬留言，那些做了手術(shù)的還是保守治療的，一個個活生生的病例，全是家人的絕望與悲傷，生活沒有希望。腫瘤壓迫大腦神經(jīng)，患者的性格發(fā)生變化，有的變得暴躁，有的變得冷漠，失語是普遍的狀態(tài)。默默關(guān)掉電腦，無法再去面對屏幕上一行行絕望的文字。
她的神情非常冷漠，和她說話，她沒有任何的回應(yīng)，吃完飯后會把嘴巴緊緊的閉起來，雙眼下垂完全不理我。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看到她對我笑了。依然和她不停的說話，親她的臉頰，讓她感受著我的陪伴，讓她知道我一直在她身邊，一刻都不曾離開。她無法回應(yīng)于我，但我相信，她的心里是知道我在她身旁的，她的心里依然是愛我的，只是她已無法表達。當(dāng)我把手給她的時候，她會立刻緊緊的握著我的手，久久不愿松開，她終究心里是舍不得我的。
陪伴她的這段日子，我不知道還能有多久，雖然悲傷，但我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應(yīng)該為自己可以心無旁騖、全心全意的照顧她而慶幸，為自己不讓她承受無謂的痛苦而感到慶幸，即使最糟糕的情況下，我給她的陪伴和尊嚴(yán)，這一切對她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因為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病情，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死亡，是我們每個人最后通向的終點，終歸都會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深愛的家人，無法帶走一切，只不過，每個人離開的方式不同，我把它歸結(jié)為命運。有的人孤獨無依寂然離去，有的人兒孫滿堂壽終正寢，有的人禍從天降撒手人寰，有的人病入膏肓飽受折磨，這是世間常態(tài)。
我必須要學(xué)會面對，讓自己在絕望中快速成長，這是一種逼迫，毫無辦法的接受。
愛是我們從這個世界獲得的唯一東西，再無其他。有的人，被愛包圍，懂得愛人亦終將獲得愛，這是何其幸運的事。有的人，不斷貪婪的索取，毫不珍惜，直到最后一無所有，活著如同行尸走肉。有的人全心付出卻備受傷害，一味的執(zhí)念深陷泥潭無法自拔，面對傷害無數(shù)次的選擇原諒，善良最終淪為惡的獵物，無力掙脫。
付出是不一定有回報，值得與否才是真正在意的事，不能再用血淋淋的教訓(xùn)去驗證。人生何其的短暫，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損耗，不愛的人，學(xué)會放手，亦給自己的是一條生路。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才是應(yīng)該持有的態(tài)度。
很想和她說話，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晚上給她做薏米百合玉米粥和雞蛋羹，她吃得極少，我捧著她的臉，輕聲的對她說，你吃得太少，這樣下去怎么才能好起來啊。
我知道，是不是每天看我在你眼前晃來晃去的煩我呀，又是要你吃飯，又是要你吃藥，你心里會想，這個女兒好煩對不對。
可不管你有多煩我，多不想理我，我還是要好好照顧你呀。
媽媽，記不記得我們以前有多好，你有多愛我，我們之間無話不說，就像最好的朋友一樣。
媽媽，你還記得我們?nèi)B門的海邊騎自行車嗎？你多有勁兒，我們在海邊笑的好開心對不對。
媽媽，為什么我跟你說什么你都不理我，你是不愛我了嗎？你可要知道你是最愛我的。
媽媽……媽媽……
我雙膝抵在床邊，看著她，低聲的呼喚著。
可不論我說什么，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很冷漠的樣子。終于奔潰，把臉埋在她的脖子里低聲慟哭。我無比的想念她，淚水無盡的宣泄著我的絕望，我不知道失去她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我該怎么面對沒有她的未來。她占據(jù)我全部的世界，她去了哪里，我找不到她了，我該怎么辦。
哭到精疲力盡，卻無法讓自己停下來。
當(dāng)我抬眼看她時，她似乎感受到我，她看著我，看到我臉上橫流的淚水，我以為她終于聽到我對她說的話，可她又很快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依然怔怔的看著前方。這個世界上和我最親密最愛的人，就這么離我漸漸遠去。我與她近在遲尺，卻遠隔天涯。
我不甘心，我趴在她的懷里，流著淚里對她說，媽媽，如果我跟你說的一切你都能聽明白，你就摸摸我的臉。
就在之后的一瞬間，她抬起了唯一能動的左手，摸到了我的臉。
淚如雨下……
很久沒有下雪了，整個冬天，只有極度干燥的寒冷，空氣中彌漫著灰塵的氣息。我渴望見到雪，白茫茫的雪也許可以洗刷去我心里的痛苦，渴望一個潔白無暇的世界。推開窗，我似乎聞到了雪的味道，空氣變得清爽起來，氣溫開始驟然下降，天空中有了些昏黃的樣子，這是將要下雪的前兆。樓下院子里，偶爾有幾個行人走過，瑟縮著脖子，匆匆的，他們彼此并不寒暄，一切都是沉寂的。
天空中開始飄起雪花，細若針芒，紛紛揚揚，不一會兒，地上漸漸的鋪了一層薄薄的雪，落到地面的雪又在迅速融化，消失。
一夜過去，窗外已是一個白茫茫的世界。我走到她的身邊，貼近她的耳朵，對她說，媽媽，外面下雪了。
她過去是極愛雪的，和我共同在南方生活的那段的日子，她總是對家鄉(xiāng)的雪念念不忘，覺得南方的冬天枯燥乏味，長久茂盛從不衰敗的綠色使人覺得單調(diào)，沒有過冬天的感覺。她曾告訴我，她喜歡雪，喜歡穿著棉鞋走在雪地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喜歡下雪之后的清冷，會讓她覺得整個人變得清醒爽氣，喜歡用手捏一個雪球遠遠拋出去的快樂，喜歡天地一片白茫茫的純潔無暇。她生性是一個浪漫的人，喜歡看家鄉(xiāng)四季的變化，能從春天盛開的花朵，秋天枯敗的落葉而心生感慨，能從夏天時節(jié)的一顆果實，到冬天紛揚的雪花中，都有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她熱愛生活，善于經(jīng)營生活，她教會我用眼睛去觀察美好的事物，用心去感受每一刻的體會。
雪，一直在下，下的越來越大。那雙為她買的雪地靴，她卻再也無法穿上。
她的狀態(tài)越來越不好，情況很糟糕，一如一開始醫(yī)生告訴我的結(jié)果一樣，毫無奇跡發(fā)生。偶爾她醒過來，便趴在她的耳邊不停的和她說話，我只想讓她一直感受到我，讓她知道她不是一個人，可淚水總是不爭氣的流下來，說著說著，總是要哭，她的手緊緊的攥著我的手，一直用力的攥著。
她格外的艱難，整個人的狀態(tài)非常的不好，感覺她隨時會離開我。
如果真的是最后的時刻到來，我寧愿就這么靜靜的陪著她，走完最后一程。
新年馬上就要到來，陪著她，傷心的不能自己?，F(xiàn)在唯一能讓我堅持下去的，就是為她做好每一件事。
突然發(fā)現(xiàn)，持續(xù)的傷感似乎讓我有了抑郁的傾向。情緒一度低落，取而代之的還有隨時崩潰的歇斯底里。父親的所有行為，在我眼里已經(jīng)無法容忍，甚至他的一句不合時宜的話在我聽來，都可以毫不留情的將矛頭對準(zhǔn)他。他沒有為她做過任何事，不會亦不想做任何事，他一如既往的晚睡晚起，看電視直至深夜。他毫無用處的一生的時間都是在電視機前打發(fā)掉的，沒有任何作為。早上，她的早餐已被我喂完，他還躺在床上不想起床，他從來沒有想為我和她做最簡單的一頓飯，午餐，他會出去餐廳吃飯，吃完了回來，從不問我們是否吃飯，亦從不問她是否需要分擔(dān)照料，仿佛我們與他是毫無相關(guān)的人。
既然毫無相關(guān)，那從此我們便形同陌路吧。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的交流，他與她也沒有任何的交流。直到他再次讓我憤怒。
母親的床頭柜里，有寫著他的名字的存折。盡管寫著他的名字，但我知道，里面的每一分錢都是她精心計劃省吃儉用存下來的，一切由她保管。只是，漸漸的，她已無法再像以前一樣操持家里的一切。我替她收好，放在床頭柜的抽屜里。我外出買東西回來，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柜子有被打開的痕跡，直覺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果然，那張存折不翼而飛。
我積蓄很久的憤怒再次點燃了我。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夫妻嗎，難道就不可以等到最后嗎？為何要早早的拿走屬于你們之間的東西，為何如此迫不及待。
我對著他開始大吼，無法容忍他如此卑鄙拙劣的做法。
你讓我感到惡心，我看不起你，我為我是你的女兒感到羞愧，你不配做我的父親，我們應(yīng)該斷絕父女關(guān)系。我冷冷的大聲的一字一句對他說。
他一開始暴跳如雷，似乎想沖過來對我動手，但我的憤怒和眼神讓他停了下來，但當(dāng)我說出了關(guān)于他拿走存折的事，他突然愣住了，沒有料到已被我發(fā)現(xiàn)識破，他沒有臉面再和我吼叫，一言不發(fā)。
這就是一個悲哀的讓人無法理解的男人，她在這樣一個男人的身上耗盡了自己。
你就是一個渣男。
最后，我對他鄙夷的說。
我沒有感受到過父愛，他是一切麻煩的制造者，自私，暴戾，怨氣極重，情商低下，嗜酒如命，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從未處理好自己對家人、兄弟姐妹之間和他人的關(guān)系，毫無事業(yè)可言，一度失業(yè)，從未珍惜過身邊不離不棄的妻子。記得上大學(xué)時，我唯一的一次和他去超市，我需要買一瓶洗發(fā)水帶去學(xué)校，選了一瓶價格普通的洗發(fā)水，他很生氣，頭也不回的丟下我自己回家，后來責(zé)罵我為何要買那么貴的洗發(fā)水。這件事在我心里擱置很久，從不曾放下，他已視金錢勝過一切，吝嗇自己的父愛，從不付出。
一個糟糕的男人毀了一個家。
發(fā)現(xiàn)，自己會沒來由的想要哭泣，眼淚會在任何時候都想要掉下來，自己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的脆弱，說好的堅強呢。跟先生說，我好像覺得自己有點抑郁了。他說，不會的，你還有我愛著你，你要記著，不論發(fā)生什么，一定要以照顧好媽媽為重要的事情，我很快回來。
很多天沒有出門，終于決定出去走走，給她喂了新鮮的橙汁，換好尿布，她睡著了，安安靜靜的睡著，我會很快回來。我需要新鮮的空氣，需要看看密集地人群，我需要感受一點人間的氣息，曬曬太陽吧，再這樣下去，我有預(yù)感，我會崩潰抑郁。為了她，我必須要幫自己找到解決問題的出口。
走出家門，來到河岸邊寬闊的馬路上，行人不太多，我大口的呼吸著河水散發(fā)出來的清澈寒冷的味道，我的臉頰瞬間凍的麻木，路邊的柳樹已經(jīng)枯萎，光禿禿的枝條在寒風(fēng)里搖擺，幾天前的那場雪讓河面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依然可以看到冰層下緩慢流動的河水。什么都沒有改變，遠處的山，眼前的河，這馬路上過往的行人，甚至，人們臉上的神色，一切如舊。是的，什么都是老樣子，而改變的卻是我的生活。
沿著河岸一直走下去，步伐漸漸加快，我需要讓自己動起來，這樣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沒有那么的糟糕。我不可以讓自己生病，因為我是她現(xiàn)在唯一的依靠。去哪里，我不知道，這個城市除了這里，我好像無處可去，亦不愿在這個時候去打擾任何人的生活，亦不愿讓任何人知道我的脆弱。穿過熟悉的街道，去了曾經(jīng)最喜歡的步行街，經(jīng)過咖啡店，買一杯咖啡，喝下去?？Х纫虻牧α孔屛议_始覺得頭腦清醒，不再混沌。去了超市，那里琳瑯的商品吸引著我的注意，使我感受到生活的氣息，買了新鮮的水果、巧克力、堅果。人群讓我有了片刻的放松和安全感，
我必須要找到并調(diào)整自己的方法，我必須要好起來，越是在這個時候，我越是要強大，強大到我可以一個人承受所有的壓力，一個人挪動她，換洗所有的床單衣物，一個人照顧她所有的飯食，甚至強大到將來萬一在她在最痛苦的時候忍住淚水想辦法為她減輕痛苦，對我來說，我已經(jīng)正在完成并毫無畏懼，沒有什么可以擊垮我，我依然是個斗士。
凌晨12點，隱約在睡夢中，先生打來電話對我說，新年快樂。
我聽到遠處傳來煙花綻放的聲音，微小的聲音，窗外，零星的煙花若影若現(xiàn)的出現(xiàn)在河的對岸，那里是一個廣場，應(yīng)該有歡喜雀躍的人群，一起相擁著看漫天綻放的煙花，一起興奮的倒計時，迎接新年的到來。
是的，新的一年到來了，就這么悄無聲息的來了。我起身，披著衣服，走到她的床邊，想拉著她的手一起度過這個時刻。黑暗里，我湊近她，看她醒來還是睡著，當(dāng)我挨近她時，她也睜開眼看著我，突然就笑了，發(fā)出了輕輕的笑聲，如同嬰兒一般被逗笑。我知道，她沒有不舒服，這是我與她之間親密的互動，我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我俯下身，在她的耳邊輕聲的對她說，媽媽，新年快樂。
新的一年到來了，我卻迎來了生命中最大的難題，我的生活與對岸恍如隔世。但此刻，我只想安安靜靜的陪在她身邊守著她。
即將到來的這一年，暴風(fēng)驟雨即將來臨，對我來說，一生都不會忘記。
新年的飯食替她精心的準(zhǔn)備，她不可以吃海鮮，香濃的肉粥、牛肉餡餅，切成小塊的水果，這是她的新年第一餐。喂她吃完，她睡著，一切安靜下來，開始整理房間、清洗衣物，我需要忙碌的感覺，只有這樣，才不會感受到悲傷。
之后得到兩天，突然，她的狀態(tài)有了所好轉(zhuǎn)。
我不知道是不是中藥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我希望是中藥的功效使她的病情有了好轉(zhuǎn)。她看起來面色紅潤，眼神清澈，雖然不能講話，但她會示意我扶她坐起來吃飯。
我渴望出現(xiàn)奇跡，內(nèi)心不再是死一般的寂靜，仿佛身體的某一部分細胞開始復(fù)蘇，盡管她還不能開口說話，但簡單的回應(yīng)已經(jīng)讓我看到希望。
把她坐起來的照片拍下來，鏡頭里，她的腦袋挨著我的臉，親親她，她知道在拍照，努力的有了笑的意味。把照片發(fā)給姨媽和幾個表哥表姐，他們同樣為她的好轉(zhuǎn)而高興。
看來中藥還是起作用了，一直吃下去吧。
我相信，保守治療的效果還是出現(xiàn)了，雖然總是讓人等的絕望，但是值得的。也許，中藥的堅持，有愛的陪伴和照顧，飲食的精心調(diào)理，定時規(guī)律的按摩撫觸，她真的會慢慢的好起來，即使不能恢復(fù)到正常，但至少不會那么糟糕。
給她換尿不濕，會不停的跟她說話，從來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絮叨。
媽媽，別著急啊，我們慢慢來換。
不管我們怎樣，都要干干凈凈的對不對，不能嫌麻煩，對了，還要撲上爽身粉，配合的真好，真棒！
不小心又弄疼你的手了吧，你這個女兒怎么這么笨！下次我一定會注意的啊。
我就這么嘮叨著為她換尿不濕，她靜靜的聽著，臉上是安然的表情，她知道我在為她護理清潔。換完一切，親親她，夸獎她如此的配合我。
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是一個視尊嚴(yán)勝過一切的人，她堅強卻脆弱。曾經(jīng)跟我說過，假如有一天她老了，生活不能自理，她絕不允許自己委屈的活著，寧可去養(yǎng)老院也不愿拖累我。我亦為她的這番言論憤憤不平，覺得她沒有拿我當(dāng)女兒來看待，還為此生氣。當(dāng)現(xiàn)在她真的變成了這樣，我更是無論如何不能讓她感受到一絲的難過和難看的，我要讓她知道，任何時候，我都是她最信賴的人，即使在幫她處理換尿不濕這種事情時，我要哄著她，讓她聽到我溫柔的聲音，要讓她知道我愛她，如同母親對孩子那樣無微不至。
好像，我真的把她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孩子，她無法表達自己，無辜而懵懂，生命倒退著，已然讓她成了一個嬰兒。難得的是，在她病成這樣的時候，她有時依然能懂得我們之間幽默的契合點。我學(xué)她吃土豆絲時的模樣，學(xué)她肚子餓時表現(xiàn)出得委屈模樣，每每學(xué)給她看時，她會嘴角露出笑意，我知道，她聽得懂，她的心里是舒服的，因為我的陪伴而感到舒服。
我如此珍惜我們擁有的這最后的時光，我與她，不論何時，都早已融入彼此的生命里。
我趴在床前跟她說，你知道嗎，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小的時候，你那么愛我，現(xiàn)在，該換我好好愛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你，不會讓你有一丁點兒的擔(dān)憂，一切都有我，等你好起來，開春，我?guī)闳ズＤ?，你坐在輪椅上，我推著你，我們?nèi)ス珗@，看花看樹。
說完這番話后，她深深地看著我，我看到她眼睛里微微的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