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一個人開始回憶時，他是老了還是繼續(xù)年輕著。我盡量讓我的記憶顯得真實，寫出來卻仍舊方枘圓鑿?？赡苷鎸嵕褪侨绱?，它無法令每個人接受，就像不同人類臉上畫著不同的五官。
我覺得愛這個字太禮貌了，禮貌得和謝謝、對不起、麻煩讓讓等一樣叫人說不出口。所以在韓梅梅母親跟我說‘自私里容不得愛’時，我先是胸口一緊，然后皮膚如爬滿螞蟻般奇癢無比，又不得不忍耐這鞭辟入里的事實。看著她再一次戒酒后每天接送女兒，我又把她和那個在女兒生日當(dāng)天忙里忙外的母親形象連在了一起。從古至今，不是完美，而是不完美讓我們稱呼自己為人類。韓梅梅比起那些天天補課，夜夜背題的學(xué)生，更加沒了自由。如果恨我能讓她好受一些，我會當(dāng)她心里一輩子的叛徒。
我不再去和平商場，但每周還是會到萌萌家。萌萌還有她的金魚陪著我長高，長大，我問她有什么夢想，不是那種寫作文時互相應(yīng)付的夢想。她跟我說她想當(dāng)老師。我問她為什么，她沉默了一會兒，用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什么話都沒說，接著看起手中的漫畫。我摸了摸她的茂密濃發(fā)，想象著有天她站在講臺上，裸露著光潔的雙臂，在黑板上飛舞的寫著她要講的故事。
我媽在那天意外之后再也不去打麻將了，因為附近的麻將館都對她進(jìn)行了封殺，就像內(nèi)地封殺臺獨藝人，只不過我不認(rèn)為我媽有能力捐一架飛機（傳聞傳到誰跟前兒聞到的都是變質(zhì)的腐爛）?？伤纫酝€要忙，依舊早出晚歸，即便有麻將館實在缺人叫她湊手，她也毫無興趣?？磥砻總€人都是一座房，門關(guān)上了，里面即使重新裝修，外人能看到的也只是表面破舊的框架。
大姑在運動會結(jié)束的周末，喜笑顏開的來我家竄門，家里只有我自己端著本小說坐在窗前品味著烏云密布的藍(lán)天，就差一塊了，還在掙扎著避開烏云的藍(lán)天，眨眼間就給吞了進(jìn)去。仿佛是在嘲笑它的渺小，天空又驚現(xiàn)三道閃電，雨馬上就要下來?？创蠊煤沽鳑驯?，我要去廚房給她倒杯水，叫她到客廳坐一會兒?？伤陂T口無動于衷的美滋滋的望著我，然后不由分的拉我往樓下走，急的我連門都沒來得及關(guān)上。不過幸好沒鎖門，我穿的是家居短褲，沒有褲兜，也就沒有裝鑰匙的地方。到了樓下，我沒看見任何人，聰明的全在建筑內(nèi)準(zhǔn)備躲雨。
“你姐的，要高考了，她不用了，我立馬就給你騎來，我尋思我大侄兒現(xiàn)在能用得著，省得每天你還得走那么遠(yuǎn)的路?！贝蠊米叩揭惠v黃紅色的山地車前，拍拍座椅上早被她臀部稀釋掉的灰塵，推到我身邊。
我從小就羨慕可以騎車的同齡，長大后也想要一輛自行車，卻從沒開過口。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自行車的肌膚接觸，是小學(xué)時老姨來學(xué)校找我，馱我回家。坐在后座上，我喜歡那種在顛簸中害羞又想抓緊腰部的復(fù)雜感。那是美好回憶之一，等到老姨讓我媽罵出了家門。
“給我的嗎？”我的激動讓我變成了啰哩啰嗦的陳子鳴，另一個我想說：嗯，不是給你的，你大姑騎這么遠(yuǎn)的路給你送來就是為了跟你炫耀。
“嗯那，你姐說給你了。會不會騎自行車啊，從小就不樂意出家門兒，和你一樣大的孩的小時候?qū)W騎車沒少摔，我也沒見你摔過哪兒?！贝蠊玫男]有停止，刮起的大風(fēng)溜著她的瓜子牙沖進(jìn)她的口腔，讓她的話里充滿了回音。
我說不會的時候，已經(jīng)把車把握在手里，屁股坐在了給皮革緊密包裹住的海綿上。前方筆直的路，在我腳下的兩個輪子上移動。我感受到的熱風(fēng)，和第一滴雨點比之以往還要真實。我想張開雙臂迎接一切痛苦與快樂，但我覺得我已經(jīng)錯過了那個年紀(jì)的年華。大姑在樓道里叫我，我回給她的僅僅是一連串不間斷的微笑，有那么一剎那，我埋怨自己那天晚上吃飯時對這個待我好的親人生的怒氣，但我無法告訴她，因為我要說的話太禮貌了。
我是個天生平衡感很好的人，這是種祝福，它讓我沒未失去的時間懊惱。雨越下越急促，澆滅了地面的火氣，中和了它自帶的寒冷。我像個在父母看護(hù)下自由快活的孩童，轉(zhuǎn)著圈的騎行，只不過我不再是孩童，而躲雨笑看我的也不是我的父母。這種帶點距離的親情，如這場雨，中和的恰到好處。
“傻孩子快進(jìn)來吧，都澆濕了，你看你那衣服，保準(zhǔn)得呱呱濕。”
“大姑，這是來自自然的免費按摩?！?p> 我想起了雨中的韓梅梅，我閉上了眼睛，停止了腳下的運動。山地車還在繼續(xù)前行，雨拼命地打在我的臉上卻打不斷我的幻想。還是那場雨，什么都沒變，我和她繼續(xù)在路上嬉戲打鬧，這段路不再有了終點，它是條無限延伸的直線，結(jié)束點是在我們倒下的時刻。我又看到她從我手中搶走了一只鞋，然后在水坑里裝滿了水，沖我潑來。
“喲喲喲，大侄兒，沒摔壞吧?！?p> 還好，我撞到的是面墻，左肘擦破了皮，血還沒得及聚堆兒，便被沖掉。我終于有了我人生中第一塊兒因摔車產(chǎn)生的傷疤，不疼，一點兒都不。我站了起來，把車停靠在一邊，剛想鎖上，就讓大姑叫住，讓我把車扛回家里，或者放在我家樓后的車棚?，F(xiàn)在偷車的太猖獗，只要是稍微能賣上錢的自行車，全部偷走。大姑說的沒錯，我們不能以暴制暴，只好多加小心。我又騎上車，去了車棚，和管理員說好下次來取的時候把停車費交上。大雨把我趕回了巢穴，我走在水上，可我不是耶穌，可能因為我是亞洲人。
我和大姑一前一后的上樓，七階樓梯的時間，她跟我講完了我媽的整個童年，就像我坐在自行車后座，聽陌生的老姨訴說她大姐的往事。大姑怪我媽太犟，連自己媽去世也不通知。隨后她又同情我媽小時候在家里當(dāng)老大，照顧五個弟妹又挨打又挨罵，大姑也能明白那是啥滋味兒，她的兩個弟弟就是她帶大的。
“你姥她們家是逃難逃來東北的，山東那嘎達(dá)人規(guī)矩多，重男輕女比這兒還厲害，哎呀，你是不知道啊，那年代。所以你媽小時候沒少受氣，一整還不給飯吃，但這些事兒你媽從來不跟俺們說，都是你奶逛街碰上你姥家那邊兒親戚打聽來的。你媽恨你姥，找到你爸之后就沒回過家。你姥也是的，姑娘結(jié)婚也沒來?！?p> 不知是天氣的緣故還是大姑讓我體會到了那少得可憐能讓我癡鈍的神經(jīng)感受到的親情，我和我媽之間單向的出現(xiàn)了條連接我倆的絲——理解。我試圖想著一個查不到一百個數(shù)的女孩兒，干著家務(wù)的同時，又要忙碌背后背著的嬰兒。那根絲連接到了我認(rèn)識的所有女孩兒的身上，我沒能分辨誰更痛苦，因為世界上要是只能有一種東西無法比較，那就是痛苦。就像每個人的痛苦，在他人眼里如云似煙，可壓在自己身上卻宛如泰山，并且同情心又是一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負(fù)擔(dān)得起的奢侈。
“你這孩子，咋連門都不關(guān)?！?p> “嗯?！?p> 大姑進(jìn)屋坐到雨停后離開，期間又跟我講了些家長里短。我其實想問她為什么母親會排斥女兒，她們不也是從女兒長成母親的嗎？可我的嘴唇舍不得離開彼此，它們一直這樣，在問題面前總是顯得親密無間?？赡芩鼈冎?，縱使讓里面的話出來，得到的也還是模棱兩可的答案，要不就是老傳統(tǒng)又一次占據(jù)道理，因此它們更愿意多花些時間在彼此。送走了大姑，我又回到了窗前，看著從漸開的云層中打下來的一束光線，照在遠(yuǎn)處的建筑物上。我羨慕那個幸運兒，它收集了一切的注意力。我沒拿起之前的那本書，而是擺弄著小靈通，賡續(xù)感激著送給我的那個親人。我選擇了一個號碼，打了三個字，立刻又刪除，頓時心情好了些。外面開始陽光普照，我被它晃了一下，這是它以它的方式來告訴我，它沒有偏愛。
我和韓梅梅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是在周一，一周中我最不在乎的一天，總是發(fā)生最令我在乎的事兒。早上我還是照常給她帶包子，放在她的桌子上，看著旁邊的陳子鳴得意洋洋的數(shù)著時間，距離早自習(xí)還有十分鐘，他就會把臉埋進(jìn)塑料袋中，解決掉影響整個班級的氣味兒。偶爾一天韓梅梅來得早，她也會不動聲色的和陳子鳴一起等時間，她眼中只有她想看見的。
當(dāng)天，上完第一節(jié)課，她還是沒來，我有些擔(dān)憂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自從她媽媽接送她上下學(xué)，她從未遲到早退過，她所有的社交生活全被這種規(guī)律剪斷。她時常也會像我之前那樣，對著窗外出神，但她總能找到方式讓自己去適應(yīng)，沒有別人的焦躁，她選擇了享受。她沒有一次當(dāng)面質(zhì)問我，為什么會出賣她。某種程度上，我竊喜我們之間又有了一處相同。就像兩個定過親，第一次見面的情侶，竭盡全力地去找尋著能讓感情融通的橋梁。
在我胡思亂想的空隙，陳子鳴擠走了我同桌，張著洋蔥混著肉腥的嘴巴問我周末要不要去水源山燒烤。韓梅梅吃完包子后，嘴里從不會有這種口氣。
“不去?！蔽矣行┬牟辉谘?，總覺得哪里不對，心慌的猶如刮到戈壁的狂風(fēng)，卷起的全是沙礫。
“你也不補課，一天天就擱那兒瞎混，你連萬年許老二的名聲都保不住了，還不跟我出去玩兒玩兒。”
“不去?！?p> 他又繼續(xù)軟磨硬泡了幾分鐘，直到上課鈴響起，他才怏怏的起身。
“真哏！”
這周輪到我靠在窗邊坐，我只要側(cè)身，就能看到操場上的一切。高中的語文課沒了名人名言，仍舊無趣。我打開窗戶，開到一半時，聽到旁邊的人‘嘶’了一聲便不再試探。外面的溫度還留著五月的殘余，如床墊里釘子露出的暖。我伸出一只手臂，在空中來回蕩漾，陽光在我的指甲上閃爍著不同顏色的光芒。樓下有個人跟我做著同樣的動作，我把頭往外抻，看到滿操場只有這一個身影。老師叫了聲‘許威’，我立馬回到了我的模型里。我在想，要是她在班級就好了，至少我倆都可以裝傻。我們可能太大了去玩這個小游戲。
我舉起了同一只手臂，示意我要去廁所。這種艱難的舉動，就像陷入沼澤，淹沒了人身，但還沒淹沒求生欲前，用盡全身之力去尋求最后的幫助或是解脫。對于一個天生自信心缺乏的人，是這樣，我不愿意成為別人的焦點，更別說全班的焦點，可我必須這么做。我沖出內(nèi)心的掙扎，從三樓跑到了操場。
“你…頭發(fā)，變直了?！蔽覇?，帶著對美的驚嘆。
“是啊，今早去理發(fā)店里特意弄的。我想新的我可以有勇氣來找你?！?p> 我們坐在臺階上，六月把我倆圍住，自然給人類騰出地方，安靜的讓他們侵略。我不時地抬頭，想要看看是否會詩意的有鳥從天空路過，帶來遠(yuǎn)方的寒暄。除了片片白云，空中飛的只有看不見的北風(fēng)，干燥，馴柔，加上一點點的愁苦，人生中需要的所有的佐料。
“好久不見，本?！?p> “Hmm，好久不見?！?p>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沒人開口說話，問候里已經(jīng)包含了所有。然后她把頭輕輕地倚在我了右肩，星空瀑布般的長發(fā)散落在我的半身，她的體香混合著樹枝上新長出的綠色有種亙古的從容。同樣，我的半邊身子，坊鑣浸在了瀑布里，濕的讓人難過，卻又無法挪動哪怕是一步。我見過人哭，太多次了，家里，街上，學(xué)校，有名字沒名字的地方隨處可見的眼淚，就像地上起落的塑料袋。在這么含蓄的文化中成長，人們對于自己的感情從來不含蓄，所以每當(dāng)聽見演員們的情緒需要靠一瓶眼藥水來控制，不由覺得天賦可能是謊言穿上龍袍的樣子。情侶吵架哭，孩子被打哭，老人撒潑哭，學(xué)生仰天哭……但沒人哭的像她那么溫柔冷靜，一珠珠眼淚從她眼眶落下，好似無聲的話語。我知道她在講一個故事，我懂。我不敢動一下，連呼吸都被我調(diào)整到了她的速度，我的身體沒出現(xiàn)任何麻木的不適，也可能是我的心里只有她，容不下我自己的感受。
“哈哈，”她小幅度的抽泣好讓自己能夠正常交流，“本，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無法自己承受一切。我感覺我又一次離近崩潰的邊緣，我今天去了他家，看見他自己坐在客廳，我想勾動扳機，照著他胸口來一槍，這樣，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我感覺到她的顫抖，用閑置的手，挽住了她的恐懼。我想起夢里那個沒有面孔的女孩兒，那個讓人有些膽怯和畏懼的女孩兒，其實那不過是她的害怕多到需要讓人分擔(dān)。那個永遠(yuǎn)無法長大的女孩兒，她現(xiàn)在在流淚。
“但我沒有，你知道為什么嗎？本！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給了他太多的能量，才讓他支撐到現(xiàn)在。如果我勾動了扳機，那么我也是在給自己來上一記致命一擊。那樣，這個世界就有足夠的理由來懲罰我，以自由的罪人之手來懲罰我。我不能再給他一次這樣的機會，我不想再次經(jīng)歷我承受不起的不屬于我的痛苦。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位我媽的朋友嗎？他是一直治療我的心理醫(yī)生。孫老師事件之后我回美國就是為了找他，那時我就已經(jīng)崩潰了一次。他勸我不要回來，可我沒聽。我應(yīng)該聽的，我回來了，倒是比之前更fucked up。但我慶幸自己回來了，至少看見他過著狗彘不若的生活，也是值得?！?p> 她的眼淚還在流，像個裂了口的水壩。我從不知道人體內(nèi)竟會有這么多可以排出的水分。我只能在她說話的時候不停地點頭，希望可以減輕她的痛苦，又不敢動的太兇猛，斷了她的情緒。
“沒人會在意你的故事?！蔽艺f。
“什么？”她渾身運動的只有薄薄的嘴唇，我不確定她會不會眨眼睛，我怕看到她的傷心，卻無能為力。
“如果他死了，沒人會在意你的故事。你也許能開脫，可我了解你，你是為了一個無干的陌生人會伸手相助的人，就算他沒有什么可被利用的原因，你還是會幫助他，因為那是你。我從不聽謠言，因為你說過想要認(rèn)識一個人，需要自己去了解，沒人生活在另一個人的嘴巴里?？赡懿皇悄愕脑?，但這是我的理解。你不是個殺人犯，你是你父親的女兒，你身體里沒有壞血液。你也知道，就算他死了，除了你，什么都不會變?，F(xiàn)實還是藏在文化里，你仍舊葬于哀慟中。”
“你知道嗎，本。當(dāng)我第一天來到教室，我就注意到了你，就像月亮注意到太陽，我知道你和我是同類。我是月亮，你是太陽，無關(guān)性別。因為在這個世上，總要有更大的人，大過于激情和一切的人，才能讓更多人共存。我們放棄的要比我們得到的多，卻從不抱怨，這是使命嗎？還是選擇？”
“天生，應(yīng)該。”
“對，我們天生如此?！?p> 水壩里的水流空了。我們停了一會兒，她又問我。
“你知道葛嬌和她媽媽去了沈陽嗎？”
“知道?！?p> “那你怎么還去那一帶?！?p> 我不知該說什么，后來我去都是為了她，我想她應(yīng)該也知道。
“我那時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等他對我進(jìn)行暴力，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開槍，可他沒有。我在他家里時無意中在一堆報紙中看見了你給他給的那封信，我認(rèn)得你的筆記，潦草又清楚。有一段時間我在怪你，并不是因為你跟我媽告密，而是我在想他是不是因為你寫的內(nèi)容，變得懦弱?！?p> “你覺得可能嗎？”
“可能，酒從來不壯勇士的膽量?！彼^續(xù)說，“馬上就到我的生日了……”
沒等她說完，我就把話接了過來，“我要送你一個禮物，這次不會忘。”
“你有什么想要告訴我的嗎？Stalker！你幸運跟蹤狂在這里不違法?！?p> 她的玩笑讓我胸口一緊，原來我隱藏的沒有那么好，那么她還知道些什么？
“抱緊我。”最后，見我無聲，她加了一句。
晚上放學(xué)后，韓梅梅叫我陪她去趟文具店，出了校門，對街就有兩家鷸蚌相爭的店鋪。我倆進(jìn)去逛了幾圈，沒有她想要的物品。我問她在找什么，她只是簡單的搖搖頭，于是我也就不再多問。她在前面領(lǐng)路，我在后面推著山地車——要是在王家衛(wèi)的電影里我應(yīng)該有輛大二八，有人超過我們，有人落在我們身后。我們之間的情愫就這么一前一后的攻擊著，我在儲存這種感覺，怕它消失，又怕它不消失。我第一次認(rèn)為我們近的只隔層皮膚，我害怕，卻弄不清害怕的原因，緊張的手心出汗，黏膩的貼在車把上的膠皮。這就是青春嗎？盡管年少，盡情無知。街道兩旁的楊樹困在鐵柵欄里，楊絮則撒滿空中。我從沒這么仔細(xì)的和這個城市串連在一起過，似乎我的每一根毛發(fā)和神經(jīng)都被精準(zhǔn)的牽系在樓宇間。韓梅梅奪過我手中的自行車，我用校服短袖下擺的干凈處為她擦了擦車把。她調(diào)整了一下座位，然后飛速騎離了我的視線。我只好與這個半生半熟的城市來場心靈之旅，尋找那些我不曾在意的細(xì)節(jié)。我望著匆匆的行人，看他們其中的一個人，等同于看見了成百上千。我明白了并不是我記不住他們是誰，而是他們?nèi)瑛r鳥般努力地在與這個社會同化，讓我記不住。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爭搶著同一個夢，然而那個夢只有地球那么大，卻叫大家忘記了宇宙。我從小的作文主題之一就是夢想，也許是夢想全部寫在了紙上，導(dǎo)致這個城市成了無夢之都?？蓪懺诩埳系膲粝耄植蝗钦鎸嵉膲粝?，何況最熱門的‘醫(yī)生’，‘警察’，‘老師’等的入口，需要從后門才能進(jìn)去。因此，夢想成了最火熱的飯店，排隊在外面等待的人們只有一個目的。不同于樹，他們早已開不出靈魂中的花朵。我喜歡樹，因為它們總能給我?guī)砬斑M(jìn)的新鮮感，它們每一年都在變，都在成長，可能枝干更加粗碩，或者花朵增添新色，即便它們擁有了耆年的滄美，也無法抹滅它們的獨一無二。社會沒辦法，世界沒辦法，因為這些樹木屬于它們自己，屬于這片光禿禿的自然。
很快，她便從前方雙手高舉著騎車回來，黑夜與她的白皙混合成了好看的層次分明的陰影。我們繼續(xù)向前走，她偶爾會消失，不過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她問我為什么不去追她，我給了她一個她專屬的笑容。就像在下午時，她告訴我，她的笑容是種遺傳。我在想，有誰會真正的死亡嗎？我雖然從未見過她的父親，但我總能在她的身上看見一股有別于其它更寬廣的生命。
我們走到了中心廣場，人很少，外面的燈光卻閃亮如繁星。最終，她找到了她想要的——一張帶有本地冰雪世界圖案的信紙，而有樣?xùn)|西也找到了我。
我送她回家，到了小區(qū)門口，她沒停，繼續(xù)往路燈照耀不到的深處走。江水拍打岸邊的聲響蓋過了一切驚訝，我看著她脫下旅游鞋，走進(jìn)冰冷腐臭的江水中，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使勁全身的力氣。黑線拋物線宛如一條怒吼的巨龍墜入了幽綠色泛著白沫的水里，消失的徹底，無法證明它是否存在過。
5.28.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