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馬知元本人雖是單位的集體戶口，但孩子和他媽幾個的戶口卻落戶在長江大堤外的街道轄區(qū)，他們對口的小學(xué)校是市重點(diǎn)小學(xué)。找到學(xué)校，說現(xiàn)在只能插班，要帶孩子來測試一下，看上什么年級合適。三個孩子分別測試了語文、算術(shù)兩科，孩子們的語文成績尤其是拼音一塌糊涂，鄉(xiāng)村小學(xué)就沒怎么教過。結(jié)果是老大原在農(nóng)村讀四年級的，現(xiàn)插班上三年級；老二也是留一級，現(xiàn)上二年級；老三只七歲，正好從一年級新開始。
想想也是，他們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自己的普通話都是一片鄉(xiāng)音，教書時，“吃，吃換的吃；飯，吃換的換；灰機(jī)，天上灰的灰機(jī)”，怎會教得好他們？
孩子們上學(xué)后，劉家翠的工作也有了著落。她雖沒文化，洗菜做飯的事是做得來的，經(jīng)人介紹，在街道幼兒園的廚房里做事。她手腳勤快，講究衛(wèi)生，反應(yīng)靈活，尤其是能吃苦，臟活累活搶著做。燒大鍋菜、蒸電飯爐等事也慢慢做得順手，不到半個月，已成廚房的骨干。一兩個月后，她燒出的菜能得到師生的好評。
馬知元經(jīng)常出差，即便船在武漢，也要輪流守船值班，有時要對船上機(jī)械設(shè)備進(jìn)行檢修，不能日常照顧家里。劉家翠的工作分為早中班，早中班一周一輪換。早班要求早上6點(diǎn)半就要到崗，負(fù)責(zé)早、中餐，下午兩點(diǎn)半就下班了。中班要比早班晚兩個半小時上班，主要負(fù)責(zé)中、晚餐及下班前廚房打掃衛(wèi)生。
劉家翠花如果是上中班，就在自己家做好早餐，喊起孩子們吃了上學(xué)，她再出門上班。如果輪到她上早班，她凌晨六點(diǎn)就要出門，家里的早餐她就沒辦法做，做好了等孩子們起床也涼了，就安排老大馬書香早點(diǎn)起床做早餐給弟弟們吃。
她中午不在家，三個讀書孩子的中餐都在學(xué)校吃，晚餐等她下班順路買了菜回家做。這樣，讀書的孩子能照顧到，但老幺伶洲的生活卻是問題。白天，媽媽和哥姐姐都出去了，他一個人在家無人照料，也無人玩耍。他年齡快6歲了，上幼兒園嫌大不說，費(fèi)用也高，不劃算。但留他一人在家吧，沒吃沒喝的，也不安全。最后決定送他回老家，明年上小學(xué)前再接回武漢。
幼兒園的孩子們早上8點(diǎn)半到校要吃早餐，一周每日三餐的食譜不重樣。僅早餐就有肉絲面、清湯粉、熱干面、鮮肉包、花卷、醬肉包、油條、餃子、烙餅、豆?jié){、面窩、歡喜坨、燒麥等十多個花色品種輪換，多數(shù)是自己的廚師親自做，少數(shù)是訂購?fù)饷嬖琰c(diǎn)攤的。幼兒園近兩百個孩子及老師中午的員工餐，廚房只四、五個師傅，工作量大，有時還缺編。好在一般上午就將全天的菜都擇洗、切配出來，中餐后清洗收拾完，廚師們也能午休一會兒，下午的活兒就稍許輕松一些。
日子流水一般地過去，孩子們竹節(jié)一般地長高。次年清明節(jié)，馬知元回家祭祖將老幺伶洲接回武漢，讓他在武漢多過一段時間，熟悉城市生活，能學(xué)會說武漢話，或者至少聽得懂武漢話，免得上學(xué)了受欺負(fù)，不便于溝通交流。
一般白天父母、姐哥都不在家，就將馬伶洲一人鎖在家，怕他自己在外面玩不安全。媽媽教會他自己中午在煤爐上蒸熱昨晚多做的飯菜吃。那年代沒有電飯煲、電蒸鍋、微波爐，也沒有天然氣，家家戶戶燒水煮飯都用的煤爐。有的家庭用的是蜂窩煤爐，有的用的是煤球爐，需要買散煤自己兌水搓成煤球，煤球爐的火旺一些，適合大家人口用。這兩種煤爐如果熄滅了，要重新生爐起火是比較麻煩的事。生煤爐時，報紙引火，上架劈柴，再摞煤塊，扇風(fēng)點(diǎn)火，濃煙滾滾，煙熏火燎，十分難受。
讓煤爐不熄的方法是將爐子下邊的進(jìn)氣口留個小縫口，能進(jìn)一些空氣向上流通。此時，爐膛的最上層是新上的濕煤，讓下面邊燒邊蒸發(fā)水分，使煤緩慢地燃燒。煤爐子封得好能過夜，爐火幾個小時不熄不說，一打開進(jìn)氣口或扇幾下，火能立刻紅旺起來。
但有幾次爸媽或姐姐走的急，煤爐沒仔細(xì)封好，伶洲6歲的小孩子也不會伺候蜂窩煤爐。或者沒到中午煤爐就熄滅了，或者火太旺把爐子里的煤燒完了，也熄了。有一次火太大，將爐上坐的水壺里的水燒干了，鋁壺?zé)┝?，媽回來還批評他，說他就知道玩不管事，水燒干了、壺?zé)┝宋堇锟隙ㄓ形?，你就沒聞到？馬伶洲只好實(shí)話說，我是聞到味兒不對，不知是怎么了，看到壺底原先還叫后來就不叫了，我揭開蓋子看到燒得紅通通的，比紅太陽還紅呢，可我不敢動。劉家翠聽到，就后怕，知道自己批評的不對。她想，幸虧是他沒動呀，那時的壺不知有多燙，平時沒教過他這種情況怎么處理，如果他隨意赤手去拎或拿了，就得燙掉一層皮，后果不敢想呢。就又教他如何封爐子，如果快熄了怎樣換煤、要拿取溫度燒得太燙的東西怎么辦等等。
爐子燒熄的時候，伶洲有時中午就沒得吃，眼巴巴餓一餐。而且，他們住地下室，一般沒人來，孩子叫喊都沒人答應(yīng)。
這段時間正值四月下旬，下了幾天的雨，人們說是倒春寒，地下室也更加陰冷潮濕。
這天劉家翠上早班，馬知元的船停靠在江對面武昌區(qū)的一個碼頭。馬知元照顧四個孩子吃完早餐后，他也隨著三個學(xué)生出了門，照舊將門鎖了，囑咐伶洲留在家里玩。說是玩，其實(shí)家里既沒什么玩具，也沒有電視、收音機(jī)之類的，倒是有兩本適合低年齡段孩子看的畫冊書，他早就翻爛了，不想再去摸。
馬伶洲知道又要坐一天的牢，心情不好。他呆坐了一會，感覺冷，就關(guān)緊了門窗，之后暈暈沉沉想睡，就上床睡著了。
下午，姐姐先回家開發(fā)門，媽媽買菜還沒回。她聞到家里好大一股怪味，熏鼻嗆喉。再一看，床上的小弟已面色發(fā)紫，嘴角有白沫，右手抓握著三粒玻璃球，左手呈抽搐形狀，額頭是涼的，喊也不答應(yīng)。書香以為弟弟患了重病，慌忙跑出地下室喊來一個大人。這人一進(jìn)門聞著味不對，說，快開門窗，他是煤氣中毒！
那人快手快腳打開了窗戶，快步到床邊來，摸了伶洲的額頭、探手試了孩子的鼻息，又翻開孩子閉著的眼，說，你弟弟已死了呀。
原來，屋里放著緩慢燃燒的煤爐，伶洲卻關(guān)緊門窗，濃重的一氧化碳把他熏暈、毒死了。
一家人一夜的哭嚎和眼淚自不待說，卻怪不了旁人，只怨孩子命苦，也埋怨自己沒文化知識，沒教孩子這些。
次日，馬知元夫婦給伶洲穿了新服裝，給他戴個帽子罩著臉，一路抱著他，坐班車回了老家，孩子命苦，還是要讓他入土為安，他們想。如果在WH市安葬的話，就要先送殯儀館焚燒成骨灰，再買墓地，但具體要辦哪些手續(xù)他們不知道，怕花更多的錢不說，還怕麻煩。
五六歲的小孩子在爸媽懷里睡著了很常見，座位前后的人也是上上下下的，偶爾有人問起，馬知元說是孩子暈車，不舒服。誰也沒想到這孩子早已命喪黃泉。
回到鎮(zhèn)上，他們買了一幅小棺材，也不看日子，回家的次日就把孩子埋在馬家祖墳區(qū)里的一個山坳了。
孩子的爺爺馬仕成和村里老人說，孩子少小亡故，是死于非命，無須請客操辦，也不必看黃道吉日，早葬早投胎，不要礙孩子輪回。
劉家翠哭腫了眼，邊哭邊訴說。她在墳前用大碗盛了一個熟豬蹄膀，又拿盤子擺了一個小汽車玩具。孩子的爹娘、爺爺奶奶，以及葉秀枝、張志雄、馬知芬?guī)兹硕济C然陪立一旁。墓穴是張志雄和孩子的爺爺馬仁成幫忙一起挖的，也是張志雄將孩子換衣入殮、安放入棺和安葬入土的，在當(dāng)?shù)刂v究由外姓外族將逝者下葬，本族至親是不能埋葬自家親人的。
葉秀枝勸著劉家翠，不要哭傷身子，其實(shí)他們自己也都淌著淚光。劉家翠、馬知芳兩人坐在墳堆前嚎啕哭著，淚涕橫流，劉家翠對著供著的兩樣?xùn)|西，邊哭邊訴說：
“伢呀，這是昨天回鎮(zhèn)上才買的新鮮蹄膀，媽我為你做的，我知道你最喜歡吃我蒸的醬蹄膀。我今天一早為蒸的，跟我在幼兒園蒸的一模一樣。伢呀，你們幾個都喜歡我蒸的蹄膀，每次一個大蹄膀不夠你們吃，你總是連剩下的湯都泡了飯吃。伢呀，這次你一個人吃一整個，你好好吃飽了上路，找一個好家重新投胎吧，為娘的對不起你呀，沒照顧好你呀，伶洲呀，我的伢呀……”
原來，她到幼兒園工作后，學(xué)會了做蒸醬蹄膀，用醬油和五香八角等佐料腌制入味，再中、晚兩次隨蒸飯的電熱蒸飯爐蒸得爛熟入味，拿回家?guī)讉€孩子往往搶著吃。兩天前，她再次蒸了蹄膀回家，孩子們吃后，她聽見老幺伶洲抹著嘴邊的油說，我要是一個人能吃一個就好了。
至于另一件汽車，是幾天前伶洲與媽媽一起買菜時，在菜場門前有人擺了小攤賣小汽車玩具，能摁響喇叭，車輪也滾動自如，伶洲賴著不想起，鬧著非要買，還是被劉家翠扯走了。
前天抱著孩子回家，在汽車站看到了一樣的玩具汽車，就買了一個，想隨紙錢一起燒給孩子，讓他在陰間也不寂寞。可憐的孩子，他總想要玩具，像城里的孩子們一樣，而他至死，家里沒有一樣像樣的玩具，手里只抓著三粒玻璃彈珠。
“我造孽的伢呀！”劉家翠哭道。
她悲傷和哀苦的聲音如風(fēng)一樣貫滿了山谷，山一樣壓在人們的心頭，讓人喘不過氣。馬知元淚含眼眶，一直控制著情緒，此刻在劉家翠的感染下，忽然炸雷一樣失聲哭了出來：“啊呵，孩子，是爸無能?。∈前譀]養(yǎng)好你呀！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