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知元家里做冰棍生意快兩年了,他的父母做得越來越順手,幫工葉秀枝也很踏實、靈光,是得力干將。
馬知元有了新想法,他以親戚協(xié)助贍養(yǎng)老人的名義,將媽媽趙紅英的戶口轉(zhuǎn)到了住在青島路國安局宿舍的老鄉(xiāng)李大榮家里。然后讓李大榮以家庭生活困難的名義在居委會申請了一處冰棍攤,地點在青島路街口,這個攤位由趙紅英經(jīng)營。這個攤點與原來的相隔一站路的樣子,卻不通公交。對李大榮,馬知元當然逢年過節(jié)都有所表示,兩家來往親密,終生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這樣增加了一個攤點,兩位老人各守一個,葉秀枝就兩邊送貨,那邊忙就在那邊照應(yīng),中午由她回家做飯送兩位老人吃。下午四點多,劉家翠就下班回了家,她一般不落屋的,下班就徑直到洞庭街口生意更好一點的冰棍攤上去,換一位老人回去休息。
此時,中國的物價開始蹭蹭地上漲,時不時傳出某類物資緊俏、脫銷的消息,老百姓站隊買菜、屯鹽、屯醬油,甚至屯大米,是當年較常出現(xiàn)的事。其原因抽象地說,是社會生產(chǎn)和流通不能滿足老百姓日益增長的物質(zhì)生活需要,導(dǎo)致的局部緊缺,而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計劃經(jīng)濟與市場經(jīng)濟的矛盾。十億人口的大國走了三十年計劃經(jīng)濟的路,現(xiàn)在要掉頭轉(zhuǎn)向搞改革開放,沒有歷史路徑可循,國外也沒現(xiàn)成的經(jīng)驗可學,難免會失之偏頗。那時,黑白貓理論、摸石頭過河的說法全民普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人盡皆知,一方面是主張一切皆可試,另一方面甩不掉歷史包袱,剪不斷社會臍帶,暗礁和雷區(qū)眾多。
對老百姓而言,幾年前原本憑票供應(yīng)的各類生活物資陸續(xù)實行價格浮動,有時供不應(yīng)求,拿票排隊也搶不到,有時不要票也敞開供應(yīng)。好在那時制假、售假還聞所未聞。各類票證逐漸失去作用,但另一方面,也帶來許多生活恐慌,許多日常物資越來越緊俏。其中既有消費需求擴大的福音,也有價格雙軌制的負面作用。能鉆營搞關(guān)系,掌握特權(quán)、批條子的“倒爺”們當時風頭最勁。
最開始的“倒爺”是指倒買倒賣的人,他們一方面將計劃經(jīng)濟內(nèi)的一些緊俏物資和某些權(quán)利,例如當時熱銷的家用電器、火車皮、鋼鐵或香煙指標,倒到市場上去賺取差價;另一方面將此地不值錢的某些生產(chǎn)和生活物資,成批地運到另一地高價出售。
報紙、電臺經(jīng)常報導(dǎo)說漢正街又出了多少位萬元戶,或那個老工廠采取承包制經(jīng)營煥發(fā)新春等,勞動致富被公開宣傳,全民向錢看不再是恥辱,但此后卻變成全民赤裸裸的追求。
改革開放初期,在物質(zhì)產(chǎn)品供應(yīng)普遍緊張的同時,文化藝術(shù)作品卻出奇地受到熱捧,精神枯竭已久的全民釋放出巨大的追求文化藝術(shù)的熱情。1979年,早些年間的手抄本小說《第二次握手》首次公開印刷發(fā)行,開售當天BJ王府井排隊達兩站路,文學愛好者摩肩接踵。書店里,前廳柜臺上幾人同時銷售,人聲鼎沸。那天,每人限購兩本,許多人表示就要買兩本,讀一本,留一本做紀念。
之后,《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小說,都引得洛陽紙貴,一版再版。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各領(lǐng)風騷之后,八十年代的詩歌終于唱響時代華章,舒婷、北島、顧城等詩人燦若星辰,受人景仰。據(jù)說,當年在報刊雜志發(fā)表了一首小詩,可以收到一麻袋的讀者來信,其中有不少的求愛信。而在學術(shù)界,也是各種思潮紛至沓來,意見或偏見領(lǐng)袖們一個個爭芳吐蕊,艷如夏花。
世俗生活中,黑白小電視機、便攜式立體聲收錄機(俗稱三洋,可播放磁帶和收音、錄音,有雙喇叭、四喇叭、八喇叭和大小之分)開始進入普通家庭,之后電冰箱、錄像機漸次流行。鄧麗君、劉文正、徐小鳳等港臺明星的歌曲,以及稍后張行翻唱的《遲到》“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風靡一時。再后,聽和跳迪斯科成為青年人的時髦。那年頭,年輕人流行穿喇叭褲,小伙子喜歡留長頭發(fā)、戴蛤蟆鏡。在崔健之后,北方搖滾的嘶吼與南方流行歌曲的溫情小調(diào)交相輝映。街上開起了歌舞廳,通宵達旦有人唱歌跳舞,也有流氓地痞打架鬧事,因盯著對方的人多看了一眼兩伙人就會干起架來,拍磚頭、刺跳刀,仿佛不見血就沒勁,都挺不好意思。
看電影的人就更多了。當時的電影院都是單一的大廳,多數(shù)是兩層。暢銷的電影剛上映時能吸引數(shù)百人甚至一千多人同場觀看,連續(xù)多天,夜夜?jié)M場。數(shù)百上千人同時散場,外面等候進場的也有數(shù)百上千人,場面蔚為壯觀?,F(xiàn)在,這樣的電影院或劇院大多退出歷史舞臺了,有的雖然建筑還在、功能依舊,但空置多時。現(xiàn)代的影院都是多廳小場、排片多樣、縮短等候的風格,視聽享受全面升級。
《少林寺》、《廬山戀》等電影上映時的黃金時段,電影院門口人山人海??措娪暗娜嗣扛粢粌蓚€小時如同候鳥一般烏泱泱聚集,他們得提前來候場,極少有單人的,一般至少有一個同伴,同伴間總得說說話吧?人多噪音就大,說話就得提高嗓門,加之人們在等待中容易心焦,再扯著嗓子說話就口干舌燥,得吃點涼的、喝點冰的才舒服。何況約朋友看電影是享受,在視聽享受時前先吃點喝點滿足口腹之欲,就更是享受了。最初的電影院并未自己開展多種經(jīng)營,影院自己賣爆米花和冷飲是好些年后的事。因此,那時電影院門外冰棍冷飲攤的生意就特別好。
劉家翠清楚地記得附近每一家電影院的開散場時間,入夜后街上行人稀少,她就推著冰棍車一家家趕場。一般電影院十點多最后一場散場后,她就再蹲守在某家生意好的歌舞廳前,或者干脆把車推到幾公里外的江漢路去,那里夜間還有年輕人逛街。她之所以要守這么晚,一是為了多賣一些,二是保溫桶的冷藏條件有限,有些冰棍在里面放長了會融化變形,夜里賣給客人還能勉強接受,而放回冰箱冷凍后變形就凝固了,一眼就看出是殘次品,第二天再賣客人一般不要,賣不出錢了。
等她深夜推著車回家,往往十一、二點,甚至轉(zhuǎn)鐘。她回家后草草洗漱睡覺,次日凌晨不到六點又要早起。
為了做生意,她天天上早班,幼兒園廚房六點半鐘就要開始工作,一早要將孩子們的早點做出來,幾百人的兩三樣不同的品種,很趕時間。
她周日是休息的,一般都全天做生意??膳碌氖牵切┠晁焯烊绱?,夜夜連軸。除非是下大雨,出不了攤她才休息,補睡個好覺。如果遇上下雨,出不了攤,她就會難受,時不時出去看看天色,遇到由陰轉(zhuǎn)晴時,她會高興,說“天空在現(xiàn)太陽花兒的,可以出攤了”,張羅著清貨品,推車子。有時倒霉,出攤不久雨又下大了,她也不惱,只說“再守一下,雨下不長,會轉(zhuǎn)晴的”。孩子們都說她做生意有癮,孩子們不了解的是,她曾經(jīng)太窮!
她記得在農(nóng)村,那時大兒子馬書樂還沒上學,跟劉家翠一起出工,在田邊玩。他看到別的孩子有糖坨吃,非要她媽給錢去買糖坨。劉家翠哪有錢給他,氣頭上就打了孩子兩巴掌。這孩子卻犟,邊哭邊沿著田梗向外跑,說不要媽媽,要去找爸爸,怎么喊也喊不回來。劉家翠和小姑子馬知芬看孩子跑遠了,怕出事,就在后面追。孩子卻越攆越跑得遠,大概是怕被大人抓著了挨打。兩位大人,再加上后來幫忙追的幾個大人跑得氣喘吁吁,分道圍追堵截,孩子卻越跑越上勁,慢慢遠離了視線。劉家翠怕孩子跑傷了身體,只好喊住大家一起作罷,讓孩子沒有壓力自己回家。直到晚上吃飯,馬書樂才進了門。爺爺馬仁成拿起木板子作勢要打,說你小小屁孩子還犟得狠呢,不打不行!劉家翠心里難受,不想打孩子,就和小姑子一起攔住了,她說:“別的孩子有糖吃,他也要,我們買不起就算了,不能再打孩子?。 ?p> 那些年,她嫁到馬家后并未執(zhí)家,全家收支一直由爺爺馬仁成說了算,而馬知元在外工作雖然偶爾也給家里拿回一點錢,但都交給到媽媽趙紅英手上,補貼家用,或積攢了給孩子們做衣裳之類。因此她雖然是四個孩子的媽媽,是成年人,手頭卻是常常沒有錢的,這種困窘不可想象。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