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臺上一片燈光璀璨,胡琴聲聲如訴,好似言說那一腔難以啟齒的女兒心事,與那臺上佳人一步一來回倒也交相輝映,格外融洽。
再相見,只見臺上伊人蓮步輕移,眉目流轉(zhuǎn)間朱唇輕啟,一顰一笑間,一低眉一回首,竟叫那從不聽?wèi)虻年惾隣斎肓藨颍搜?,自此就放進(jìn)了心里。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
……”
濃艷哀怨的唱腔,含蓄委婉,只見那國色天香杜麗娘對著滿園春色,訴說著數(shù)不完幽怨,滿心寂寞的愁苦仿佛跨越千年站在了眾人眼前,一字一句,聲聲入耳,婉轉(zhuǎn)娥眉好似啼血的杜鵑,美麗的不可方物,叫人抹不去亦放不下,非得在心里騰一塊干干凈凈的地兒,寫上去刻下來。
看著臺子上的人兒,那一刻,陳放鳴也恍惚了,究竟是杜麗娘跨越千年而來,還是卓南溪跋涉千里而去?才能唱出那樣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杜麗娘來。
他不是個戲迷,也不懂戲,甚至都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聽過一場,可是,他卻在卓南溪的戲里再也沒有出來過。
后來,他也聽過許多人的戲,可都不是那個滋味,再后來,他只要一看到戲,他就想起了卓南溪,想起那時候風(fēng)華絕代的那個他。
臺下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時,才將思緒飄到了千年前杜家花園里的程放鳴,給拉了回來,看著臺上謝場的卓南溪,陳放鳴的目光變得有些深沉。
“三爺?!蓖崎T而進(jìn)的陳歷恭敬有禮的道,卻擾亂了陳放鳴的思緒,收回了目光,眉眼之間又是平日里那個游刃有余的瀟灑商人,點了點頭,看了一眼跟前的陳歷,并沒有開口,而是慢條斯理的抽點了根哈德門香煙,雖然不是名貴香煙,但卻是他最喜歡的,地道!
吞云吐霧間,仿佛要在香煙的熟悉香味下回過屬于他陳三爺?shù)奈兜馈?p> 許久才道:“說吧?!标惙砒Q飄飄欲仙的吐出一口白霧,將自己籠罩在煙霧里,面目雖然有些模糊難辨,但那雙眼睛卻任然清晰明亮。
陳歷聞言并沒有急著開口,而是從中山裝的口袋中摸出一個黃色信封遞給陳放鳴。
陳放鳴看了他一眼,把還沒燃完煙夾在手指間,接過信封從中取出幾張照片,剛洗出來的,很新。
這照片也不是其他,正是陳章的手下教訓(xùn)卓南溪時候照片,從頭到尾十多張,不用旁觀,只看照片就知道是下了狠手的,最后一張停留卓南溪蜷縮在地上緊緊蜷縮著的樣子,看著昏黃燈光下無枝可依的卓南溪,浮現(xiàn)在陳放鳴眼前的,卻是戲臺子上那個蓮步生花的杜麗娘。
陳放鳴走馬觀花式的看完后,吸了一口煙,什么也沒說,只是把信封連著照片就扔到了陳歷懷里,將還沒吸完的早滅在了桌上的盤子里,順手拿起帽子起身往門外走,撇了一眼還在謝場的卓南溪便離去了。
卓南溪么?
后臺,卓南溪卸妝后露出臉上的不容易瞧見的淤青,雖然挨揍的時候一直護(hù)著臉,但那幫人下手重,即便是小心翼翼的護(hù)著還是沒能幸免于難。
手里拿著林臨準(zhǔn)備的活血化瘀的膏藥,對著鏡子認(rèn)真仔細(xì)的抹,時不時的還發(fā)出“嘶”的一聲,叫人聽的著都疼,心也忍不住跟著戲顫。
終于有人看不下去了,上前問道:“卓老板,您這是怎么了,青了這么大一塊,沒出什么事吧?”
卓南溪回頭看了來人一眼,繼續(xù)蹂躪自己的臉,道:“沒事沒事,昨兒晚上不小心摔的?!碑吘箘偙蝗俗崃艘活D,不是什么光彩事,總不能拿出來到處說不是,加上方才在戲臺子上繃著,現(xiàn)在下臺了,身上沒一塊不是疼的厲害,能少些麻煩肯定是好的。
好在,剛從戲臺子上下來的卓老板心情好,身上再怎么痛只要心里頭高興,忍忍也能過去了。
卓南溪呀,就是這么個人,把戲看的比命還重,即便是被人打的下不了床,只要一碰到戲,他就又覺得生龍活虎了。
“那行,您……”對方話還沒說完,就被眾人七嘴八舌的一聲“班主”給打斷了,只好轉(zhuǎn)身硬生生的改成了一聲“班主”,再不敢在卓南溪跟前晃蕩,灰溜溜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卸妝去了。
“都愣著干什么,等著我八抬大轎請你們。”四十開外的人身體已然發(fā)福,但由于常年唱戲的緣故,下盤卻極為穩(wěn)當(dāng),中氣也比一般人要充足,濃眉一束,雙眼一瞪,倒不像是個昆曲出生的,反而像是京劇里的黑旋風(fēng)李逵,讓人望而生畏,這便是卓南溪的師叔張坤了。
眾人聞言紛紛轉(zhuǎn)身再不敢多嘴,本就狹窄的后臺瞬間安靜起來,不過人來人往的,倒也不覺得寂靜。
卓南溪作為一流的名角兒,在玉樓春都是有他自己單獨的屋子,上妝也好,卸妝也罷,都只是他一個人的屋子,按理說,其實不管在哪兒,像卓南溪這樣的名角兒,即便是個沒什么名氣的小戲班子,也都會給他備一個獨一的屋子。
但張坤不知怎么想的,按理說你這作師叔的對晚輩更應(yīng)該是照顧有加才對,何況人家還是來給你撐場子的晚輩,更不該怠慢了才是,可他偏不,就是不給他這個特殊,別說是化妝間了,就是吃喝用度也跟跑龍?zhí)椎臎]什么區(qū)別。
有時候,甚至還比不過跑龍?zhí)椎?,這位他師叔脾性大,什么不高興的都要往他頭上罵,就連金玉堂的好些人都看不過去了,但也不好多事,最多也就是問候兩句。
可即便如此,卓南溪也對他這位師叔極為恭敬,何況他小的時候,那時師叔還沒自己挑大梁,大家都是在一個戲園子里,彼此的脾性也都是了解的。
所以,也沒覺得張坤是針對自個兒,不過是脾氣大,對誰都沒好臉色,再加上看不慣師兄孫玉衾的做派,也就是卓南溪他師傅的唯一兒子,于是對他便越發(fā)嚴(yán)厲了些,大約還有幾分愛之深責(zé)之切的意思在里頭。
有人覺得你好,能為你說上兩句好話,自然也有人覺得你不好,背地里捅刀子的事只有多干沒有少干,即便是紅的發(fā)紫了,看不慣你的人還是看不慣你,這就是戲園子,你是火了,比別人有名氣,卻也不是誰都覺得你戲好,即便是對方只是個跑龍?zhí)椎模材苤钢愕膽蛘裾裼性~的說出一堆不好來,明槍暗箭照樣一大摞的等著你,就等著你哪天摔下馬來。
其實紅不紅又哪是自己能說的,倘若是自個兒說的都能作數(shù)的話,那這戲園子怕也不是大伙兒喜歡的戲園子了。
觀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你往臺上一站,底下的觀眾還能看不出個好歹?你要是戲真好,他不捧你捧誰。
道理誰都明白,可認(rèn)不認(rèn)又是另外一回事。
都是下九流,卻比誰都傲氣。
“師叔?!弊磕舷鹕砉ЧЬ淳吹慕辛艘宦?,隨后便規(guī)矩的站在一旁低頭不語,學(xué)堂里的學(xué)生也沒他這么規(guī)矩聽話。
他對這個師叔向來是懼怕多過敬重,這么多年過去了,兩家的來往雖然沒斷,但這親近勁兒倒是一直保持不變。
便是小時候他還學(xué)戲那會兒,張坤也是對誰都擺著一副冷臉,就是他師傅也不例外,一身的怪脾氣,大伙都怕,有一回他貪玩弄壞了他的戲服,那可是捱了一頓好打,從此以后,他對這位師叔更是敬而遠(yuǎn)之。
“嗯?!睆埨げ宦勏才膽?yīng)了一聲,對他的禮數(shù)還算滿意,但看到他臉上的淤青的時候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在場的都是過活成了精的人,哪還看不出來班主這是動怒的前兆,一個個的噤若寒蟬,生怕一個不注意就捅到了螞蜂窩。
卓南溪更是打小就跟在他身旁,哪還能看不出來,心里正琢磨著要坦白從寬,卻聽的張坤火冷冷的丟下一句“跟我進(jìn)來”,隨后就揚長而去了。
卓南溪心知大事不妙,可哪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于是趕緊跟了上去。
見二人都不見了蹤影,眾人這才如釋重負(fù),手上的動作也跟都慢了下來,一雙眼睛全都盯著緊閉的里屋,恨不得把門都盯出兩個窟窿來。
卓南溪進(jìn)屋后關(guān)好了門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著,原本是想等張坤發(fā)作,說什么都聽著受著就就是了,誰知等了半晌都沒動靜,不由的抬頭去探。
本來張坤就怒火難平,又想著他如今是名角兒,再不能像小時候那樣不聽話就打一頓罵一頓,傳出去了也不像話,他師傅是不在了,他這個師叔再怎么不能放任他,但一看到他那張青腫的臉,剛消下去的一點怒火立馬又成雙翻倍的躥上來,燒的是噼里啪啦的一陣亂響,聽的人是心驚膽戰(zhàn)。
“啪”的一聲悶響,張坤拍桌而起,卓南溪立馬跪地認(rèn)錯,也知道自個兒這回是捅了螞蜂窩了,他師叔想來是最為注重這些梨園規(guī)矩的,在他眼里,既然吃的這碗飯,就該規(guī)規(guī)矩矩安安分分的唱,少去沾染外頭那些腌臜事,可他卓南溪好巧不巧,剛好就犯到他手里,偏要到這紅塵里頭去廝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