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熱泉
頭頂上的云霧推來擠來,生出許多形狀,繼而不停揉捏出奇形怪狀的臉,比他還無聊。
歪著腦袋咀嚼著甜草根,“銀狼,我閑得發(fā)味了,不信你聞聞。”他摸著銀狼的前腿,目光似山澗溪水朝山腳流瀉而下。
銀狼似乎領(lǐng)會他心中所想,立即嚎叫兩聲扼殺他剛萌生的好奇。
“看看而已?!彼裟樆貞?yīng)?!澳愫桶谞敔斠粯訜?!你是狼,又不是小白。小白都知道替主人立威風(fēng),你該學(xué)學(xué)小白。我們是兄弟,更應(yīng)該肩并肩,一起對付白爺爺和母狗?!?p> 銀狼充耳不聞。
他煞費苦心分析石洞中的形勢:“白爺爺、母狗、小白,他們是一伙的;你和我是一伙的,你以后別給白爺爺當(dāng)幫手,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也不想想,是誰帶你滿山跑?”
銀狼沒吱聲應(yīng)答。
眼前晃過小白,一股熱氣就從腹底里噴射而上,小白的老娘成天一看見他就狂吠,仿佛他是敵人。
“銀狼,這都得怪你。老母狗以為你是她的狗仔,不愿意承認(rèn)你是狼,一口咬定我把她的孩子燉了。你看看它的眼睛,恨不得逮住一個空,就把我生吞嚼碎?!蓖悄?,他不禁皺起眉頭,狼與狗,野貓和老虎,究竟怎么回事?
這真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
銀狼一陣低鳴。
“喝了它的狗奶,了不起??!”他賭氣道,“母狗那時候肯定鼻子不好使,否則怎么不知道你是狼崽,而不是狗崽?!?p> 又是一陣鳴叫,卻是在為母狗申辯。
“有奶最大。”他翻了個白眼,結(jié)束了這個永遠(yuǎn)沒有答案的討論?!疤澪夷媚惝?dāng)兄弟,好事壞事,哪一樣不帶著你?白眼狼!”
眨眼,山頂便開始發(fā)寒,陣陣襲來,將一人一狼前后腳驅(qū)逐下了山。
路過巖石洞穴里的那個小部落,傴僂的身影讓他止步佇立。
又是這個白發(fā)老女人守家,篝火邊上還有幾個哇哇大哭的小屁孩,仿佛在用哭聲決斗。
散落在地的柴火,比起上次路過時已消去了大半。火架上鍋里的湯,如溪水上飄著幾片煮爛的菜葉,大水桶也快見底了。
隨即,老女人起身,踉踉蹌蹌走到石桌子前。她拿起拳頭大小的石頭放置一旁,接著掀開石碗上的木頭蓋子,拿起木頭勺子舀出......
咿,那不是蜂蜜嗎?他瞪大了眼珠子。
原來老女人將他丟棄在洞穴前的大塊蜂蜜裝入石碗里,慢慢食用,至今還沒見底。早知道,應(yīng)該多給她一些,畢竟她都那么老了,還能吃多少。
哭聲在耳朵里敲鼓,煩透了,別哭了!他惡狠狠地瞪著下面的小屁孩,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鬼哭狼嚎!
縮起下巴,他摸著左耳,暗忖自己小時候一定不是這樣的!
如果他這樣敢哭,早被白爺爺丟遠(yuǎn)遠(yuǎn)的,轉(zhuǎn)眼就成為山中嗜肉猛獸的一頓美味佳肴。
老女人走得極其緩慢,生怕將勺子里蜂蜜搖在地上,眼珠子死死盯著勺子。
時間仿佛停滯不動,他連打了幾個哈欠,老女人才走到了用喉嚨仰視天穹的小屁孩面前。
慢慢彎下腰,她一邊坐下,一邊用左手放在勺子下接著剛溢出的蜂蜜。蜂蜜入口,幾個小屁孩立即圍著勺子吮吸起來,就像小白吃奶一般賣力。
轉(zhuǎn)身離開前,他望了一眼那個石碗,蜂蜜已見底。
桌面上散落著還未打掃的碎骨,那應(yīng)該是前幾天他抓到的那只山雞。
渾身通黑,模樣極為討厭,他實在無法下嘴,烤了丟在洞穴前,想嚇嚇這些整天哭個昏天暗地的小屁孩。
天啊,耳朵快要破了,太可怕了!
再不走,他怕銀狼會一口一個吞了這些鄰居,盡管隔著一片林子,卻是唯一的鄰居。
再度望去,他皺起眉頭,就算不要老女人,野人族也絕對不可能丟棄這些孩子。為何過去這么多天,竟然還未歸?
可這幾天,他翻遍了附近,也未見到這個部落的任何一個男女。
往常,他們會留下年輕的女人在家照顧小孩和老女人,可這次卻例外。興許,他們是進(jìn)入深林里覓食,需要更多人手。
畢竟這幾個小孩太能哭了,只有食物才能讓他們閉嘴。
比起哭聲,進(jìn)入森林覓食又算得上什么呢。
石洞附近有個熱泉,也是自己地盤,他決定去那看看,瞧瞧今天究竟是哪個廢柴不走運?
從石坡小徑下來,便是谷底熱泉的上部,這也是活物們最喜歡放縱的溫床。
沸騰的熱氣繚繞令眼迷離。熱乎乎的潮濕,總會讓飽受陰寒之苦的任何活物都忘乎所以。
果不其然,一眼便瞧見水面上幾只小東西正咕嚕嚕煮著,猶如石鍋中燉煮。
眼前的食物,不僅可以解決他和銀狼的肚子,還足以讓白爺爺、母狗和小白撐破肚皮。
或許,今天依舊還有他討厭的肉,至于討厭什么肉,全憑心情而定。這樣的機(jī)會要是天天都有,那該有多好啊。
山上活物雖然越來越少,但也不至于絕跡。他又想起了那個老女人,臉上的皺紋和腳下的石縫一般縱橫交錯。可惜,老矣。
在野林里,衰老、疾病和受傷都比死亡更嚴(yán)重,因為死亡就是死亡。然而衰老、疾病和受傷卻是勇敢者的游戲,只有真正勇敢的人才有毅力好好活著。
這套話,白爺爺常常用來恐嚇?biāo)麆e到處惹是生非。
然而,他卻是打從心底里認(rèn)同的??粗吓说牟柯湓絹碓降蛄悖q如掉光樹葉的老樹,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重新發(fā)綠?
鼻孔倏然張大,呀將空氣里熟食的味道統(tǒng)統(tǒng)吸了進(jìn)來,停留在鼻子的頂部細(xì)細(xì)一番品嘗,真是令人垂涎三尺啊。
一個吞咽,腹部便發(fā)出咕嚕嚕的叫聲,如皮鼓響。他張嘴裝了一口香味,味道充斥在口中,舌頭上一粒粒的小突起正在積極地鑒別味道,就像小白吸母狗的奶水一般。
須臾,每個小突起都滿意至極,他才吸了吸嘴角的口水,接著吮吸了幾下舌尖,依依不得舌尖上溢出的甜味。
蜂蜜雖然美味,卻始終無法取代肉味在他心中的位置。
“把蜂蜜涂抹在烤肉上,那就完美?!遍e來無事時,他將蜂蜜涂抹在烤肉上再一烤,竟美味至極,自此以后,無比嗜好。
此時,銀狼的眼神似乎不太贊同,幾聲低嗚,似乎在說你不懂新鮮的頂級美味。
雙眼徒然一張,絕對沒有錯,他相信自己的味覺,更相信銀狼的直覺。這肉鐵定鮮嫩可口,既不老也不柴,保證白爺爺?shù)难例X絕對不會叫累。
饑腸轆轆的,何止他一個!
就在舌頭鑒別肉味的時候,銀狼早已飛身奔向食物,卻在近乎低頭就可以咀嚼食物的位置停了下來,回頭望向他。
水氣氤氳,狼臉模糊,發(fā)淡遠(yuǎn)逝。
“你是我兄弟,有肉一起吃?!彼硎疽娬哂蟹?,“我才不像白爺爺和母狗一般偏心,有好吃的都留給小白?!?p> 狼臉分明近在眼前,最近他的雙眼似乎不太好使。距離老眼昏花,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才剛長成型呢。
話尾隨熱氣蒸騰,他四肢并用,隨手抓來樹枝勾起尸體,嘩啦一把便就皮毛全部扯掉皮。順勢往后紛拋,隨即對準(zhǔn)野雞腿最肥美的地方,張開嘴,惡狠狠地撕下一大口。
肉剛?cè)肟冢焖倬捉纼上?,便吞咽下肚,“再來一口,”他沒有抬頭,眼中只有肉,又咬了一口,甚是嬌嫩可口,一點都不老柴。
“銀狼,我們來得真巧,真沒煮老?!闭f罷,立即撕扯下另一只雞腿塞進(jìn)銀狼的嘴里,“好吃,快吃。”
填飽肚子之后,他將剩下的一只鳥,一只兔子背在肩膀上,樹枝當(dāng)拐戳地,吆喝著銀狼回石洞。
只是那狼卻如何也不肯走,沖著山外嗥了幾聲。
挺起圓肚子,身體變得沉重,腦袋渾濁,此時,他是極其不愿意多管閑事。
然而銀狼又叫了起來,他不得不警覺,立即用樹枝往水里捅了幾下,什么都沒有。
銀狼又連叫了幾聲。
肚飽困意肆虐,四肢皆廢,腦子僵硬,他直想躺平。然而深知狼性,雖諸多不愿,卻也只好順著狼眼尋去。
“銀狼,山里就沒有肉能逃過你的眼睛?!彼笱艿?。
果不其然,熱泉最低處外面,隱約有一個影子浮在水上,他繼續(xù)沿著石頭往前走去。
旋即,一個人形逐漸鉆入眼睛!
居于上層,熱氣蒙住了他的視線,根本未能發(fā)現(xiàn)除了貪溫的小家伙,居然還有個人也躺在熱水遠(yuǎn)處,正咕咕冒著泡泡。
“幸好,水往外山下流,而笨人在最低口位置?!彼洁斓?,不愿意去回想任何味道了。
瞟著翻滾如菜葉子的衣服,他竟覺得有些眼熟,一時之間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卻又覺得十分陌生。于是用樹枝扯了一角翻來察看,不是獸皮所制,針線很細(xì)膩。
此人從頭到腳的穿著打扮都格外顯眼,絕非山上任何一個部落的野人。
“可憐的家伙,估計是在上面踩空,直接掉進(jìn)水底煮熟了?!蓖軈采念^頂,又看了看剛拖上巖石的尸體得出結(jié)論,他恍然大悟點點頭?!霸瓉碜蛱欤艺娴穆犚姂K叫,還以為是做夢呢。真是廢柴,幸好摔在外面,否則以后我們怎么煮東西吃怎么泡澡?”
胃部傳來一股詭異的起伏,他強(qiáng)抑了下去,含糊道:“銀狼,讓他哪來的回哪去?!?p> 什么肉在熱泉里煮了一夜都爛得差不多,根本無法看出半點端倪。
狼聲再起,不知何意?他從未聽聞,只覺陌生。
難道銀狼不同意讓這人回歸人族地界?
“山上有許多專門吃魂魄的猛獸,只在夜里出沒。野人死了,身子必須回家,否則無處可寄的魂魄四處亂跑,做不成孤魂野鬼,最后只能被吃掉。那就真的消失了。人死了還能繼續(xù)活著,但是要是被吃了魂魄,那就是真的死得干干凈凈?!彼y狼的臉,將白爺爺?shù)囊环捴貜?fù)了一遍?!叭俗迦羰且詾槲覀兏傻?,那就讓他們來決斗吧?!?p> 銀狼來回踱步,低鳴不已,猶如烏鴉的喪叫,顯然無法茍同他的決定。
銀狼從未如此反常。
“這人到底從哪冒出來?”困惑襲上心頭,他的胸膛一下子往腹部墜落,仿佛剛?cè)肓艘粔K巨石。
沒等銀狼回答,他已經(jīng)把肩膀上的食物丟在一旁,徑直走向熱泉崖口。
一棵被狂風(fēng)拔地而起的老樹,墜落下來正橫臥在崖口,從腐爛程度可知已有一段時日。
雙臂舉起,他彎下腰,雙手抓住樹身的一頭,往頭頂處舉,掛在巖石高處。
老樹在熱泉崖口和巖石之間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縫隙,足以讓一具尸體流走。
目睹著水流自去,人尸如落葉飄落,他的胸膛下一陣陣縮緊。
眺望人族地界,迷霧籠罩下,一切依稀猶在。然而折斷的塔尖在胸膛下來回晃蕩,他的眉頭越來越緊皺。
霧氣伺機(jī)逮住他走神的空隙,紛紛鉆進(jìn)胸膛里,層層緊縛,勒得緊實。
有那么一剎那,他近乎喘息不了。
熱泉一往直前往低處俯沖,一聲響,那人飛入山坳的溪水中,落水后漂了起來,歸心似箭往低處流,仿佛知道要回家了。
轉(zhuǎn)瞬,霧氣便強(qiáng)占了他的身體,如云霧飄了起來,飄向了塔尖......
銀狼一嚎,猛然拽回魂魄,身軀一震,顫巍巍中他穩(wěn)住身體,一身冷汗淋下,順?biāo)拧?p> 隨即,兩聲齊嗥送行,回蕩在山谷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