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族
他向來不喜歡這條溪,尤其是現(xiàn)在。
一個小女人從溪水里站起來,恰好與他四目相對,巴掌大的面盤上鑲嵌著兩顆黑珠子正滴溜溜地轉(zhuǎn)動。
隨即雙肩顫抖起來,她輕聲啜泣道,“不...不...要,不要...不要過來......不要吃我。”
在有限的詞匯里飛快搜索,“我不吃人?!彼M力吞出清楚的普語,但愿這個人族小女人能聽懂。
小身子在抖,陰霧在移,烏鴉在叫,溪水在流,狼頭在藏,唯有他一動不動。
她看起來比他小些,穿著人族特有的衣服,上衣是一件和杜鵑花一樣鮮艷的粗布襖,下身是一條多處縫補(bǔ)的黑色舊裙子。
那上衣像個大袋子套在她單薄的上身,腰間巴掌寬大的帶子將其緊緊地勒在腰部上。
整個腦袋都包裹在一頂殘破的白帽子中,已有幾處泛出棉絮,只露出了巴掌大的臉蛋。小黑果子似的眼珠霸占了小半張臉。
他竄出草叢之際,她正在溪水里洗青蒜。
此時裝蒜子的竹籃子已隨著流水追遠(yuǎn),一大捆蒜纏著她的腳踝往下溪直拽。
她望著他,下巴直晃,鼻翼隨呼吸迅速縮動,揪著他心口起伏。眼淚再度裝滿,自眼眶撲了出來,仿若眼珠子后面是一條小溪,無法干涸。
冷冽的溪水不斷地沖刷著小腿肚,陰冷正向骨頭發(fā)起一次次的侵襲。
視線越過她的頭頂,正是那棵令人莫名心煩的怪頭樹守在入口處,還有幾只可惡至極的烏鴉在叫囂。
破左耳直立水中,面紅耳赤,在對視那一刻便喪失了反擊能力,全然不知所措,指甲掐著指腹在大腿側(cè)上不斷摩擦。
任憑狼頭山腹內(nèi)各處匯集而來的泉水,從他的腿邊沖刷而過,時不時發(fā)出極度冰寒的嘲笑。
小女人散落在肩膀下的黑發(fā)如柳條飄蕩在綠波上,隨風(fēng)起舞。
一陣陰風(fēng)吹散腦袋里的燥熱,頓得意識,干涸的喉頭微微顫開。
“你......人族女孩?”他喃喃自語,就像個白癡。
旋即,他才覺四肢已僵硬如石柱,骨頭里的力量逐漸往草地下沉陷。胸膛內(nèi)轟隆隆作響,仿佛整副胸骨都要坍塌。
獸皮衣里汗如雨下,霧氣如蟒纏繞著他和她的身體,將他們包裹其間。
除此之外,天地虛無,萬物杳然,流水靜默。
不遠(yuǎn)處的怪頭樹正張牙舞爪,不知是要沖出去還是要攫住村外的一切。
隨即,烈風(fēng)發(fā)出最后的警告:野人止步!
他見過伶俜山上所有的動物,直視過老虎的雙眼,但從來不曾如此近距離地盯著一雙人族的眼睛。
竟是忒好看的一雙眼睛!
宛若比黑夜還深邃的圓湖鑲嵌在山脊的兩邊,沉靜攝魂,令人不得動作。
臉蛋兒猶如漫山遍野的山茶花般可憐,風(fēng)吹發(fā)絲似枝葉遮掩般嬌艷,像極了伶俜山上難得一見的春日。
可惜,今年的春天剛冒出來便已驟逝,萬物還來不及蘇醒,花朵兒自然沒有賣弄風(fēng)騷的機(jī)會。
最后,他把視線停留于此,不去窺視黑湖的秘密,屏息凝視著絲絲霧氣從圓潤的顴骨上悄然滑過。
食指蠢蠢欲動,真想去摸一摸她的臉蛋,細(xì)膩的人皮是否和野人一樣耐寒?
真不知道人族的細(xì)皮嫩肉,要如何抵御陰寒咬人的日日夜夜?
也許是因?yàn)樗麄冇袩焽?,把炙熱的火光都留在了屋子里吧?p> 眼皮下的小女人竟然如此嬌嫩,比想象中更嫩。他不禁心生懷疑:山上關(guān)于人族可怖的傳說或許就是個故事。她并沒有鋒利的牙刺,鉤子般的眼珠子,更沒有堅硬的指甲。
人族和各族野人,就像不同部落的野人有所差異,然而并沒有多長出一雙眼睛、一對耳朵或一張嘴巴。
雙眼越發(fā)放肆搜索彼此共同之處,凌亂的呼吸趨于平靜。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見人族,卻是第一次與人族如此親密接觸。
此時,他和她只隔著一個拳頭,幾乎是貼著胸膛,心跳猶如挨著的一對大鼓,齊聲而擂。
然而,剛平靜一會的圓湖開始微微震動,水面蕩漾起層層漣漪。
她眨眼,驟然翻滾,一層清水從眼眶里撲了出來,越發(fā)大勢。
“你可以不可以不要吃我?”她怯聲哀求,上下牙齒不停相撞。
還未等他反應(yīng),下一刻,她便嚎啕大哭,將烏鴉的嚷叫驅(qū)散震遠(yuǎn)。
倏然,哭聲嘎然而止,“我還有個弟弟,他很小,夜里很怕黑......”她轉(zhuǎn)而啜泣。“你你你不可以吃我?!?p> 顯然,他的保證,她根本沒有聽見!
一切可愛不復(fù)存在!
恐懼奪眶而出,隨著晶瑩剔透如露滴般的淚珠子簌簌撲下。轉(zhuǎn)眼便浸透上衣,鮮艷的顏色頓時黯淡。
哭聲開始震耳,她雙眼緊閉,下巴抬起,小嘴張大到了極致,他甚至看清了喉關(guān)口的小舌在劇烈顫抖。
從前也遠(yuǎn)遠(yuǎn)見過人族,但都即刻消失在對方的視線中,為了避免正面沖突。
不知何故,似乎所有的野人都如此,從來無心與人族往來,對人族生活更是不屑一顧。
當(dāng)然,野人有野人的規(guī)矩,一切皆是野林所賜予,對此每個野人都無不心生敬畏!自然,山上的一切也和人族毫無關(guān)系。
然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乃是破天荒頭一回,對他而言尤其困難。既不能像對待任何動物一樣展開攻擊,也不能像對待男野人一般決斗。
剎那,他陷入兩難境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僵硬在原地,讓耳朵遭受極刑。
拔腿就跑吧!他腦中閃過此念,然而,雙腿早就不聽使喚。
聽說,人族地界的土地早已成精怪,如同看門狗般為人族看守住每一寸土地。最可怖的是土地精怪嗜好吸食野人的骨髓,用來灌溉滋養(yǎng)人族的田地,因此人族的莊稼才能綠油油一片。
白爺爺曾指著人族地盤一次次恐嚇?biāo)?;若是敢闖入山腳下的人族地盤,農(nóng)夫便會抽光他的血用來澆灌農(nóng)田作物。
旋即,腳下之地仿佛真的打開千千萬萬張的嘴巴,開始急切切地吮吸。
骨頭內(nèi)的骨髓,正迅速從他的腳底毛孔里流出,順地勢流進(jìn)溪水中,在低洼處朝人族田地狂奔。
要死了嗎?身體必須面朝伶俜山,否則靈魂不能歸去。
極目望去,一山一原,一水之隔,面色相同。一邊是萋萋水草一邊是茂茂水芹,野人伴草,人族有芹。
甚是惱人:白爺爺最愛的水芹,偏偏選擇在對面的溪水畔邊肆虐生長,而伶俜山腳下的溪地里卻沒有一根。
他從不認(rèn)為水芹是人族的種植物,理應(yīng)和伶俜山的一花一草相仿都是天地之物。
但凡地上生長,見者皆可采摘,顯然人族并不這么認(rèn)為。
那又如何?盡管如此理直氣壯,但每次涉水過溪卻警惕萬分。他不想和人族正面交鋒,不是懼怕,而是麻煩。
高聳的草叢是天然掩體,虔誠地護(hù)送任何藏匿在草腹內(nèi)的活物。對他來說,已經(jīng)來來回回不下百次,深夜閉眼都能和銀狼來去自如,從來速戰(zhàn)速決,絕不留痕跡。
今日銀狼被白爺爺纏住,故而這次未與他同行采芹。
他處水芹皆是春后野菜,此時已韌口,咀嚼如老樹根。
莽莽伶俜,獨(dú)獨(dú)這一處,仿佛是時間遺忘它們,任何時候都鮮嫩可口。
若不是石洞就在身后老樹環(huán)抱的山谷里,他自然也和其他野人一樣,絕對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可曾有一次,白爺爺告訴他;此地處于陰陽交界,故而水芹有別于他處,滿山周圍的水芹皆是冬后春發(fā),唯有此處卻是終年如此,不受束縛。這等東西,普通野人食不得,唯有勇士可食。
因此,他才勉為其難吞下。然而,療效就只是白爺爺嘴里的故事。
吃了這么多,也未見他生得高大魁偉或力大無比。
該死的!他咒罵天穹,和烏鴉一樣霉氣。
出石洞前,仰望天色霉氣滾滾,早知不是什么好兆頭。
可萬萬沒想到會如此倒霉!竟然撞上一個洗蒜頭的人族女孩,還被吸走了骨髓。
他真想摸摸自己殘破的左耳似乎還殘余,真是倒霉透頂?shù)囊蝗铡?p> 此溪名叫霧蟒溪,是人族取的名字,聽來倒是頗為貼切。
有一塊極其難看的黑灰石頭就立在溪畔,像一條盤身昂頭的大蟒,紅字漆有三個大字:霧蟒溪。
他之所以認(rèn)得這三個字,是曾經(jīng)貓身在莊稼地里偷聽村民閑聊偶得。
人族的文字,和野人部落在地上所作的鬼畫符一模一樣。
地位崇高的老巫光著膀子,獸皮勒在奶袋子下方,奶袋子垂落于肚臍眼上方就像上寬下窄的條瓜生在藤蔓上。她們從未挺起身子,腦袋總是沖地,左手拄著胳膊粗大的樹拐,口中念著古老的咒語,右手揮舞著細(xì)長的枝條不斷地劃出一幅幅,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的鬼畫符。
所謂的鬼畫符,是古老的文字也是野人先祖的智慧凝結(jié)而生。
只有部落里的老巫們才能習(xí)得并傳承,那是與天地萬物通靈的語言。
對此,破左耳表示懷疑,畢竟他隨手也能畫出差不多圖案。不過野人部落似乎對鬼畫符的辨認(rèn)都有一種天賦,一眼就能看出真假,休想欺騙。
曾有一時,面目可憎的烏鴉又站立在石頂上,對著認(rèn)真辨別的野人臉呱噪個不停。他強(qiáng)抑攻心的怒焰,蹙眉攫住三個字。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人族的文字也是胡亂堆砌而成,和老巫的鬼畫符毫無區(qū)別。
對他而言,這就簡直就是烤烏鴉的一副提示畫,或許諸神也厭惡烏鴉,提醒他該烤了果腹。
霧蟒溪這三個字,無疑是天上的云臉般難以描畫,比鬼畫符難模仿,因模樣具體,不似鬼畫符隨心所欲變幻。
蒙蒙濃霧長年累月縈繞不去,溪流如細(xì)蛇盤旋于伶俜山和平原之間。
極目渺遠(yuǎn),溪水自山群的深處一直蜿蜒至此,還繼續(xù)契而不舍地流向所愿之地。
可惜,再濃郁的霧色都無法遮住他這么大個野人!
須臾,震耳欲聾的哭聲已打碎霧氣。
四處逃竄的霧氣鉆進(jìn)耳朵,像稻草似的塞滿了腦袋,扎得整個腦袋到處都疼。
到底還要嚎哭多久,她都不用喘氣嗎?
依舊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看著一張臉從可愛變成猙獰,只在眨眼之間,再也沒有停歇的意思。
“破左耳。”他第二次開口,卻是指著左耳介紹自己名字,這遠(yuǎn)比決斗需要勇氣?!拔业拿郑隳??”他鼓起勇氣問她。
正當(dāng)他攥緊手心,等小女人回答之際,“野...野野野野...野野人啊......”另個腦袋從草叢下冒出來,頭發(fā)已染霧色,是個老女人。
整個人包裹在暗色衣服下,簡直就是個碩大的蟬蛹。與她并肩呆望,下巴的肥肉堆在脖子上抖個不休,老女人倏然張開大口尖叫。
“野人哪!”老女人連叫幾聲。
尖銳近乎撕破他的耳膜,直搗腦頂。
“不好啦,野人來了?!崩吓司拖窨匆娏斯怼?p> 隨即,踉蹌轉(zhuǎn)身朝怪頭樹,獨(dú)自逃跑,就像銀狼來了。不一會老女人便摔進(jìn)草叢中,留她在原地哭啞。
他只是站著看著,溪水在腳下沸騰!
“救...救救...救我,救救救救命啊——”猶如一只落荒而逃的肥兔子,老女人邊爬出草叢邊哭喊著向附近的人族發(fā)出呼救。最后回頭,望了他一眼,嘴里正塞滿泥巴。
呼救聲愈發(fā)歇斯底里,仿佛把脖子拉扯到了極細(xì)極扁,尖銳刺耳。
“野人來了?”田埂上的男人最先聞見異樣,站起來露出腦袋。
他們距離野人,還有一片草叢的距離,也是最靠近破左耳的距離,但那片草叢荒蕪肆虐,不能行人。
他自然很清楚這一點(diǎn)。然而,男人們從草叢里竄了出來,竟有條小徑淹沒在草根下。
老女人終于爬上山丘,身子還貼在地上,左手臂后扭指著他,示意聞聲而來的三個男人。
男人們聞聲,即刻從小徑上跳了下來,用鋤頭敲打在隨地石頭上,越來越急促。
黑影不斷從小徑處射出。
“快,操家伙!”稍遠(yuǎn)處運(yùn)送蒜的男人們的反應(yīng)更為迅速,抓緊農(nóng)具就往溪畔狂沖。
仿佛一大波敵軍來襲,各路聚集而來的人們開始齊聲狂喊,繼而相互通知附近所有的人族,及時發(fā)出了危險的信號!
銀狼沒來,他落了單,抓著水芹望著她,透過薄霧鉆進(jìn)又圓又大的瞳仁中,腦袋嗡嗡直響。
小女人終于合上嘴,閉上嘴不再喊叫的她真可愛,圓圓的臉蛋像山上最甜美的水蜜桃。似乎山上野人的臉不分男女,都是一個顏色。
現(xiàn)在,他終于聽清楚人族在喊什么!
“野人吃人啦?!?p> “野人吃人啦。”
“野人吃了梅子!”
數(shù)十個人已進(jìn)入草叢,逼近溪畔。他們穿著與野人全然不同的御寒衣服、鞋子,一雙雙眼睛如炭火燒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