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漫漫長夜 (一)
深沉悠長的鐘聲,從空曠處直捅天穹,旋即潰散開,久久回蕩在天幕下,如野林哼著悠長的古謠。
夜風(fēng)沒有吹跑皮革店的叢叢篝火,卻像是越吹越熱烈?;鹕嗉娂娮鲃菹驑淞謸淙?,仿佛勢必要將黑暗驅(qū)逐,就像人族對野人發(fā)起最后的剿滅。
究竟是誰在講故事,顯然他所了解的野人部落絕非不是人族所言的那樣,而人族也不似野人部落里相傳的那般。破左耳突然意識到,想要了解真相,必須找到說故事的人??扇缃?,他連白爺爺都找不到,何況其他呢?
思索之際,風(fēng)賊子將他的衣尾卷成團。
除了新衣服,樹子在他的身上,還特別加了一件雪白披風(fēng),以顯示馬駒的身份。往人群里一站,格外顯眼,就像一個巨大的冰刀子扎在每個人眼睛里,眸中火焰熊熊勢必將其熔化。
隨即衣尾搖曳在地,讓他猶如披著一件長滿了荊棘的外衣,利刺盡往肉皮里扎,難以自持。時不時還得提防著不聽話的腳,屢次踩住衣角,生怕狼狽摔個狗吃屎。
“新娘來了?!币坏兰怃J的笑聲,從無數(shù)個頭頂下射出。
哄堂大笑像是冰雹,瘋狂地砸落在他身上。
“瞧瞧走路墊腳那樣,啞巴變新娘咯?!辈恢滥莻€伙計嚷叫起來,生怕破左耳是個聾子。
他的左耳只是難看點,并沒有殘廢,聽覺完好無損。若是往日,野人之怒豈能容忍,必定會大聲宣告眾人他不是聾子。然而現(xiàn)在,他再也不是那個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野人了。想三言兩語惹怒他,省點力氣明天干活吧,一邊便暗忖一邊冷哼。
從人群里找到剛才不停嚷叫的那個伙計,正高聳下巴,故意戳著破左耳??峙滤圩菊J(rèn)不出挑釁者來。那伙計雙手撐在另外兩個伙計的肩頭上,一副擺明討價打的欠扁模樣。
我要冷靜!不能隨便上當(dāng),我又不是刺猬,隨便一刺激,就渾身刺!他不斷平息著肚臍眼掀起的怒浪。
此時,耳畔響起經(jīng)驗老者的聲音:“臭小子,深呼吸,深呼吸,他們都石頭疙瘩。”一遍遍深呼吸,臉頰上的兩簇火焰,終于從他的下顎處熄滅。
就算如此,他依然情愿穿著干凈利落、實用方便、能蹦能跳,即使在地上污水里打滾都不礙事的粗布簡衣。這樣精致的衣服只適合那些富家公子,野人并不稀罕。雖然他知道棚屋里的伙計,幾輩子都無法賺來一件這樣的衣裳。于是步子越發(fā)細(xì)膩緩慢,如花顏嬌蕊般的衣裳,愈來愈似石頭造就的繭子,囚住了他的身子??上皇呛?,無法破蛹而出。
相比他的窮酸相,樹子倒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如此,四肢自由舒展。全然不見平時木屋里特有的謙卑,雙眼頗為精神,抬頭挺胸如背后綁了一長條木板。在舉手投足之間,樹子竟有三分小扒皮的模樣。
對此,他自是佩服不已。于是,在坐下時,他也學(xué)習(xí)樹子把脊椎釘在身后那塊無形的木板上,下巴向上抬起,如主人般在高高在上。
在下山進入人族生活前,興許是看穿了他的憂心忡忡,田老頭鼓勵他;“放心吧,多日觀察,野人學(xué)習(xí)能力是最強的,而且老子都不怕,你有啥好擔(dān)心的?!?p> 可見事實并非如此絕對,時間確是學(xué)習(xí)的重點,然而經(jīng)驗也并非全然是對的。用慣剝皮刀的伙計,很難再用其他刀具,自然也不知道劍的厲害。而野人王只會用拳頭,用起刀子就像是用雞爪子舀稀粥。就連筷子,他都廢了個精疲力盡才能使起來像個筷子。
像樹子投去羨慕的目光,破左耳心中卻作另一番感想:只要給予同樣的時間,他定然能和樹子一樣學(xué)會人群生活必備的一切。盡管,種種規(guī)矩猶如韌性十足的藤條將他束縛,難以伸展手腳??伤仨毴绱?,沒有選擇。經(jīng)驗老者所述那些故事,無疑是一把鏟子,日復(fù)一日,從他的胸口往心坎間挖了一條去往荒極的好奇之路。
鐘鼓依舊,喧囂混著咒罵此起彼伏。宴會的觀賞臺,就坐落在雙目可盡收樹林風(fēng)景的正前方。
隨意一瞥,他再次為之驚愕。正中央位置上所坐著的并不是牛扒皮,而是他的兒子小扒皮。他揉揉雙目,定睛一看確定所見不假。只見牛扒皮落坐在小扒皮身側(cè),位置略低,父子倆并不齊排。這種坐法,與田老頭告訴他的人族規(guī)矩之一父尊子卑不符。或許也正如田老頭所言的那般,皮革店并不是真正的人族生活,只是一處專門做皮革的大作坊。
而樹子和他的座椅在小扒皮的身后,與牛扒皮近乎齊排,管家則站在牛扒皮的身旁而立。
總管家卻處于管家側(cè)下,排在最末,緊挨著伺候宴會的家奴。
這是第二次見到總管家。破左耳忍不住多瞟了幾眼,這張幾乎沒有任何特色的臉,也瞧不見任何特別。比起管家,總管家簡直低調(diào)如塵埃淹沒在皮革店。若不是這一身華服裹身,誰會看見總管家呢。
他終于體會到了,樹子所說的高高在上的感覺:所有的人在看見你的那一刻都只能仰望你。
俯瞰所有的伙計,他們確實只能仰起頭才能繼續(xù)恨野人和馬駒,他們的眼睛里也升起了篝火。
當(dāng)然,他心知肚明,真正被仰望者是小扒皮,并非他和樹子。只是這種感覺,容易蠱惑人心,宛如一切盡在腳下,都是他所有。而認(rèn)識他們的伙計們所發(fā)射出的目光,皆恨不得直接將他們燒毀在椅子上。然而,當(dāng)目光流轉(zhuǎn)到扒皮父子身上時,伙計們的眼神又恢復(fù)了一如既往的安分守己。
“小扒皮為何坐在這里?“至此所發(fā)生的一切,讓他不得不關(guān)注小扒皮。只是那位置本應(yīng)該屬于牛扒皮所有,這絕對不是隨便亂座的事情,一定是哪里出錯了。進入木屋之后,從未見小扒皮前往牛扒皮的住所,牛扒皮倒是不請自來好幾回。
人族規(guī)矩頗多,聽得耳朵長繭子,早可當(dāng)被褥御寒。然而,父子關(guān)系不應(yīng)該如此,特別是今晚,除非經(jīng)驗老者騙了他?倏然,一個詭異的奇想滋長在他心頭,這時再看小扒皮,越看越像是野人部落里的圖騰,活生生的圖騰,而不是一個兒子。
自從下山后,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破左耳感覺自己需要用腦思考的事情,比在做野人的十年都多。就剛剛,他偷將桌子上的酒和肉,遞送給田老頭解饞,順便聊起這個話題。
對此事,田老頭全然不驚訝,只是略微皺皺眉頭,解釋道;“有什么奇怪的,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就有陰謀詭計,自然用腦比較多。人族生活不比野人自在,更多時候,腦子才是最厲害的武器。一對一,比的是力氣;一對多,比的往往是腦,看誰更聰明。臭小子的腦袋,不是不好使,而是沒使習(xí)慣。你要是用多了,野林有誰是你對手?人族之所以比野人狡猾,那是因為他們經(jīng)驗多了,自然就便的狡猾起來。而野人部落幾乎都在深山老林里過著簡單淳樸的生活,自然也用不著太多的狡猾。人族的狡猾也不盡然全是壞處,若不是勾心斗角,人族又豈能過上與野人原始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日子呢?”
“聽起來不像是好事?!敝庇X告訴他。“如果人族不搗亂,野人生活得很好,只是人族的腦子轉(zhuǎn)得比較快而已?!?p> “臭小子,如果人族生活可以讓野人過得更健康、平安、溫飽,也不是不能借鑒,對吧?”
他沉默不語,連呼吸都不愿回答。
“再說,也不瞧瞧,臭小子的爹爹是誰。想當(dāng)初,老子出門在外,純靠一張嘴走遍東南西北,腦瓜子要是不好使,早就被當(dāng)西瓜開瓢了?!?p> 沒等經(jīng)驗老者吹完牛,破左耳便溜回座位,將身后的抱怨聲丟在喧鬧中。像塊石頭放在椅子上,無聊至極,屁股都散發(fā)出一陣陣餿味,臺下決斗還沒有個響屁。
眼瞅著其他人,各個都就位化成雕塑,幾乎一動不動,就連樹子也滿臉笑容。憋得全身發(fā)脹,他只好晃動腳丫,數(shù)著空氣里的一粒?;覊m。隨即,他用余光瞟了向木雕一樣挺立在最后一排的士兵。穿著一身黑色粗布,佩戴黝黑發(fā)亮的鎧甲,鎧甲胸膛上雕刻著野豬圖案。
怎么又是黑豬?
好奇心立即清醒,他心里直犯疑,莫非是他餓得眼昏,看什么都像是黑豬。伸手摸著小山丘的肚子,他立即否定了這一可能。然而,就在對上士兵手中緊握著長矛的那一刻,心口猛然一收縮,他立即收回了余光。那士兵的眼神仿佛在告訴他,在劍下馬駒的身份不管用。
長矛的光澤讓他想起了白爺爺?shù)呢笆?,想起了那天所發(fā)生的一切......他不愿意想起,于是扭頭看了一眼身后。
身后墻壁上,懸掛著一幅幾乎霸占了正面墻體的藍色布景,黑色針線在藍布上勾勒出一種十分眼熟的動物。
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破左耳最愛吃的一種野肉之一,但野豬一點都不好對付。皮革店似乎什么肉都有,唯獨從來沒有見過野豬肉,人族的舌頭似乎并不懂欣賞這一美味。
烤豬肉的味道啊,特別是肥肉相間、紅白分明那種,在火焰下上,豬皮發(fā)出滋滋聲,豬毛蜷縮一團,最后葬身火海,留下一層層焦香。那香味啊,能將隔山的饞蟲都統(tǒng)統(tǒng)勾引出來。
然而聚集成群而活的人們,居然不喜歡吃野豬肉!這想法在腦袋里形成的霎那,他頓覺無比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