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農(nóng)家炊煙
這是一種無以言表的恬靜，當(dāng)炊煙飄起的那一刻，淡淡然然若紗、輕輕悄悄似霧，卻是他感到最溫情之時。
荒山野地里，若能見到炊煙，那便是有了人族，起碼是熱愛熟食的部落。野人鮮少吃熟食，陰寒潮濕的野林，可沒有好運保證每次都能升起火。天色將晚，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咋然一現(xiàn)的炊煙，就像是黑暗中遙遠且孱弱的一簇?zé)艋稹Ｔ谝傲掷镒钆碌木褪敲允Х较颍叭艘膊焕狻?p> 那年，他的身高只到白爺爺?shù)拇笸雀?，一口氣不順就?fù)氣離家出走。
在莽莽的野林之中，翻過越嶺，溪澗數(shù)了一條又一條。
幾乎以為原地打轉(zhuǎn)，幾條路走了又走了，精疲力盡還是無法找回石洞。就在饑腸轆轆，走不動爬不行的時候，公狗和母狗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至今還記憶猶新，母狗獠牙怒視著他，而公狗用濕漉漉的舌頭喚醒了他。不知道如何將他駝于狗背上，等他醒來，已經(jīng)隱約可見前方石洞升起的炊煙，那一定是白爺爺在生火烤田鼠肉。
“你打算長這了？”
他一臉困惑，揪著眉頭望向老頭。
“那還不走？”田老頭催促他，“老子不想吃殘羹剩飯?？禳c！農(nóng)戶之家哪里有什么殘羹剩飯。臭小子，你這是改水葬嗎？”
站在冷水中，剛提起左腳?！拔矣植皇囚~?！彼讶煌鼌s了之前所有的不愉快。
“想得美，魚葬的是五臟六腑，你頂多是個土葬。”
“我是大鵬展翅，必定翱翔天穹?！敝鲃颖称鸫蟛糠值男欣畎o跟在田老頭身后屁顛顛向前。野人是健忘的，他才不要自尋煩惱。
“做夢吧，你頂多是掛在樹上，還是落在獵人設(shè)下的陷阱里?！?p> “野人有的是耐心和毅力，我是野林之王?！?p> “這是笑話，可是一點都不好笑。”田老頭拿著拐杖追著他跑?！澳阋怯心托暮鸵懔?，也許真能做個王也不一定？”
“什么王？野人王，野林之王，夠威風(fēng)了?！彼皇秦澙返囊叭恕?p> “野林之王算什么？”田老頭搖頭否定。
野人的記憶不差！“那博赫努一和其他六子為什么還要爭奪野林之王？”他不認(rèn)識六子，但從老頭嘴里知道博赫努一那樣的男人，定然不是一個廢柴蠢貨。
“因為他們的眼珠子太小，看不到更大的王位?！碧锢项^回答。
好奇心一下子便竄到嗓子眼?！澳鞘鞘裁礃拥耐跷唬诤蔚睾翁?？”如果有這樣的王位，為何以前從不曾聽老頭說起過。
“天下王位何其多，區(qū)區(qū)野林之王，真不算什么。就算是荒極王者，也不過是荒極而已?！?p> 這得多大王位？荒極大陸還不夠大，那最大是什么？“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他剛問完，被玩弄的憤怒已點著。
“秘密？”田老頭不急不慢，對他的憤怒完全視而不見，“臭小子，這可不是秘密。”
“那最大的王是誰？”他有點失落。
“那得看在哪里？”田老頭似乎也不知道，“比如在竹海里，最大的王定是能收復(fù)竹鬼和竹靈。要是沒有個邊界，王者多如牛毛，誰知道哪個更大呢？”
也有點道理?！澳抢项^你最喜歡的王是誰？”他想了解田老頭的喜好，除了美酒大肉和女人。
“傳說，這大道里，有一個王，率有一支軍隊，不知軍力，能穿梭于各個邊界，保護各界安寧，后留有一支在人間，便是那暗夜鋼軍的先人。”
“胡說八道。”他及時指出，“暗夜鋼軍不是七子的兵嗎？怎么又成了另個王的兵？”
“那是竹鬼被禁錮在長屏之后，老子說的是在沒有暗夜鋼軍之前。長屏分七段，暗夜鋼軍是七大首領(lǐng)的兵，不是七子的兵，只是因為博赫努一破了誓言，身兼二職，才讓人錯覺暗夜鋼軍是七子的兵。實際上，暗夜鋼軍從來都不管長屏之外的事情?！?p> “所以......”他似乎抓住了點什么。“老頭你是說，野林最大的王不是七子之首，而是收服竹鬼和竹靈的人?！?p> 田老頭聽罷，卻搖搖頭。“野林是有限的，野林之王是以地域劃分，再大也大不過野林。竹王雖能統(tǒng)領(lǐng)兩族，卻只是一族大小，形同一個部落的族長而已?！?p> “那到底是什么？”
“老子又不是神，怎么知道！”田老頭耍起無賴，“老子要是知道，老子就直取其道，就算是失敗了，也雖敗猶榮。奈何無門路，就算有了有兩條腿，頂屁用啊?！?p> “你到底想說什么?！泵恳痪渌悸牰耍瑓s什么也沒有聽懂。
“就是這世界的邊界，不僅僅是地域疆界。真正的世界，應(yīng)該很熱鬧，不像現(xiàn)在所知的。老子也無知，要是真知道就好了。”
真難得！田老頭居然懂得謙虛。他相信田老頭并不是有心隱瞞。
“臭小子，要是能當(dāng)個穿梭邊界，得多牛??！”
田老頭忽然沒由來說了這么一句，倒教他心虛?！澳愣紱]辦法的事情，我能如何？”他有自知之明。
“少年不該妄自菲薄，想當(dāng)年老子還是個懵懂小屁孩，就敢懟天懟地懟懟自己親爹?！?p> “你親爹？”他自然知道親爹的意思，只是很難想象什么樣的男人才能生出這樣的兒子。
“老子不是石頭蹦出來的，自然有個親爹。”
“你為什么想當(dāng)那個王？”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個什么王。
“好奇心，人鬼皆有?！?p> 田老頭能嘗試的，他為何不可一試，腦子里驟然浮現(xiàn)出一個念頭?！袄项^，你想讓我去加入暗夜鋼軍，不會是想探探這當(dāng)王的門道吧？”別人或許不會，但是田老頭在經(jīng)驗老者穩(wěn)重可靠的皮囊下，卻藏有比他和白爺爺還不靠譜的好奇心?！霸谝傲种?，真有比野林還大的地方嗎？”不是他不信，而是想象無法企及。
“老子下了血本?！?p> “那我舍命陪你?！?p> “臭小子仗義，老子定能看你成王?！?p> 不就是個王，當(dāng)當(dāng)又如何。他咧嘴對著田老頭樂成一個傻子。
群風(fēng)見證誓言，兩人如風(fēng)飛馳，他時不時需要停下來等等氣喘吁吁的老頭。幾次來回追趕，他已經(jīng)餓得發(fā)虛。
所幸農(nóng)家已經(jīng)隱約錯落在山丘下，那是木頭和石塊混合搭建的幾間簡易小屋，籬笆內(nèi)有一個小身子手挽竹籃正在采摘蔬果。
從蜿蜒的田埂下來，煙火氣撲面，經(jīng)驗老者率先沖下山丘。
整理了一下衣物，田老頭健步上前，禮貌有加，輕聲詢問：“小仙女？”
一陣清脆的笑聲響起，“大叔，我不是小仙女?！?p> “你這么好看，一定是小仙女?！焙迦说尿_語，經(jīng)驗老者向來張嘴就來。
“大叔，你也長得很好看啊?！彼谋砬楹忘S金一樣閃耀。
“你眼睛不好！”他說。
一巴掌及時蓋在破左耳的后背上，踉蹌中穩(wěn)住身子，他立即識趣閉嘴。
“好善良的小仙女啊，”田老頭聞言，丑臉如花盛綻，蹲身與她對視?！拔覀兏缸觽z途徑此地，夜幕即將降臨，不知道可否討一口熱食和片瓦休憩一宿呢？”握著木頭拐杖如同寶劍，柔聲細(xì)語像極了慈祥的人販子?！靶∠膳忝?，大叔餓得肚子都癟成一片了；小仙女你看看，大叔的嘴干得和風(fēng)化的石頭似的。”
該死的老頭！騙人的時候如風(fēng)溫柔，和害人時候一模一樣。他走上前，看見一張笑臉，就像他在伶俜山上的年紀(jì)，無法遮掩的稚氣即刻撲面而來。
“專挑無知孩子下手?！毕氘?dāng)初，他也是這個年紀(jì)上當(dāng)受騙?！叭素溩??！?p> 田老頭猛然扭脖子，對他暴露出老煙熏黑的一口爛牙。
他翻白眼直對天穹。
“可以啊。”女孩揚起一臉的無知，聲音稚氣?！按笫甯绺?，你們從哪來啊？”她仰著小下巴掃了四周一圈。
“小仙女，你家就你一個人哪，你父母呢？”田老頭問完，指著他說，“這是大叔的兒子，大名破左耳，小名臭小子?！?p> “破左耳哥哥?！迸⒌男拖裼肋h不會消失似的，一直掛在臉上。
“啊?！辟咳灰宦晳K叫，仿佛有狼在追她，飛快跑進屋子里。
“一定是你太丑了。”他總結(jié)得出。
“是你太兇了?！碧锢项^警告道，“老子的午飯要是沒著落，就把你烤了吃。”說完，拉著他立刻跟了進去。
一陣香氣撲涌，他們失了魂魄似的站立在灶臺前，眼珠子幾乎掉進鍋里。
“好香啊。”田老頭不斷吸著口水?！靶∠膳?，什么東西這么香啊，大叔的腸子都要被一根根拽出來啦?！?p> “是野菇燉雞啦。大叔，腸子長在肚子里，是不會自己爬出來的?！闭f吧，她又發(fā)出鈴鐺般的笑聲。這女孩笑起來真就沒完沒了，宛如傻子天生長了一張笑臉。“光顧摘菜，都忘記退火了，幸好鍋里留水多，要不然就燒焦，不能吃了?！?p> “能吃能吃能吃，燒成炭，大叔也能吃。只要是小仙女做的，燒成灰，大叔都能吃。”田老頭舔著嘴，直勾勾地盯著鍋里?！肮怨园。梅实碾u啊！”經(jīng)驗老者的表情太夸張，好像一輩子沒有見過雞似的。
“不就是一只雞，伶俜山有的是?！彼钌畹匚艘豢跉?，香氣灌入鼻子，確實饞人，滿肚子的餓蟲仿佛爭先恐后爬出喉嚨。
“臭小子，你再多說一句，老子就鍋燉了你。”田老頭回頭怒目瞪圓。
“大哥哥別怕，大叔只是喜歡逗人?！迸⑻嫣锢项^辯解?！按笫迨莻€好人，他可喜歡大哥哥你了?！?p> 這種事情一眼就能看出來？她不會是野林里的小餓鬼吧！“我認(rèn)識他很久了?！彼滩蛔「嬖V小女孩，“好人不長這樣，而且我們一點都不好吃?！?p> “臭小子，你要是敢嚇老子的小仙女，老子就把你劈成柴火?！?p> 不就是個小女人，古藤女族多的是，也不見田老頭慈眉善目柔聲細(xì)語?！芭俗兡樀乃俣缺炔簧夏??！彼治艘豢谙銡猓亲永锏酿捪x簡直在開膛破肚。
“大哥哥和大叔生氣的時候都一樣有趣?！?p> 搖搖頭，真是可憐她?！八劬Σ缓茫X子也不好。”他指出事實。
“生只老鼠都比你強，起碼知道有好吃要往家里搬?！碧锢项^用指腹摸著小女孩的頭，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把她的頭皮扯下來似的?！斑€是小仙女懂大叔。”
“你就是老鼠的祖宗?！彼u價道。
田老頭歪著脖子，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吞了他。
轉(zhuǎn)眼就變臉，輕抓著小女孩的細(xì)胳膊哀嚎?！靶∠膳。笫宥伎祓I暈了。這肥滋滋的雞，大叔可以嘗嘗嗎？香噴噴的燉雞，小仙女親手燒煮，若是能吃上幾口，就是立即死翹翹，大叔也心甘情愿啊?！碧锢项^迫不及待把頭伸出鍋里，熱氣包裹了整個腦袋?！斑@么大塊的雞腿，必然是你父母留給你的吧？”說完，喉嚨發(fā)出了咕咕吞咽聲。
又是一陣清脆的笑聲?！按笫鍟蜕搅掷镒罾系臉錉敔斠粯娱L命。”她安慰老頭，小手摸著丑臉，一點都不覺得粗糙。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彼?，她比他在伶俜山時更無知。
一腿飛過來。“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啞巴。”第三只眼睛爆裂。
別過頭，視而不見因怒火而猙獰的丑臉，口水在嘴里如泉水一般冒出來，可是他只能耐著性子繼續(xù)看田老頭表演。
該死的笑，終于收起來。女孩面露難色，吞吞吐吐道：“只是，大叔......這是我吃剩下的。不好用來招待大叔哥哥，要不我生火做個野菜粥吧?！?p> 她的腦子果然不好，野菜粥怎么可能比雞肉可口。她該不會是個傻子吧，這個念頭剛冒出，他越看她越傻。
“不用，不用麻煩。”田老頭伸手就從旁拿來一大碗，左手扶著碗，右手拿著鍋鏟子將半鍋的燉雞都搬得一干二凈?！靶∠膳?，這可比野菜粥美味啊，大叔就喜歡吃肉?！?p> 儼然已是這家的親戚，田老頭把一大鍋燉端上廚房旁的四方桌子。拉過長條木凳，伸長手臂從小竹筒里抓了筷子直戳大雞腿。就在快送到嘴邊時，老頭突然不好意思極了，于是又放回碗里?！半u腿留給小仙女吃，大叔吃其他肉就好。”轉(zhuǎn)頭對還在門口杵著的他，喊道，“臭小子，光看吸口水就能飽??？”
“大雞腿給大叔吃?！彼f?！拔蚁矚g啃雞爪?！?p> 果然是傻子，居然不愛雞腿，還吃沒有肉只有骨頭的家爪子。他突然決定要善待傻子，就像對待弱小。
“?。俊碧锢项^一臉懷疑。“可雞腿人人都喜歡??？”
“吃雞腿很累的，”她指著腮幫子，“老吃雞肉好膩啊。沒想到大叔來了，正好可以幫我吃掉，這樣我就可以煮野菜粥解膩。大叔哥哥，你們先吃雞肉，等我把野菜粥煮好了就端上桌?！闭f完，她就一陣風(fēng)溜出去。
“怪哉，天下居然還有孩子不愛吃雞腿?！碧锢项^抓起大雞腿咬了一口，腮幫子立即鼓起來?！罢媸欠艘乃?。”
“誰說的，我就愛吃大雞腿?！彼テ鹆硪恢浑u腿，狠狠地咬了起來。“狗才喜歡啃沒有肉的骨頭。”
“臭小子！罵誰呢？”田老頭罵道，“你的嘴要是無門，老子就把它們縫起來，省得一天到晚不胡說八道，一點家教都沒有?！?p> “狗學(xué)主人一模樣，兒子學(xué)老子一般壞?！彼淖毂蝗馊麧M，只能嗚嗚說。
但田老頭卻聽得清楚，掄起雞腿在他額前猶豫了一下，立即塞進嘴里說：“快吃，吃飽了再算賬。剛才那片林子，老子瞅著邪，離這不遠，別把腦子喂生銹了。”
桌上，只剩下咀嚼和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