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村上空依然飄著細雨,霧氣彌漫在樹葉青黃的村林間。時間開始有停頓的現(xiàn)象,每一天都慢了幾分鐘,正如梧桐樹上的水汽,積到葉子承受不了的重量時才從葉子上落下,砸在另一片葉子上。電線桿從村子中間漫向遠處蒙蒙的玉米地,如一首渺茫的輕音樂。可是如詩一樣的村莊卻沉寂著,陰霾真如久久不散的水汽,屋蓋般罩在這一小片天空上。
屋外是永久不變的黑夜,冷漠地注視著這個世界上萬年,甚至更久。屋內(nèi)一碗油燈,昏昏慘慘,燈下的人是傷心的人,是痛失愛子的女人?;P琴躺在黑色楊木的棺材前,兩眼發(fā)愣,想要再哭眼里也是沒有淚,竟是癡了,呆呆的。她沒有讓任何一個熱心的可憐她的人幫忙,憑借著用她矮小瘦弱的身體把冰冷的兒子扛回了家。打著補丁的衣褲交融著泥土鼻涕和眼淚,血水在上面結(jié)成痂,黑色的蒼蠅在她身邊嗡嗡飛舞。永成沒有像母親一樣讓自己沉淪,他只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安靜地等待著,卻又不知道什么會來臨,或許是因為不知道什么會來,所以才會不厭其煩的一直等下去。
守財已經(jīng)和幾個兄弟商量好墳地的位置,并動手掘坑穴。守靈七天后,尸體明顯已經(jīng)在潮濕的空氣里發(fā)酵腐臭,屋子里混合著油燈刺鼻的煙味和腐臭味道,讓前來悼念的人窒息,只有花鳳琴和永成像是沒事人一樣傻傻的待著。當然屋子里還有來自死人的久遠的恐懼,這種恐懼最終成為了細細的電線中不可觸碰的電流的神秘。
照例,親戚朋友是要來追悼的,村里的運營作為為數(shù)不多知曉葬禮環(huán)節(jié)的人幫著照料。運營安排著抬祭品和紙質(zhì)花轎等往生用品的年輕小伙的工作,告訴他們其中容易出錯的暗礁。在祭品中有一位紙質(zhì)新娘,花枝招展,面帶詭異的笑容,這是死者陰間的配偶,令人憐愛。但如果多看一眼,又陰森森的,心底涌起恐懼,變成夜晚的噩夢。當一切準備就緒,守財帶人來抬棺材,花鳳琴不愿意了。
“誰也不能碰我的兒子,他只是睡著了?!被P琴抓狂著朝丈夫嚷道。
“咱兒子沒有了,都等著下葬呢,你起來吧。”守財悲傷的血紅色眼睛里閃爍著對于妻子的憐愛。
“你真狠心。”花鳳琴眼神里充滿著仇恨。是啊,兒子沒有了,不管自己如何倔強著不承認,這一天總是會來的。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
“讓死者入土為安吧,鳳琴”,運營強壓著內(nèi)心對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傷情緒,安慰著不幸的人。
終于棺材從烏煙瘴氣的屋子里抬了出來,葬禮在一片吵鬧而傷感的嗩吶聲中開始了。這次的葬禮因為是新時代中,村子里的第一場葬禮,遠比多年后守財?shù)脑岫Y壯觀,尤其是人數(shù)乃一時之盛。白花花的葬服鋪滿了南去的鄉(xiāng)間小路,嗚咽之聲裊裊不絕。紙錢迎風飛舞,落在棉花地和玉米地內(nèi)像花兒一樣點綴著綠葉和路邊萋萋芳草。隨著葬禮隊前進的是本村的父老鄉(xiāng)親,鄰村的朋友,還有本家親戚,絡(luò)繹不絕的人群綿延五里之長,駐足圍觀者不計其數(shù)。茫茫霧氣隱約處,棺材停在了南面一片樹林內(nèi),被早起的年輕人掘出的方形坑穴翻出的新土散發(fā)著腥味,簡陋而鬼魅。另一邊是守文兒子的新坑,兩家商量好要一起下葬,讓他們在陰間有個伴。這邊是守財三兄弟和永杰把笨重的棺材放進坑穴,那邊是守文和守武以及守文的二兒子永禮和守武的大兒子永華為逝者蓋上最后一抔黃土。人們居高臨下看著棺木逐漸淹沒在潮濕成塊的泥土里,終于在一鏟又一鏟的拋灑后壘成了一座高高的墳頭。墳頭另一邊是烈火中焚燒的遺物和紙錢紙馬以及各色死者在現(xiàn)實世界可能需要的東西:電視機,收音機等娛樂品。盡管是紙制的,生者還是一廂情愿的相信逝者在那里會有另一個世界,都會用到的。在燒永杰的遺物時,一個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小木盒里有兩封信,一封充滿薰衣草香味的彩信是他的女朋友寫的,郵票是SZ市一處的風景,另一封信永杰已經(jīng)精心封好,但還沒有來得及寄出去。雋秀的文字里藏著無數(shù)的遙遠思念和綿綿情話,這是眼淚和愛的結(jié)晶,死者的秘密由于敬畏并沒有人打開,終于在無情的火光中閃亮了一下,化作灰燼消失在田野上空。葬禮隊上帶來的東西燒化后,被遺棄在濕潤的土地上,當然被丟棄的還有穿來的白色葬服。據(jù)說撿到葬服的人會有好運,很多婦女是相信的,并堂而皇之拿在手里,回家可以做鞋底用。
倆座新墳相對無言,靜靜地躺在蒼穹之下,像是句號,一個生命的終點。
時間長了,悲傷慢慢被時間的河流稀釋,很多話就可以被說開。有人說永定和海濤其實是可以幸免于難的,如果他們當時穿著鞋就好了。并且還給出了例子,建成和建功當時穿著鞋,他們就沒事。也有人說是電工搗的鬼,線沒有接上就通電,這不是成心害死人嘛。還有人建議,如果當時海濤沒有去拉永定,說不定海濤死不了??捎腥朔瘩g,說他們是上戰(zhàn)場打過仗的好兄弟,軍人不可能見死不救。不管怎么說,逝者長已矣,墳頭生荒草,再多的如果也僅是如果而已,兩條鮮活的生命已是塵歸塵,土歸土。
人們再見到花鳳琴時已經(jīng)是三個月后的一個冬日的黃昏。
她變了,眉眼有些向下低垂,嘴角也是,給人一種哭喪臉的印象。有人說她老了十歲。盡管身形駝背,面容憔悴,黑色的發(fā)間參雜著些許白發(fā),像是霜后的茄子。但她在收棉花時又是讓人意外地干勁十足,動作利索。那場意外的失子經(jīng)歷像是一場夢,消失在九霄云外去了,從她緊閉的嘴巴中再也沒有向別人提起。
時間流逝,墳頭旁的莊稼從茂盛走向荒蕪,又從荒蕪走向茂盛,并將會永無止盡的循環(huán)往復(fù)?;P琴看著荒草叢生的土丘,碑文被雨水和風霜泯滅,她像是看著一個陌生的人,呆呆的站上一會兒,思索著殘存的記憶,最后背著手隨著丈夫離開。
就在那兩個與電搏斗的勇士成為傳奇時,他回來了。
花鳳琴那一夜睡得很早,因為秋雨寒冷,她還特意把藍色秋衣穿上,雖然被老鼠咬了兩個洞還是很暖和。守財還沒有回家,她留了燈。隱約間門外有嗒嗒的腳步聲,隨后一個人推門而入。只見他身著軍裝,長發(fā)及地,全身濕淋淋的?;P琴驚了一跳,歡喜起來道:“兒子你怎么回來了?”那人不答,只是瑟瑟發(fā)抖,盡量避開燈光,躲在暗處。花鳳琴心疼起來,“你怎么了,兒子?在那里過得不好嗎?有什么難事給娘說,娘給你燒過去。”永定悲傷地哭道:“娘,我冷。給我挪挪床吧。”聽到這里,悲痛嘩的從心里直奔向眼睛,花鳳琴和兒子一起哭起來,“你爹回來了,我就給他說。”伴隨著一陣心絞痛,她窒息般從夢中驚醒。燈還亮著。
守財聽了妻子夢魘般的敘述,感到不可思議,但還是遵從了妻子的意見,為兒子移棺。是在一個晴朗的上午,守財帶著家人為兒子新掘了一個向北朝南的坑穴,在舊墳?zāi)厦媸走h,藤曼密布的紅薯地內(nèi)。紅薯還未長成,藤根白紅相間,像是嬰兒齒唇。棺材已經(jīng)朽爛,人們可以看到里面的森森白骨,四周散發(fā)著來自故人的腐臭氣味。
就在移棺后一個月的夜里,永杰走進母親的夢里,告訴母親自己這次要走了,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希望母親多保重身體。
出生是一場轟轟烈烈的相逢,游歷粉彩紅塵;死亡則是一次寂靜無為的回歸,回到最初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