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平是在聽了運(yùn)營的講述后動的心思。
永成在永定去世后愛上了看電視，并且樂此不疲，十八歲時熬成了近視眼。他是家里第一個帶上近視鏡的文盲。鏡子中的他天庭飽滿，腦袋圓實(shí)，再加上鼻梁上的博士倫，倦倦的像是一個大學(xué)生。
守平?jīng)Q定帶上永成時，他正坐在床上看《雪山飛狐》，兩個人一走一挪地奔赴徐州車站。守平向大侄子興奮地說道：“走，跟我賺大錢去”。
守平兩人真是一對奇怪的組合，一個身形似猿，上身長，下身短；一個則是只有上半身的鬼魅，雙手撥動著輪子賣命地前進(jìn)。他們不管別人不懂的眼神，自信滿滿。
排了三個小時的隊(duì)，買了兩張站票，在月臺上等著姍姍來遲的火車。
車來了，他們本來是站在第一排，在汽笛聲拉響的那一刻，只覺身后炸了鍋，吵嚷推搡著向車廂里擠。因?yàn)橐疹櫽莱?，他們成了水中沉下的鵝卵石，剩在了后面。眼看要擠不上去，守平急中生智，阻止了窗內(nèi)向送行的人群揮舞的手臂，把永成生生塞進(jìn)車窗內(nèi)。永成身材畸形而小巧，很容易就被塞進(jìn)去。窗邊的人保持著驚恐的表情接住了這一坨肉，并誠惶誠恐地放下他。還有永成的那條“腿”—車輪子，破舊沉重，輻條油光噌亮，也被塞進(jìn)了窗口。
車廂門前還有很多人，門下還有不知是誰被擠掉的大拇指處破洞的布鞋，里面的人請求外面的人幫忙扔進(jìn)去，但這句請求被無情地淹沒在鼎沸的吵鬧聲中，沒有人彎腰，怕進(jìn)去晚了。守平終于在最后了，他把鞋扔給了里面焦急的人，但好心人沒有收到一句簡單的謝謝。
他們沒有范運(yùn)營的錯誤，準(zhǔn)確的到達(dá)了徐州站。車站灰頭土臉的，完全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么壁壘森森，不可近人的威嚴(yán)。這里從各個角落里散發(fā)出刺鼻的大小便的氣息，呆久了嘴里也會不能幸免地充滿著糞便味，令人頭暈?zāi)垦！?p> 車站給人一種游手好閑的人居多，而急忙上車的人很少的表象。這是他們在車站門前的印象，難免會有偏見。他們東張西望，對這里充滿著好奇。幾個光膀子的中年人圍了上來，他們熱心詢問著守平要去哪兒，上不上車，或者需要火車票嗎之類的問題。
運(yùn)營說過，車站那些主動搭理你的都是黑車司機(jī)，他們會把你騙到一個人少的地方然后進(jìn)行勒索敲詐，如果沒有錢還會遭到一頓毒打。守平劇烈地?fù)]手表示不需要，并聲明自己在等人。這群年輕人開始露出兇惡的面目，不依不饒，死死糾纏著。守平壓抑著恐懼，把帶來的包裹拆開，亮出幾件爛衣服和兩口破碗。他們這時才選擇了離開，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娘的，又是兩個出來要飯的”。
永成其實(shí)算是完全得本色演出，身上的衣服是家里經(jīng)常穿的，打著補(bǔ)丁，足夠可憐。尤其是那雙殘廢畸形的腿，右背上凸起的肩胛骨，完全達(dá)到了在火車站旁乞討的必要條件。大家都是這樣一副樣子乞討，很多人和自己一樣身患?xì)埣?，自然也就沒有那么多羞澀。
可是，火車站這樣的地方就是不缺少可憐人，路人早已經(jīng)對鋪天蓋地的乞討的人麻木了，他們能給予這些殘疾人的只是慷慨的冷漠和無視。干什么不好，非要坐在這里無所事事，欺騙著人們廉價的同情。他們失敗了，來到這里的第一天就徹底失敗了，一分錢也沒有得到。
不僅如此，夜將近時憋屈的同行們開始排擠這兩個新人。
一個左邊袖子空空，頭頂光亮的中年男人向他們走過來，對著永成喊著：“戴眼鏡的孫子，不教學(xué)了，改要飯了?！庇莱捎行┠懬樱瑳]有看他。另一個人，是一個瘦得可憐的斷腿的孩子，估計也就十五六歲。他對著永成猥瑣得笑著，一只手食指和拇指勾成圈，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圈內(nèi)穿來穿去。還有人嘲笑著他應(yīng)該滾回娘的肚子里，把自己的形象回鍋重做……逐漸熱鬧起來的批斗大會漸漸意興闌珊，在這期間沒有任何一個人伸出援助之手。最后，永成可能因?yàn)轲囸I，或者急火攻心，只見他向灰暗的天空高舉著的粗壯手臂落了下來，失去知覺，掉在了屁股坐著的車輪下，右腳還被繩子吊著。
路人生怕訛住自己，遠(yuǎn)遠(yuǎn)走開。守平趕緊拉開涌向永成的人流，苦苦祈求著饒了永成，“我們走遠(yuǎn)點(diǎn)行不行？”終于人散了。
這次的恥辱對永成的一生造成了嚴(yán)重的心理陰影，原來最可怕的嘲笑不是來自正常人，而是那些和你同類的人在看不起自己的同時還要拼命把自己的痛苦強(qiáng)加給你。
十二點(diǎn)后，火車站變得安靜了。討飯的大軍也開始離場。令守平驚奇的是，斷腿的那幾個人站了起來，沒有胳臂的人用雙手拍打著身上的泥土。他們在夜晚像魔術(shù)師一般變回了正常人，拿著自己乞討的工具隱藏進(jìn)黑色里。還有很多則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殘疾人，常年在火車站旁乞討，以此為業(yè)。他們仿佛是屬于乞討的，像寄生蟲依附于火車站。
這些人是一半的人，被命運(yùn)捉弄的小丑。就好像在火車站出現(xiàn)的那一天，他們就突然從不知何處的地面大爆發(fā)似的出現(xiàn)，和恐龍消失后的生物大爆發(fā)極其類似。他們行尸走肉般服從自己的命運(yùn)，像是奴隸般任由苦難擺布。
如果火車站消失了，他們或許也就不復(fù)存在了。也可能會存在，只不過以另一種形式。
兩個人口渴難耐，但每一扇門都冷冰冰的面向他們關(guān)閉了。游蕩了好久，來到了一處長滿綠竹的庭院，月光把斑駁的影子投在墻面，他們打算在這里睡一晚。
不幸的是他們睡了有一個鐘頭，一只血淋淋的老鼠落在了守平臉上，惡心至極。他們卷起鋪在地面的衣服，決定找一個橋洞湊合一下。當(dāng)他們來到橋洞時，失落的發(fā)現(xiàn)每一個石子凌亂的橋洞都擠滿了人，他們被罵了一次又一次，直走到一個挨近廁所的橋洞，他們被留下了。橋洞的主人是一個衣著及其破爛，臉面含垢的老太太。她心疼著這兩個游蕩在街上的孩子，說自己一個老太婆也住不了這么大地方，愿意讓他們借宿一宿，反正年紀(jì)那么大了，也沒有什么可擔(dān)心和害怕的。守平和永成感動的厲害，以至于流出眼淚。守平激動著說：“大娘，你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敝笥质莾蓚€人的相視哭泣。永成這時哭得最傷心，嘴里喊著：“娘，兒想回家……”。夜里天冷，又有露水，老太太把自己簡陋的床上的一個千瘡百孔的破被子給他們蓋。
讓我們把視線轉(zhuǎn)回到一個可憐的女人那里，因?yàn)樗奶幘呈悄敲次ｋU。
也就在這個夜晚，遙遠(yuǎn)的桃溪村，守平的妻子并沒有睡安穩(wěn)。因?yàn)闆]有男人，她早早地閉了門，哄著孩子睡覺。大女兒已經(jīng)有七歲大，家里的小男人永明也不過三歲樣子，他們還不知道人心險惡，不知道沒有父親的家庭是多么岌岌可危，只是奇怪著母親為何今夜關(guān)門這么早。
危險是在后半夜，有人敲門了。死寂一般空洞的夜，敲門聲急促而粗暴，啄……啄……啄…每一聲似乎都敲擊在這個獨(dú)自守家的脆弱的女人心口上。她的心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四肢有些麻木，如觸電般，腦子里如飛舞著萬千只蜜蜂，嗡嗡的讓女人頭暈。要是一直沒有人出聲，恐怕門外的不速之客會拆門而入，殘存的一點(diǎn)點(diǎn)理智提醒她要說話，要說話，最后在第七十一次的叩門聲后，她還是壯起了膽子，問道：“誰？”外面是可怕的突然安靜的世界，那人有些警惕，對峙中無人響應(yīng)。
月光如水，盡情潑灑在孤寂的庭院內(nèi)。父親多年前壘的土墻已經(jīng)坍塌不堪，隨便一個身手利落的男人都可以爬進(jìn)院子里。堂屋風(fēng)雨飄搖，土墻黑瓦，屋頂架著楊木梁，鋪著被雨水蟲蟻侵淫后的竹木和玉米秸，時常漏雨。只是家里沒錢，屋里屋外一直沒有修葺。
這樣的先決條件，再加上無人回答的沉默，絕對不是丈夫回來了，一定是有人爬進(jìn)了進(jìn)來，而且很可能是本村里的人，守平走時是很低調(diào)的，不會有太多外人知道。她恢復(fù)了意識，而門外的敲門聲又來了，似乎要把木門砸碎?！笆仄?，守平起床……”女人對著黑色的空氣喊著，并且點(diǎn)起蠟燭。外面的人停住了，應(yīng)該是被嚇到了。外面的人聽不到男人的聲音，于是又敲起門來。女人又喊：“守平快起，有人敲門。”七歲的女兒明白了什么，也跟著母親喊：“爸爸，爸爸……”外面又停了，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還是沒有動靜。外面的人終于走了。
小兒子被母親和姐姐的叫聲嚇傻了，他天真的問：“爸爸根本沒在家，你們怎么老是叫他？”母親還是驚魂未定，小心翼翼地叫兒子別說話。那一夜女人再不敢睡下，守著微弱的光亮，睜著眼守到了天明。
陽光照在石橋上，橋洞還是陰冷得厲害，他們被外面吵嚷的聲音叫醒。老太婆不見了，隨之不見的還有她的衣服和被子。守平感覺不對勁，發(fā)現(xiàn)塞在鞋底的錢不翼而飛了。
被騙了，那個老太婆是一個善良的騙子?，F(xiàn)在他們是身無分文，對這里，對自己來時的發(fā)財夢失望至極，后悔莫及?？墒腔丶疫€得需要錢，永成是不可能要到錢了。
守平?jīng)Q定自己出馬。他用了一招多年后才出現(xiàn)的騙術(shù)，那就是打破這些老一套的乞討方式，另辟蹊徑。他要到每一個人耳朵邊兜售自己編造的心酸故事，正大光明地要錢。他編了一個故事：兒子走丟了，他四處尋找兒子的下落，如今財盡糧絕，還沒有找到兒子。他希望聽者能伸出援手，幫助自己繼續(xù)找兒子，幾毛錢都行。
多年后，當(dāng)他在一檔尋親節(jié)目中看到和自己講述的故事驚人的相似的時候，他竟然從椅子上下來蹲在了地上，抱頭痛哭起來。因?yàn)檫@個節(jié)目里的故事是真的。
很快，他的故事打動了西裝革履的商人，并湊齊了路費(fèi)以及可以吃上一頓的錢。可還有人因口耳相傳來給他送錢。他拒絕了，連聲說錢夠了。他是不想騙那么多人的，良心上過不去。他們在一家餐館里吃了碗餛飩，這碗來之不易的混沌竟是那么好吃。守平后來不止一次想要再吃到這么好吃的餛飩，只是終其一生也沒有找到。
旱災(zāi)過去了，但沒有了小麥種，荒蕪了近兩年的土地亟待種子的播撒，期待著生育新的希望。就有人開始了糴麥的生意。在旱災(zāi)的第一年冬天，兩個新出生的嬰兒啼哭了兩聲，還沒有睜眼看看這繁華世界就沒有了氣息。按照風(fēng)俗，夭折的孩子被裝進(jìn)中間鼓，兩頭尖的甕子里，埋在自家堂屋墻南角。
來年的春天，枯樹發(fā)芽，褪去了樹皮的樹又長出了新皮，，光禿禿的道路兩邊又發(fā)出綠草。它們生長很快，在人們的眼前，整個過程清晰可見，驚嘆的人們不禁拍掌叫絕。綠色摧枯拉朽地從南面席卷而來，村子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熱鬧，只是四面的水溝成了干溝，歌聲般潺潺的流水聲消失了。直到多年后，一場持續(xù)將近一年的大雨才重新給予干溝勃勃的生機(jī)。
守平的妻子走了。
她一個人騎著結(jié)婚時守財送的高杠自行車，伴著冬日嚴(yán)寒的風(fēng)，用力蹬著沉重的車子，去尋找靈魂的救贖。
她是聽人說，北面有一處教堂，那里面的人對待每一個人不論貧富都一視同仁，接納來自任何一個地方的受難者，拯救受傷的靈魂。教堂很小，幾乎可以用簡陋形容。樸素的木制大門上印著鮮紅的十字架，門前是一個大水坑，中間用泥土鋪出了一條路，窄窄的僅容一個人經(jīng)過。一位身材矮小如八歲孩子，全身裹著黑圍巾，面容干癟的老太婆伸出溫暖的雙手迎接了她。
老太婆沒有讓她說一句話，用手溫柔地?fù)崦澏兜募贡常澳愕目嚯y主已經(jīng)知道，跟隨我吧?！睆埶卦坡牶蟾杏X強(qiáng)撐著的意識已經(jīng)全線崩潰，失聲痛哭，跪倒在老人的懷里。她進(jìn)了教堂，慈愛的圣母用憐憫世人的眼光俯視著她，她的心安靜了。
溫暖的圣光從天主頭上向她灑來，張素云跪在了圣像前，虔誠而卑微。
當(dāng)她再次回到丈夫身邊時，已經(jīng)是換了一個人，不再像以前那樣眼含恐懼，畏縮不前，心情抑郁。她主動走到守文二兒永禮家，向正在給永禮喂藥的女人，這個曾和自己吵過架的母親握手言歡。女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接受了三嬸子的冰釋前嫌。兩人幾年前因?yàn)檫^年時一碗餃子而唇齒相向，大打出手，并立下老死不相往來的毒誓。他們開始了新的交往。
張素云說：“天主讓我們寬恕所有罪人。”是啊，天主救了她，讓她的生命有了新的開始。
村子里興起了信仰天主的風(fēng)潮，苦難邊緣的罪人每天求師問道，唱頌經(jīng)言。只是這種無病呻吟，未雨綢繆的新鮮勁并沒有維持多久。只有張素云始終堅(jiān)持著，很多人說她傻，說她迷信。
多年后，她們老病相依，內(nèi)心為前債累深而恐懼時，她們又想起了被遺忘在多年以前的天主，自己曾拋棄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