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春蘭的大兒子洪全被三舅叫來母親的故鄉(xiāng)幫忙時,他發(fā)現(xiàn)這里和他上次來參加永定的葬禮時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前的麥場被大坑小洞吞噬,上面坐落著驚人的大鐵鍋。莊稼地里長出來的不再是颯颯作響的金黃色的麥浪,取而代之的是從未見過的開著靈異花朵的留蘭香。村子里的人們不再那樣一年到頭看著日頭等天黑,而是圍著大鐵鍋打轉(zhuǎn),變得激情飽滿,干勁十足。
洪全來的時候正值村子里第一年大規(guī)模的熬留蘭香時期,全村到處都是冒著熱氣的鐵鍋,整個村莊被白色的水蒸氣籠罩,就像是一座大型工廠。男人們在方形的坑里拿著長長的鐵鉤,灰頭土臉的掏著鍋底木柴的殘渣,女人們坐在鍋邊的床上幫著看鍋提醒什么時候換水,什么時候放油。孩子們則趁著暑假,圍著熱鬧的忙碌的人群從一個鍋玩到另一個相鄰的鍋,玩累了就捉來青蛙,螞蚱在鍋蓋上烤來吃。
守平家的大女兒貞貞雖然已經(jīng)十五歲了,但畢竟是女孩,幫不了多少忙,兒子永明年紀又太小,出苦力的活更不要指望,他正在和永禮家的兩個年齡相仿的侄子玩得正起勁。所以,為了彌補苦力的空缺,他給二姐打了電話,希望能讓家里來一個人。夜里裝鍋,出鍋能有一個替換的伴。對于洪全來說,裝鍋還是挺輕松的,就是出鍋很費力。
所謂出鍋,就是把熬出油的滾鍋里的留蘭香棵子用鐵叉一叉又一叉撬出來。被滾水浸泡后的棵子就像是泡在水里的棉衣一樣沉重,再加上被蒸發(fā)后,原來蓬松輕巧的棵子密度變大,靠著水的吸合作用緊緊連在一起,所以每一叉挑起來不亞于在叉頭放上五十斤小麥。再加上鍋里的熱氣,盡管每次出鍋前都會提前用鐵皮堵住火爐的前門封火,可沸騰著的熱氣依然像是一群被惹急的毒蛇一般咬住你的胸膛,雙臂,以至整張裸露的臉。
而且出鍋的整個過程需要一氣呵成,把架子車裝滿后卸到專門放置熬過的棵子的地方,然后趕緊再把半個身子探進看不見任何東西的鍋里繼續(xù)掏沒完沒了的散發(fā)著刺鼻的黑色棵子,不能有絲毫怠慢。每次出鍋后,洪全都會雙手麻木,兩臂酸疼。洪全這個時候,就會和三舅一起,蹲在床邊,看著已經(jīng)裝好的紋絲不動的鐵鍋抽著廉價的彩蝶香煙。白天還好一些,尤其是夜里,村子外面,扯來的電線搭在鍋邊的木棍上,盡頭的白熾燈昏黃似打盹的老人,鍋周圍的昆蟲滴滴答答的哼著哄人入睡的催眠曲,遠處莊稼地里成群的青蛙呱呱地哭泣,困意十足的人們還要苦苦支撐,計算著時間,觀察水箱的溫度,斷斷續(xù)續(xù)地到熱氣逼人的火爐邊添柴,掏灰。一家家的鍋邊每個人都把眼睛在夜里腫成電燈里的燈泡,鍋邊的床成為了人們小憩的地方,失去了讓人們久躺的功能。或許,就是這樣高強度的苦力活讓人們失去了耐心,磨去了毅力,八年后,村子里的人們拒絕了高收入的誘惑,堅決統(tǒng)一把留蘭香賣給了從山東慕名而來的兩個回收留蘭香的男人,甚至留蘭香根也一點不剩地出售了出去。
洪全帶著母親的囑托,在白天短暫的空閑時間到大舅和二舅那里幫忙,自然都被拒絕了。守勤的兩個兒子永杰和永專雖然都是當教師的知識分子,可正值二十幾歲的年齡,身上滿是蓬勃的氣力,用不著這個外甥。守財那里更不用說,永新還有媳婦嬉春都能幫著出力,再加上嬉春兩個妹夫,個個膀大腰圓,能干的很。當然,還有讓母親最為牽掛的是干爺爺運營家。運營在兩個兒子結(jié)婚后,就只剩下一畝半地,他家的留蘭香安排在了二兒子建功的鍋里。這個力大無窮的老表真是把洪全看傻眼了。只見建功拿著特制的比別人大三倍的鐵叉,撬起兩百多斤的棵子如翻云覆手,臉不紅氣不喘,在需要兩個人花上半個小時的出鍋過程中十分鐘就干完了。裝鍋時,他曾試圖爬進鍋里把新裝的蓬松的棵子踩實,但在運營和矮小的兒媳婦聽到一聲轟隆的鐵鍋往下沉的巨響后果斷阻止了他。洪全走向前去,被豪爽的干爺爺招呼住,詢問著家里的情況,向多年以前疼愛那個瘦弱的愛笑的干女兒那樣關(guān)心著春蘭。
洪全在這里一共住了五天,雖然是給三舅幫忙,但每次吃飯,他都會被姥爺家的七個老表分別叫到各家的鍋邊吃飯。所以,雖然在這里很辛苦,但這里人們激蕩著的熱情以及那種來自血液里的親情還是給了他極大的安慰。
離開時,他本來白皙的皮膚變得像是黃銅的顏色,更加強勁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