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北越之行(一)
又三天,成雪融劍傷好了許多,咳疾也好了許多,已經(jīng)能夠在喬佚的攙扶下下地行走了。
她讓烏伽什把八位祭司都叫了來。
一來,力青昂便帶頭向她跪下,“大人,四祭司見過大人?!?p> 成雪融知道力青昂想請她當族長,但她不想。
“我是仡濮族辛姓孤女,不是什么大人,也受不起八位祭司的禮,我有傷不能起身,你們自己起來?!?p> “大人,您不姓辛您姓塔,您是塔氏女啊,您是我們的族長大人?!?p> “就算我姓塔,我也不當族長。昂大叔,我什么術(shù)法都不會,而且我快要死了,你不知道嗎?”
力青昂神色一黯,“知道……”
“可能你們覺得我娘不好,她不遵族規(guī),讓真正的族女流落寨外?!?p> “可她最后解開了仡濮族延續(xù)了八百年的恩怨糾纏,以后竹桐山可以隨便上,紅蔓蛇到處都有了而且毒性沒那么邪了……”
“我覺得我娘是功大于過,她用了十八年時間培養(yǎng)了十五這個繼承人,所以你們就別打我的主意了,直接叫十五當族長吧?!?p> 十五的蠱術(shù)、毒術(shù)、醫(yī)術(shù)是八人中最好的,族長一位,他是當仁不讓的。
至于巫術(shù),她娘似乎有意叫巫術(shù)失傳,誰也沒教,連相關(guān)記載的一些文獻都毀了。
“烏伽當然可以當族長,可大人您畢竟才姓塔,有您在他就不能當!至于什么術(shù)法,您……您也沒時間學了,就、就和白公子一起生個娃娃,我們養(yǎng)著,從小教他術(shù)法,尊他當族長!”
“咳、咳咳……”
力青昂這話差點沒把成雪融的咳疾給嚇得東山再起。
哦,敢情這幫祭司非請她當族長,就是這樣看中她血脈的?。?p> 術(shù)法不用她學、壽命不求她長,只要她留個種?
成雪融于氣虛體弱之中翻了個元氣十足的白眼,抬眼見喬佚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轉(zhuǎn)身走出了竹屋。
成雪融舔舔唇,干脆說了一句,“無雙不舉、我不孕,我們不會生娃娃!”
“不、不……”
不舉!不孕!不會!
“是啊,我實話跟你們說,我和無雙早就行過周公之禮了,可周公愣沒留下點什么,這就是證據(jù)!”
除了烏伽什低著頭在那想周公之禮到底是什么禮之外,其他祭司都捧著小心臟有點想暈。
然后,是力其什最先發(fā)現(xiàn)不對。
“既然能行周公之禮,何來白公子他不、不……”
“哦,咳咳……無雙是后來才不舉的,在那之前我們早就噢噢噢了,鐵證!”
“噢噢噢?”
越聽越懵的烏伽什終于抬頭來看成雪融。
成雪融對他點點頭,一臉悲痛。
“我又不懂術(shù)法、又不會生娃,空有這塔氏血脈,卻什么都不能為仡濮族做,我心里愧疚啊,咳咳……”
“我苦思冥想、想了又想,自認為沒有面目做你們的族長,決定從你們之中挑選一人扛過我仡濮族的大旗,你們認為如何?”
八位祭司聽了成雪融這一本正經(jīng)的話,面面相覷,最后俯首,“全聽大人安排。”
“那就按照我娘說的,叫十五……哦,烏伽什,叫烏伽什繼任吧。擇日不如撞日,也別翻黃歷了,就今天吧,你們叫聲族長大人他應(yīng)了,就算繼位了?!?p> “這、這是不是太……”
“哦,還有啊,以后你們也別那么死板了非要把族長位傳給姓什么姓什么的,要我說,姓什么都好,只要他是真心為仡濮族好、有能力帶領(lǐng)仡濮族走向更好,就可以了?!?p> 其他祭司還在愣,力其什拽著烏伽什跪下了,磕頭高喊:“謹遵大人教誨?!?p> 又轉(zhuǎn)頭向自己兒子磕了個頭,“力其什見過族長大人?!?p> 烏伽什緊張又惶恐,但他親爹的這一大禮,他結(jié)結(jié)實實受了,才托了他起來,“免禮免禮?!?p> 其他人也跟著給烏伽什磕頭行禮,一圈走下來,烏伽什就成族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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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司們散會,一直在門口旁聽的喬佚走進來,唇角噙著點笑意。
一番胡謅搞定一件大事,成雪融心里也松了口氣,張開雙臂。
喬佚走過來,一坐一站,兩人就這么相擁在一起。
“又胡鬧?!?p> 他口氣輕輕柔柔,含著無奈和寵溺,指的是她剛才說的三不。
她耳朵正貼著他心口,聽到他心跳聲,覺得踏實、滿足。
“這幫祭司太死板了,就得用點法子。你還別說,忽悠了他們一回,我覺得心情好多了。”
“嗯。”
兩人默默抱了一會兒。
成雪融忽然說:“無雙,你說周公他是不是太小氣了,咱真的拜訪了他很多次啊,他怎么什么禮都沒給咱送?”
喬佚摸著她后腦勺的動作猛然頓住。
“明人不說暗話,你是真舉的,那就是我不孕?”
喬佚繼續(xù)摸她后腦勺,不說話。
“肯定是不孕了,要是能孕的話,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我命里能生的那個女娃給生了……”
“男娃女娃我都不要?!?p> “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
想要她。
想要她長命百歲、健健康康地陪在身邊。
“無雙,其實剛才昂大叔說的時候,我心里還真動了一下,你說我要是能給你生個娃多好,以后你生活也有點寄托,是不是?”
喬佚忽然不摸她后腦勺了,手背到身后,不說話。
“咳咳、咳咳……又要咳了,無雙你給我拍拍背……”
成雪融漏洞百出地演戲,喬佚的手果然立馬又搭上了她背心。
不是她演技不行,而是不敢演得逼真,怕他難過、擔心。
她知道他又在鬧狗脾氣了,但她說的句句都是心里話。
這一輩子短是短了點,但細想想,沒什么后悔的。
就是遺憾,遺憾還沒能找到一個能叫他活下去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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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成雪融決定離開,前往北越。
烏伽什哭唧唧來到她床前。
“阿姐,你的傷還沒好透,你的紗布還每天包著,不如你……”
“不要了,阿姐你想去就去吧,但是,阿姐你一定要好好地……”
“藥要記得吃、飯也要記得吃,每一頓都要吃很多很多,才有力氣……”
“盡量躺著休息,走路不要快、動作不要大,不要崩壞了傷口……”
“哦,還有!阿姐等著,我去給你拿!”
成雪融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就看著烏伽什一邊哭一邊說,說一半扔下這么一句,跑出去。
好一會兒再跑回來,懷里抱著兩個大瓦壇。
“這是蘑菇醬,是我做的?!?p> “阿姐我知道你喜歡吃族長大人做的醬,可真的誰也做不出族長大人那個味道?!?p> “我也做了一些,你將就點,帶在身邊慢慢吃,說不定你吃著吃著會喜歡呢?!?p> “阿姐,如果你喜歡吃我做的蘑菇醬,那你就回來,我再做給你吃,好不好?”
成雪融咬著唇,和烏伽什一樣,眼里啪嗒啪嗒地掉。
這兩大壇子蘑菇醬,夠她和無雙一天三頓吃半年了。
她都不知道她能不能熬到吃完這兩大壇子醬呢。
這一次,她、十五,都知道,生離即死別。
而烏伽什心里卻還留著念想,他希望她能夠活著,能夠回來再和他見一面。
成雪融搖頭,吸了好一會兒鼻子、壓了好一會兒咳意,才開口。
“十五你不知道,我吃東西可挑了,我就喜歡我娘做的蘑菇醬,其他人做的再好吃都沒用……”
“不過這是你的心意,我一定會吃完它,吃完之后就完了,我不會回來再叫你做的……”
“十五,阿姐會好好的,在天涯、在海角,你要相信阿姐沒有死,只是沒有回來而已……”
烏伽什淚流滿面。
“我知道,阿姐我知道你不會死的……我會在這里等你回來,你會回來的……”
“阿姐,還有這個。”
他拿出一個錦囊,錦囊里裝著一紅一紫兩枚果核。
“紅核解百毒,阿姐,你吃了吧。”
成雪融一如既往地搖頭,但這次她把目光放在那枚紫核上。
“紫核忘舊情。十五,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族長了,你知不知道這忘舊情到底是怎么忘的?是失憶還是……”
“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翻遍那些竹子、皮子和書冊了,沒一個提到丹木果的?!?p> 不知道怎么忘、如何忘,但總歸能讓人忘。
或許,必要時刻,它就能讓喬佚活下去。
“十五,把這個紫核也給我,可以嗎?”
“嗯?!?p> “還有,你以前不是說,有那種能讓人完全失憶、想不起往事的藥嗎?也給我一顆。”
“哦?!?p> 若是忘舊情沒能達到她要的效果,就直接叫喬佚失憶好了。
空白人生、重新來過,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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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竹樓下、寨門口。
一名黑衣人跪在地上,佩劍遠遠地留在了身后,雙手高舉著一個木匣子。
喬佚背著雙手,冷冷看著伏跪腳下之人。
“這是我家殿下差我日夜兼程送來的藥,請喬公子轉(zhuǎn)交辛姑娘?!?p> “哼?!眴特D(zhuǎn)身就要走。
“喬公子留步!這其中有我家殿下帶傷夜探圣上寢宮盜來的三枚救逆丹,我家殿下說了,請喬公子、辛姑娘看在丹藥的份上,一定要收下?!?p> 黑衣人喊完這話,放下木匣子,重重磕頭,然后撿起地上佩劍,一溜煙跑了。
喬佚慢慢地轉(zhuǎn)身,彎腰拿起地上木匣子。
打開,在一大堆的珍貴藥材、瓷瓶瓦罐中,看到一個青玉瓶。
青玉本身價值連城,能用青玉瓶裝著的,定是救逆丹了。
三枚?還是帶著傷潛入皇帝寢宮偷的?
可救逆丹只能續(xù)命、不能救命,就算周莫偷來三百枚,也沒法叫喬佚不恨他。
但周莫有句話說的對。
收下這藥,看的是藥的面子,而不是他周莫的愧疚或誠意。
喬佚抱著木匣子走進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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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勇一直沒有離開,就在仡濮寨里呆著,白天不出門、晚上不吵鬧,成雪融一直不知道他的存在。
啟程這一天,又讓烏伽什給哭得離愁滿心、咳聲不斷,她也沒注意到坐在車駕位置上的馬夫長什么樣。
直到來到望高縣,金大勇隔著車簾問:“公子、姑娘,過了望高縣下一個城就遠了,要不先吃頓熱乎的,也好叫姑娘歇息下?”
喬佚應(yīng)好。
成雪融一邊下車一邊問:“你這是打哪兒雇的馬夫,為人倒是機靈?!?p> 金大勇一直保持著提車簾的姿勢,聽了便答:“小人金大勇,我家主子遣小人來給姑娘送藥,恰好姑娘想去萊安,小人便厚著臉皮求公子允小人同行?!?p> 這話不但信息量巨大,而且得體、好聽,成雪融終于認真去看金大勇。
她知道江離、當歸給她送藥的事,因此猜到這金大勇是江離、當歸的人。
但她還不知道,金大勇曾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三天里,拼著一身內(nèi)傷,給她輸過多次陰寒內(nèi)力。
“人精一個,咳咳……你以前是跟著當歸的吧?”
“……”金大勇一臉茫然。
顯然,他并不知道他家太子殿下曾用名江離,也不知道那東宮幕僚第一智囊曾用名當歸。
喬佚便解釋:“他是北越太子心腹,太子座下幕僚魏先生也對他十分信重?!?p> “哦,衛(wèi)先生?!?p> “嗯,是左委之魏?!?p> “哦?看來,這一趟北越行,我們得快點了。”
當歸不敢用本姓,證明烏頭案還未翻案。
那么,說不定江離和當歸怎么弄矛盾呢。
這一去,正好助他們一臂之力。
喬佚就是猜到成雪融會這樣,因此一直沒跟她說這事,就是希望她能先好好養(yǎng)傷。
如今出發(fā)了,這些事也該慢慢說了讓她知道。
喬佚扶著成雪融慢慢地往客棧里走,一邊低聲跟她說話。
一路由南向北,時間由秋入冬,寒意一天重過一天。
成雪融催促著快走快走,喬佚每一次都說好,然而該停停、該歇歇,一天三頓不落、每夜必宿客棧,幾日下來,成雪融也只能接受了。
路過兩沅地區(qū),成雪融想起一個人。
“不知道郭世孫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
“時勢造英雄。大成這一亂,阿儺辛發(fā)明火藥守西南、董志林出使北越退敵軍、郭顯仁抗周堯、伐建元,此三人厥功至偉,其中又以郭顯仁為首功?!?p> 成雪融挑眉,“阿儺辛、咳咳……還活著?”
“嗯,朝廷將西南武湖府、昭陽府、元荈府都劃為她的轄區(qū),封她做了三府巡按,官居三品。”
“三府巡按?新編的官名?還三品?那官兒可夠大的啊。”
“嗯。”
喬佚原想說,是梁師贊還等著她回去繼續(xù)享榮華富貴,但想想,無謂說了讓彼此傷感。
便說:“現(xiàn)在的‘辛大人’是金銀花,但不管事的,武湖、昭陽、元荈各有朝廷派來的官員當知府,就是供著‘辛大人’而已。”
“想來金銀花也不喜歡這種被約束的生活,還是叫‘辛大人’暴斃吧,梁姐姐好意我心領(lǐng)了?!?p> 喬佚抿抿唇,沒有說話。
成雪融嘆息,轉(zhuǎn)移話題。
“功高震主啊……現(xiàn)在韞玉還小,對郭顯仁這個表舅多是依靠,但等韞玉大了,只怕會猜忌郭顯仁,郭顯仁久了也怕心思會變……”
喬佚拍拍她背心,無言地撫慰。
“哎呀,無雙你瞧我真是太會操心了,那都是多久以后的事了,我也看不到了是不是……”
喬佚拍她背心的動作頓住,手收了回來,一臉冰霜,看都不看她。
她雙手捂臉,真想狠狠呼自己一巴掌。
說什么呢,明知道無雙忌諱,還說!
她涎笑著黏上去,窩進喬佚懷里。
“無雙,我又想咳了,來,你給我拍拍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