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阿姐，我想當(dāng)族長

　　竹桐山山頂祭臺一行時(shí)間不長，但發(fā)生的事實(shí)在太多。

　　半上午上山之時(shí)，大家結(jié)伴而行，一路上說說笑笑、吃吃喝喝；

　　天黑后下山一路，人人沉默寡言，他們之中，有人永遠(yuǎn)留在了山頂，有人重傷，有人昏迷不醒。

　　寨子里高樓竹屋、門窗綠植，沒有一樣遭到破壞，都還是之前的模樣。

　　但祭司們心里都知道，仡濮族、仡濮寨，已經(jīng)再回不到從前了。

　　喬佚將成雪融安置在竹屋里，力青昂來幫他包扎手臂上的傷口。

　　往日里總是笑瞇瞇的大叔全程一言不發(fā)，忙完了拿著喬佚換下的血衣裳要出去時(shí)，烏步昂來了。

　　“阿爹，你快來看看，有個(gè)人站在咱寨子門口，也不走也不說進(jìn)來，不知道想干嘛。”

　　力青昂對喬佚點(diǎn)點(diǎn)頭就去了。

　　喬佚在床沿坐下，默默看了成雪融一會兒，抓了她手正要再給她渡陰寒內(nèi)力，烏步昂又來了。

　　“白公子，寨門口那個(gè)人說是要找一位姓白的公子、一位姓辛的姑娘。”

　　姓白的，是他？

　　姓辛的，是阿儺？

　　喬佚開門，“小昂祭司，麻煩你在這看一會兒，我擔(dān)心阿儺……”

　　“白公子盡管去，我就在這守著?！?p>　　“有勞了?！?p>　　喬佚匆匆去了寨門口，見是一位陌生的男子。

　　他腰間佩劍，看步履站姿可知身手不凡，風(fēng)塵仆仆，胸前縛了一個(gè)鼓鼓的包袱。

　　喬佚便以江湖禮抱拳，“不知俠士尊姓大名，到此僻鄉(xiāng)是為何事？”

　　那人盯著喬佚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大喜，屈膝跪地高喊：“見過白公子?！?p>　　此人說是要來找他，見了他卻認(rèn)不出，而是要從他的異域面容確定，且隨后反應(yīng)是驚喜而非驚訝，又?jǐn)[出了下人的姿態(tài)。

　　這證明他是奉某位人上人命而來，那人上人是友非敵，且知道他們來了仡濮寨。

　　“你的主子是江……咳咳，九殿下？”

　　“正是。”

　　那人解下包袱雙手奉上，“小人金大勇，奉太子殿下密令，特來送藥以備辛姑娘不時(shí)之需。正巧白公子在此，魏先生交代了，白公子定然是和辛姑娘一起的，這藥交給白公子便可，因此還請白公子收下?！?p>　　喬佚親自接過，將人扶起，“有勞金俠士。”

　　金大勇惶恐，“小人不敢，白公子喚我大勇即可?！?p>　　又側(cè)身，半向著力青昂的方向解釋，“小人午時(shí)到此，在寨門口候了許久也不見有人出來，謹(jǐn)遵我家主子交代，不敢貿(mào)然闖入，只在寨門口守著?！?p>　　“至傍晚，見幾個(gè)黑衣人攙著個(gè)重傷的錦衣男子匆匆出來，知道絕不是辛姑娘；”

　　“看他們服飾乃是華族，又猜定是冒犯了仡濮寨受了教訓(xùn)，為了不惹事，便只是藏著，由他們離去?！?p>　　“果然，過不了多久，這位大叔便出來了?！?p>　　“小人還以為辛姑娘、白公子未到此地，還要候上幾天，不想公子就在寨中。”

　　“托了公子的福，小人至此算是完成任務(wù)了?！?p>　　喬佚：“這么說來，閣下要走了？”

　　“我家主子交代了，若辛姑娘、白公子沒有吩咐，小人不敢叨擾；但有吩咐，小人當(dāng)上刀山、下火海?！?p>　　喬佚抿了抿唇，有點(diǎn)遲疑。

　　轉(zhuǎn)頭便問力青昂，“這是我故友下屬，我想留他在寨子里住下，不知方不方便？”

　　力青昂神色還有些靡糜，聽了只是點(diǎn)頭許了，便往回走。

　　走了幾步想起來了，轉(zhuǎn)回來扒著喬佚挎著的包袱：“這人送了什么藥來，讓我看看?！?p>　　“回屋再看吧?！?p>　　.

　　江離差金大勇千里迢迢送來的，有丹、有散、有膏、還有整株的人參、靈芝、何首烏、天山雪蓮……

　　每一樣都價(jià)值連城，且恰恰好，治的就是成雪融的體虛體弱，有益壽之效。

　　力青昂總算笑了，一樣樣撫摸過，喃喃說：“好、好、有這些，姑娘能好了，我族有族長了……”

　　喬佚蹙眉，沒想到力青昂竟起了叫成雪融當(dāng)族長的意思。

　　不過想想也是，這幫祭司食古不化，就認(rèn)著那塔氏的血脈，旁人怕是說不開。

　　所以，治好了成雪融才是首要，想必成雪融的話，他們肯聽。

　　力青昂拿了藥，說要去等著烏伽什醒，這都是難得的好藥，烏伽什醫(yī)術(shù)最好，怎么用得聽烏伽什的。

　　屋里便只剩下喬佚和金大勇。

　　“九殿下他近來可好？還有，剛才你說衛(wèi)先生？”

　　“我家主子回國后不久便被冊立為太子，眼下正代天子巡察邊境。”

　　“魏先生即東宮幕僚，乃我家主子座下第一智囊?！?p>　　“小人臨行，魏先生交代了不少，其中便有一條，說若辛姑娘或白公子有問起主子或他本人近來可好，便叫小人回答‘尚可’?！?p>　　說著，金大勇取出一封沒有封口的信封，又是雙手奉上。

　　“這是魏先生托小人轉(zhuǎn)交姑娘與公子的信件，請公子查閱?！?p>　　喬佚接過展開來看，筆跡熟悉，正是出自曾經(jīng)的當(dāng)歸。

　　但再細(xì)看，又覺比之從前當(dāng)歸的筆跡更加飄逸，隱約間多了幾分恣意。

　　落款是，魏先生。

　　此魏，非彼衛(wèi)。

　　也是，烏頭案并未翻案，衛(wèi)子凌不但是個(gè)“死人”，更是個(gè)“罪人”，自然還得隱姓埋名。

　　他寫：“愿姑娘無毒無蠱一身輕健，但若事違人愿，姑娘盡可北上萊安。萊安天寒地凍，且有國醫(yī)所，于姑娘當(dāng)有所助。”

　　喬佚收起信箋，心內(nèi)嘆江離果真仗義、當(dāng)歸果真細(xì)心。

　　能搜刮到這么多珍貴藥物、還能使喚國醫(yī)所的，只有江離。

　　但能提醒江離這么來做、且事事先知、交代了金大勇的，只能是當(dāng)歸。

　　喬佚收起信箋，抿抿唇，抱拳對金大勇道：“我留閣下在此，實(shí)是有一不情之請。”

　　金大勇抱拳、拳壓得更低，“不敢，若有效力之處，白公子直說便是。”

　　“阿儺體質(zhì)特殊，眼下又身受重傷、昏迷不醒，最好是能每隔兩個(gè)時(shí)辰受一次陰寒內(nèi)力，但……不巧，我也身負(fù)有傷，兩個(gè)時(shí)辰一次的逆行氣息有些勉強(qiáng)，因此想請閣主相助一臂之力?！?p>　　“哦？”金大勇驚訝、疑慮，但最終沒有多問。

　　只是請示，“敢問公子，是否需要其他援助，可需小人飛書傳于我家主子與魏先生知曉？”

　　“那倒不必，閣下送來的藥已是雪中送炭，等過些日子阿儺她身體強(qiáng)健些，我便帶她走一趟萊安?！?p>　　“是，我家主子常念叨公子，公子能去，我家主子定然高興?！?p>　　.

　　三天后，成雪融轉(zhuǎn)醒。

　　她醒的時(shí)候正是夜里，喬佚沒以前警醒了，不知道她醒。

　　她睜著眼愣了會兒神，不經(jīng)意間咳了起來，這才吵醒了喬佚。

　　喬佚又驚又喜，忙給她喂水、撫背、順氣，剛抓過她的手，便讓她抽了回去。

　　“無雙，咳咳……不要再給我輸內(nèi)力了，也不要再勸我吃紅核解毒，咳咳……都、都不該浪費(fèi)……”

　　咳嗽，牽扯著那受了傷的那半邊身體陣陣悶痛，成雪融一下下艱難地喘著氣。

　　喬佚坐在她床頭，默默看了她很久，最終拗不過她，只好點(diǎn)頭。

　　“江離、當(dāng)歸派人送了很多藥來，恰好都是治你體虛的?！?p>　　“嗯?！?p>　　成雪融想起，曾經(jīng)喬佚說過，等竹桐山的事了了、她的身體都好了，要去北越助江離一臂之力。

　　現(xiàn)下，竹桐山的事是了了，但她的身體卻再也好不了。

　　也不知等她去了，他會如何？

　　“無雙，咳咳……我想去北越。”

　　“好，等傷養(yǎng)好，我?guī)闳??！?p>　　不，是我?guī)闳ァ?p>　　她想把無雙托付給江離和當(dāng)歸。

　　若說這世上還有誰能夠用拳頭阻止喬佚做傻事的話，那應(yīng)該就是江離和當(dāng)歸了。

　　還有……

　　“百里堡，你師父。我得給他磕頭奉茶，先、咳咳……先霸占了他徒媳的位子才行……”

　　“好，再去百里堡?！?p>　　“然后，我還想、想回鎏京看看，咳咳……好久不見梁姐姐和韞玉……哦，是小皇帝……”

　　“好，再回鎏京?！?p>　　喬佚幫她掖好了被角，“別說話、別亂動，我去叫十五，再拿點(diǎn)吃的。”

　　.

　　烏伽什幾乎是連滾帶爬、爬著來的。

　　一來，見到成雪融醒了，照例哭開。

　　幫她號脈，不停說“很好、很好”，直至聽到她咳了，再次哭開。

　　“救逆丹和那些藥是厲害，我以為阿姐你還要再睡兩天才能醒……”

　　“可落下的這咳疾，救逆丹卻治不好……”

　　“我、我怎么沒想到要留下一顆靈藥丸子預(yù)備著呢，那時(shí)候當(dāng)歸說了的，靈藥要用在最關(guān)鍵的時(shí)候……”

　　烏伽什說著，越哭越兇。

　　成雪融聽著，心底透涼。

　　那一劍刺穿她肺部，果然給她落下了后遺癥，日咳、夜咳、咳到什么時(shí)候是盡頭？

　　她努力笑了笑。

　　“不怕，咳咳……咳、咳也咳不了多久了……”

　　烏伽什聽了這話，反倒收了哭聲，只是眼淚停不了。

　　他再次拿出丹木果紅核，“阿姐，你把它吃了吧，先解決一個(gè)也好啊?！?p>　　“十五，我問你，現(xiàn)在我、咳咳……我最大的問題，是紅蔓蛇毒、同心蠱、還是這道劍傷？”

　　“紅蔓蛇毒有寒蠶蠱壓制，還不是大問題，尤其馬上要入冬了，寒蠶蠱會變有活力；是那一劍傷了你元?dú)?，阿姐我怕你養(yǎng)不起火蛭了……”

　　“也就是說，它一不能救命、二不能續(xù)命，那我吃它干什么？收起來吧，留給真正需要它的人?！?p>　　烏伽什流著淚求救般望向喬佚，然而喬佚對他點(diǎn)頭，“收起來吧?！?p>　　于是不情不愿收起來了，又是欲言又止，“阿、阿姐，我……我想當(dāng)族長……”

　　“嗯？”

　　成雪融一頭霧水。

　　她還不知道阿伊塔已經(jīng)死了的事情，因此問：“族女呢？咳咳……你們是不是嫌棄她不是塔氏女？”

　　烏伽什只知道哭了，一個(gè)勁地?fù)u頭。

　　喬佚只好解釋，“族女已經(jīng)死了。她是……被陶新月刺了一刀?！?p>　　他省略了其中的彎彎繞繞，但這結(jié)果，已足夠讓成雪融哀嘆惋惜。

　　成雪融覺得對不起阿伊塔，但阿伊塔也間接斷送了她活下去的可能，因此她對阿伊塔的感覺比較糾結(jié)。

　　一死泯恩仇，現(xiàn)在想起阿伊塔，成雪融只有一句，“可惜了?！?p>　　“站在族女的角度看，其實(shí)她沒有做錯(cuò)任何事，咳咳……”

　　“她只是仡濮族千百年間兩次奪位糾紛的受害者，咳咳……”

　　烏伽什還在抽泣，喬佚抿唇不語。

　　阿伊塔確實(shí)是奪位糾紛的受害者，但她本來可以不用死。

　　這幾日，喬佚守著成雪融，不停想著當(dāng)日祭臺上發(fā)生的事，由感慨、到惋惜，如今他已明白了阿伊塔。

　　阿伊塔通透又決絕，她上山是為情，當(dāng)此情求之不得，她便用一死換烏伽什永遠(yuǎn)記住她。

　　她求仁得仁，這幾日烏伽什始終停留在巨大的悲痛中。

　　成雪融時(shí)日無多，喬佚不希望她再因此自責(zé)，因此對于阿伊塔之死，他沒有多說。

　　她從病中醒來，咳疾纏身，因此耳不清、目不明、心思也不敏捷。

　　直到這時(shí)，才認(rèn)真去看烏伽什的臉色。

　　烏伽什一副哭慘了的樣子。

　　她強(qiáng)撐著呵呵笑，并沒發(fā)現(xiàn)烏伽什更多的不對勁。

　　烏伽什心性單純、與世無爭，一句“我要當(dāng)族長”從他嘴里說出，十分違和。

　　這背后透露出的信息，是沒有人支持他當(dāng)族長，而他想爭一爭。

　　但這些她必須知道，喬佚只好向她解釋。

　　“昂、相、格六位祭司都要你繼任族長，但十五說族長大人選定的是他，他要做族長?！?p>　　“我？”

　　“幾位祭司非常古板，認(rèn)定的就是你塔氏的血脈?！?p>　　那他們可還真死板。

　　仡濮族真正的族長血脈應(yīng)是仡濮氏，八百年前就滅絕了。

　　之后的族長是姓塔、姓昂、姓相、姓格、姓什，還是姓其他什么，都沒有區(qū)別。

　　“找祭司們來，咳咳……我、我來跟他們說。”

　　“緩緩吧，先把藥粥吃了，祭司們的事等你好些了再叫過來說。”

　　喬佚拿了藥粥一勺一勺喂給成雪融，烏伽什在旁邊看著，眼神糾結(jié)。

　　待成雪融咽下最后一口，他終于問：“阿、阿姐，你會……會讓我做族長吧？”

　　她一開口便想咳，因此抿著唇輕輕點(diǎn)頭。

　　點(diǎn)一半，忽然頓住。

　　她想起來了，這乃是烏伽什第一次跟她要東西。

　　忍著咳嗽問：“十五，咳咳……你為什么那么想做族長？”

　　“我、我就是想做……阿姐，你就讓我做吧?！?p>　　她無力再追問了，閉眼點(diǎn)頭。

　　不管了，十五想做那就給他做吧，反正她不做，是死是活都不做。

　　“那阿姐，你要去北越找江離和當(dāng)歸，是不是？”

　　“是?！眴特龓统裳┤诖鹆?，順便解釋：“送藥來的人還送來了當(dāng)歸寫的一封信，說請你阿姐去北越請國醫(yī)看看?！?p>　　成雪融聽了，無力笑了下，“當(dāng)歸有心了，但我這個(gè)、咳咳……不是醫(yī)術(shù)水平問題，是無解，咳咳……根本無藥可解……”

　　“那阿姐，你能不能……我、我能不能……”

　　成雪融看著烏伽什，等著烏伽什說完整。

　　烏伽什卻結(jié)巴著、遲疑著，最終只說：“沒什么，阿姐你躺著別起來、別說話，我去給你熬藥?！?p>　　他說完一溜煙跑了。

　　“無雙，十五他、咳咳……他怎么了？”

　　“不清楚?！?p>　　“你說他為什么、咳咳……”

　　喬佚直接打斷了她，按著她躺好，掖好被角。

　　“族長大人將十五當(dāng)作繼承人培養(yǎng)，十五早晚是要做族長的?，嵤露眩銊e想了，等你身體好轉(zhuǎn)，我就帶你走。”

　　成雪融點(diǎn)頭，迷迷糊糊地，很快就睡了過去。

　　.

　　喬佚走出竹屋，憑欄默立。

　　潺潺水聲、悠悠山風(fēng)，滌不凈心傷、吹不散憂愁。

　　忽然，他似乎在水聲風(fēng)聲中，聽見夾雜其中的低低嗚咽聲。

　　循聲走去，是一間半掩著的竹屋，看不清屋內(nèi)情形，只聽見語無倫次、含糊不清的幾句話。

　　“……小丙銀蛇，你想不想阿伊……”

　　“……小丙銀蛇，再也見不到，是不是很難過……”

　　“……阿姐要走了，我好想寸步不離跟著去，可我知道阿姐不愿意……”

　　“……我只能幫阿姐做族長，我不能讓昂大伯拖著阿姐，我要讓阿姐開開心心地走……”

　　所以，這就是從來不爭的烏伽什，忽然這么明確、這么堅(jiān)定要爭取做族長的原因。

　　僅僅是為了能讓他的阿姐自由自在地，什么時(shí)候想走就能什么時(shí)候走。

　　為此，他甚至違背了自己的心，忍痛割下一片癡念。

　　喬佚仰頭，深深吸入一口潮濕的空氣。

　　入秋了，瀑布揚(yáng)起的水霧帶著濕氣寒意，隨著呼吸侵入肺腑，引起密密麻麻如蟻噬般一片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