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鎏京之行(四)
“孝貞文皇后,即當今天子之生母,朝臣擁戴、百姓稱頌的皇太后梁氏是也!”
“想這位皇后啊,其實并沒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當過皇后,她十八歲嫁入太子府、十九歲生下當今天子、后不久大成江山飄搖,她沒來得及當上皇后,便直接搬進宮里當了太后?!?p> “那時候,她才不過二十一。”
“這個二十一歲便由太子妃直接變作了皇太后的女人,這個做太子妃便有賢內(nèi)助之稱、做了皇太后垂簾聽政更令眾朝臣心悅誠服的、比男人還要男人的女人!”
“她,當?shù)闷疬@個!”說書人豎起一個大拇指,折扇在木桌上敲得咚咚響。
“可最終,這位不輸男兒的娘娘,卻沒能過得了情關(guān),她在二十二歲時,留書托孤,一杯鴆酒,追隨著先帝去了?!?p> “太皇太后稱這位兒媳‘至孝至貞’,因此追封她為‘孝貞文皇后’,將她與先帝合葬在了皇陵?!?p> 成雪融從碟里抓了一把五香蠶豆,一邊剝著干焦卷邊的蠶豆皮,一邊問桌對面的藍衣女子:“姐姐,你覺得這段書說得好嗎?”
“嗯……還行?!?p> “這段書里說的這位女子,你喜歡嗎?”
“嗯……”
“如果你是這女子,你會像她那么做嗎?”
“人家是太后,我們這等小民……”
“哦,那我這么問吧,姐姐,若叫你舍棄了一切包括舍棄你的生命,來換取和心愛之人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你愿意嗎?”
“我……”
那藍衣女子踟躕著,眉目間一片茫然神色,“姑娘,我雖還活著,但前事一概不記得,這已經(jīng)可以算作舍棄一切了吧?但此時此刻我心中又無牽念之人,我……我實在不知如何回答姑娘的問題。”
“哦,那算了。來,姐姐喝茶,這可是上好的白毫銀針,一壺茶要頂一斗米呢?!?p> 藍衣女子舉杯輕啄,茶湯入口,鮮淡爽喉,這茶似乎十分地合她的胃口,她眉目間一派怡然。
人可以忘記前世,味覺卻留有記憶。
這位喜愛白茶的藍衣女子,自然就是死而復生、前事盡忘的梁師贊了。
梁師贊放下茶杯,頷首再次對成雪融言謝:“公子、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幾日相處又處處照顧著我的飲食愛好,唉,可惜我什么都不記得了,也不知該如何報答公子、姑娘?!?p> “嗨,報答什么的就不必啦,不過話說回來,姐姐啊,你怎么會暈倒在雪地里呢?你要知道,這天那么冷,暈在雪地里是會死人的!就算不死,到了夜里山里的猛獸出來覓食,也要將你叼了去!”
“這個……我、我不知道,以前的事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算了算了不記得就別想了,我也就問問?!?p> 問一問,才好叫梁師贊徹底相信她就是在雪地里被恩人救了的一介孤女。
成雪融可沒敢忘記以前的梁姐姐是多聰明的一個人,既要糊弄她,就必須糊弄得認真點。
“對了姑娘,自今日晨起便不見公子,公子可是去忙什么了?”
“哦,無雙啊,他去了鎏京?!?p> “鎏京?”
“嗯,就是帝都啊,咱這兒是寅虎縣,離鎏京近得很,他今晚就能回來?!?p> “哦?!?p> 梁師贊點點頭,不再問了。
再問,就有點過了,梁師贊雖沒了記憶,但自小的教養(yǎng)還在,唐突的事她不會做。
可成雪融正打算把這事跟梁師贊說,見梁師贊不追問,只好反問了過去。
“姐姐,你知道無雙他去鎏京做什么嗎?”
“不知?!?p> “他去尋我們的一位故友,我們想將姐姐你托付給他?!?p> “什么?”
“是這樣的,我和無雙還有要事,我們不能在這里久留,也不方便帶著你,因此就想給你尋個落腳地?!?p> 梁師贊轉(zhuǎn)眸,看看隨侍在成雪融身側(cè)的一男一女。
這男子是個馬夫,女子是個大夫,果然,他們都有用處,而自己什么都不會。
她心想,這大概便是姑娘她說的不方便吧,帶著我盡添麻煩而已。
因此也不好意思說出“我想跟著去”這樣的話了。
但公子、姑娘的故友,自己必然是不認識,何苦剛麻煩完公子、姑娘,轉(zhuǎn)頭又去麻煩公子、姑娘的友人?
于是便婉拒:“姑娘有心,但我如今身體大好了,自己能夠照顧自己,不敢勞煩姑娘再用人情?!?p> “勞煩倒沒有,我那朋友欠了我一個大人情,我送過去的人,他別說是收留一個了,便是收留十個百個,他也不敢有意見?!?p> “哦,這樣啊?!?p> “關(guān)于我這朋友呢,姐姐,我事先要跟你說一說,我這朋友啊,他……是個大人物?!?p> “大人物?”
“不過呢,他近來焦頭爛額,不大好。”
“那……那我更不能去麻煩他了。”
“不,姐姐你得去!他受我所托收留下你,就等于還了我一份人情,人情一還、擔子一輕、他心里也舒服呀。姐姐,你這一去實際是幫他,你知道嗎?”
“這……”
這分明就是強詞奪理!
但恩人這么厚顏無恥地強詞奪理,作為受恩之人,梁師贊覺得她得給恩人留點面子。
因此點點頭,笑應(yīng)了聲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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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午時,喬佚果真回來了。
其時成雪融正在房里午睡,清平在外間翻著醫(yī)書,守著。
叩門聲響起時,她去開,門外站著喬佚,還有好幾日不見的董志林。
董志林一臉焦急,眼中燃著兩簇小火苗,清平注意到,他挽著長袖的手還有點抖。
喬佚一連倒了三杯涼茶叫董志林喝下,“你冷靜點,你這樣只會嚇到她?!?p> “我……”董志林張口想說話,終究還是太激動了,什么都沒能說出口。
清平作為大夫,對付這種情況倒有幾個法子,便對董志林說:“你深呼吸?!?p> 果然,幾次深呼吸下來,他好多了。
清平又說:“坐下,想說什么就說,想問什么就問?!?p> 董志林坐下了,張口問:“她好嗎?她……”
他略一遲疑,清平便又說:“不要想,腦子里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就算是責備公子、姑娘的話,也可以直說?!?p> “這……”董志林抬頭看喬佚。
喬佚轉(zhuǎn)身走進內(nèi)間,留下淡淡的一句話,“我去看看雪兒。”
董志林看著喬佚掀開布簾然后消失的身影,握拳一捶自己大腿。
“他們怎么能這么做?”
“她沒有死,她活了,我多開心!我日日夜夜守著她,我就等著她醒!”
“可是他們,竟然趁著出殯那天我不在府里,竟然偷了我的腰牌,竟然把她給帶走了!”
“我那天回到府里,看到空空如也的床榻,我以為我做了一場美夢,我以為她真的死了、就剛剛不久前出殯了、入土了,我……”
“我很慌、我很亂,那時候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再活下去了,我哭得特別慘……”
“后來我終于清醒了,我知道我沒有做夢,她是活了,她只是不見了?!?p> “我想找她,但我知道有公子、姑娘這么精通易容術(shù)的人帶著她,我找不到的?!?p> “我想,這可能是她還在怪我,這是她在懲罰我,她怪我負了她、傷了她……”
“是,我對不起她、我該死,這是我應(yīng)該受的,我都想好了,我都認了……”
“我一輩子我什么都不做,我就輔佐皇帝,我就治理這個國家,我不娶妻不成家,我要叫她知道我在等她……”
“可是……”
“他們怎么能這樣?”
“公子、姑娘他們怎么能這樣?”
“給她吃什么異族的藥,竟然叫她失憶了?”
“她忘記我了?她再也不記得我了?她……”
董志林語無倫次、又哭又笑地自說自話,忽然,布簾后傳出一道聲音應(yīng)了他:“我只是叫梁姐姐失憶,沒讓梁姐姐斷情絕愛,你要努力努力你還能追到她。董志林,我覺得你得謝謝我?!?p> 董志林抬頭,看到喬佚扶著成雪融走出來。
成雪融方才的話讓他愣了下,一愣過后,他冷靜了不少,“姑娘,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懂嗎?你傷透了她的心,逼死了她的人,你覺得她再活過來,她是能開開心心地活下去呢,還是能毫無芥蒂地跟你在一起?”
“她……”
都不能!
“所以,這一次我的自作主張,是幫梁姐姐做了一次人生決定,也是在成全你,你得謝謝我?!?p> 董志林又愣了下,然后雙膝跪地,重重一磕頭,“姑娘為我思慮深遠,我……我無以為報?!?p> 成雪融親自上前去扶了他起來,“我確實思慮深遠,但我并沒想叫你報答。倒是梁姐姐她,她過去太不容易了,盼你以后能善待她。還有,龍椅上那位畢竟是她兒子,希望你能看在她的面子上,盡心輔佐?!?p> 董志林又跪了下去,再次磕頭,“姑娘放心,我董志林今日對燈盟誓,若此生有負師贊,有負皇上,便叫我董志林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成雪融又扶了他起來,“現(xiàn)在,冷靜點了?走吧,帶你去見梁姐姐?!?p> .
此時此刻,梁師贊也正在房里午睡。
她身體甚好,不像成雪融那般總是昏睡,因此早醒了,躺在床上徒勞無功地想著自己的過往。
忽聞叩門聲,起身去開,見是喬佚、成雪融,襝衽行禮。
“姐姐,我那位朋友來了,給你引見一下。”成雪融從身后拉出一名男子,“他,董志林!就是當官的那個董志林!”
“董志林!”梁師贊驚訝地捂住了嘴巴。
攝政大臣董志林,旌國公爺董志林,董志林的名頭相當大,梁師贊早聽說過了。
“姑、姑娘,您的朋友竟是、是……”梁師贊傻了。
董志林也傻了。又見她鮮活地站在自己面前,這感覺恍如隔世。
成雪融看董志林就要露餡,立馬拽了拽他,然后裝模作樣地開始介紹:“吶,你看看,就是這一位啊,我在雪地里撿的。她醒過來后什么都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也不記得家在哪里?!?p> 董志林回了神,便接了話問:“哦,那在下要如何稱呼這位姑娘?”
“稱呼啊……不知道啊,我問她、她說忘了,然后我就一直叫她姐姐?!?p> “在下總不能也喊姐姐……”
梁師贊聽到這里,也回了神了,跪地道:“勞動董公爺大駕,若董公爺不棄,便請董公爺賜姓賜名。”
賜名倒沒什么,不少才子佳人為表感情深厚也有互相賜名,但賜姓么……
歷來,只有主人才會給奴仆賜姓。
梁師贊這樣說,便是自甘為奴,要認董志林為主的意思。
姑娘要將她托付之人竟是那位董公爺,這叫梁師贊很驚訝,但梁師贊也知道,董公爺既然在百忙之中抽空過來接她,這一樁托付必然是要成的,因此并不拒絕。
她就這么委婉又干脆地給自己定了位,實在很有她從前伶俐的作風。
董志林忙扶了她起來,柔柔目光看著她,“姑娘所言差矣。我雖是初見姑娘,卻覺姑娘十分親切,心里已將姑娘視為知己好友。既是知己好友,賜名尚可,賜姓卻是萬萬不能?!?p> 梁師贊回望董志林的目光中微有疑惑。
傳言里,那位董公爺并非是輕浮之人,卻為何會對自己這么一個初次謀面的人說這樣的話?可再看他說這話的神色,殷殷切切又不似假。
不過,自己不必為奴,倒真是一件幸事。
只是,不為奴,去了國公府上,又該做什么呢?
梁師贊正這么想著,又聽董志林說:“我聽姑娘言談不俗,想必腹中自有文墨。恰好,我正打算幫皇上編一套成語大全用作啟蒙,正愁著要去哪尋個執(zhí)筆的,若是姑娘愿意,可否請姑娘到我府上相助一臂之力?”
梁師贊又一次驚訝了。
董公爺要給皇上編啟蒙書,竟然叫她去相助?
這是大事!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如果她還記得祖宗的話。
“如何,姑娘不愿相幫?”
“并非不愿,只是……”
“姑娘愿意就好。我公事繁忙,不便久留,姑娘現(xiàn)在便隨我回京如何?”
“……好?!?p> “對了姑娘,你得抓緊點,給自己起個喜歡的姓名了?!?p> “……是?!?p> .
來匆匆、去匆匆,不過片刻功夫,董志林便帶著梁師贊離開了。
成雪融一路相送,送到城外十里亭,望著揚塵的馬車,淚眼朦朧。
這一別,就是永別了。
梁姐姐,重活一世,你一定要幸福!
喬佚從后邊走上來,抬袖擦了她的淚。
清平也從后邊走上來,似有所感地問她:“姑娘,您給皇……那位姑娘吃的那顆藥,會不會有一天失效?”
“嗯?”
“我看她面對昔日心上人,臉上不見一點兒激動,就想她是真的全忘干凈了。我覺得把那么深刻的感情忘了很可惜,可想到那感情并不能令她開心,又覺得忘了才好,不由得擔心她會想起來?!?p> “這個……”成雪融一聽也有些擔心了,“我當時就跟十五要了一顆這個藥,原來是打算等自己死了給無雙吃的,這藥的藥效有多久,我、我沒問啊?!?p> 喬佚一聽,板起臉。
清平含笑無奈輕嘆,轉(zhuǎn)身走開了。
身后,還傳來姑娘哄人的聲音。
“無雙,你別生氣嘛,你聽我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