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北越之行(二十三)
德國骨科的烏龍之后,清平失蹤了好一陣,衛(wèi)子凌也失蹤了好一陣。
清平又要忙著做官、又要忙著坐診,“失蹤”其實不奇怪;但天天跟著越崇武的衛(wèi)子凌,在越崇武天天在成、喬兩人面前晃悠的時候,他卻沒有出現(xiàn),這就怪了。
成雪融問了幾次,每次越崇武都沉著臉說不知道,還有喬佚,每次也都不知道怎么地要沉著臉。
“呵呵,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你兩人鬧得越來越糟糕了唄?!?p> 越崇武聽成雪融這么說,臉就更沉了,無視了她,拉著喬佚就說要打架,于是躥上屋頂,開始你來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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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雪融站在院子里仰頭望著兩人,忽然聽到有人喊:“姑娘?!?p> “衛(wèi)……魏先生?!背裳┤趯λ?,招手示意他過來,“來看這兩個,檐上君子?!?p> “不了?!毙l(wèi)子凌戴著面具,站在回廊下,對成雪融作揖,“上回姑娘說皇菊釀好喝,在下特意在前邊避風(fēng)亭中溫了一壺,來請姑娘共飲。”
成雪融撣撣身上并不存在的雪花,拍著手走上回廊,“你請我的,一般都是鴻門宴,我還挺怕的。可是,你那皇菊釀又實在不錯?!?p> 衛(wèi)子凌垂眸輕笑,微微傾身,為成雪融引路,“難得姑娘喜歡,在下已搜羅了不少,并著各式鮮花酒、果子酒,都是些酸甜好喝不醉人的,裝了滿滿兩個箱子,等姑娘離開的時候,一并帶走。”
成雪融腳步猛地一頓,停在了回廊拐彎處,轉(zhuǎn)身,微微慍色看著衛(wèi)子凌,“又趕我走?”
“姑娘時日無多,該去做一些想做的事,無謂在此白白浪費?!?p> “可北越這里我想做的事還沒做完?!?p> “姑娘想做什么?”
“我想……”
衛(wèi)子凌一反人設(shè)、無禮地打斷了成雪融,“我不想。”
沉吟半晌,卻終究沒有開口解釋,唯有再次傾身為成雪融引路,“姑娘,請?!?p> 一路無言行至避風(fēng)亭。
亭中一桌、桌上一爐、爐上一壺。
成雪融嘆著氣坐下、嘆著氣倒酒、嘆著氣喝酒,喝完了,重重擱下酒杯。
才問衛(wèi)子凌:“你這么三番四次嫌我煩、趕我走、傷我心,是不是有點不夠朋友?”
衛(wèi)子凌跟著坐下、跟著倒酒、跟著喝酒,喝完了,輕輕轉(zhuǎn)著酒杯,“姑娘乃一番好意,是在下不知好歹了?!?p> “所以,為什么呢?”成雪融伸出一指頭,輕輕敲了敲衛(wèi)子凌戴在臉上的面具,“你是戴面具戴上癮了嗎?”
“……眼下天冷,面具可御風(fēng)?!?p> “那照你這么說,以后熱了,面具還能防曬?”
“……”
“你也不怕天熱了、把你面具曬化了、然后徹底沾在臉上脫不下來?!?p> 衛(wèi)子凌聽這話,不由得笑了,取下面具放在桌上,拿起酒壺給彼此斟酒。
成雪融靜靜看著他。
看酒過三巡后,他臉上笑意終于淡去。
“從前,我還真挺害怕這面具脫不下來的。但如今,我已知這面具是真真脫不下來了。還真應(yīng)了那句話,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早知戴上這面具就不可能脫得下,初回國時我該換一張臉才是。”
他懂得易容卻不肯易容,非要用一張真容來戴面具,為的便是有一日烏頭案得平、衛(wèi)氏冤得鳴,他能脫下面具,再做回衛(wèi)子凌。
平案、鳴冤,可說是他回國最大的心愿。
卻不知,這“瞎忙活”的一段時間里他經(jīng)歷了什么,竟然令他放棄了六年的執(zhí)念,放棄了平案鳴冤?
又見他苦笑,一連痛飲三杯熱酒。
鮮花酒并不醉人,但他眼中一片迷離,摻著痛、恨、羞、怒。
“不,應(yīng)該說,我從一開始就錯了。六年的蟄伏、堅持,全錯了……”
如此頹廢、無助的衛(wèi)子凌,是成雪融從未見過的。
她心頭悚了悚,猜到了緣由。
“你查到烏頭案的真相了?”
“……”
“猶豫個屁!衛(wèi)子凌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慫樣就跟越崇武一模一樣?”
“……”
“來來來,告訴我,烏頭案的真相是什么?”
“姑娘?!?p> 衛(wèi)子凌抬眸直視,面上又變回了那萬年不變的了然淺笑,“姑娘,我這里有周堯國一個大消息,您可要聽一聽?”
“周堯國的?什么消息?”
“周堯皇帝駕崩了。”
“哦,那新帝是……”
“姑娘不妨猜猜?!?p> “我猜周莫,周莫他是個人物?!?p> “周莫原本確是最有可能繼位的皇子,但此次敗于大成,令七萬五千神騎軍全軍覆沒,勢弱了不少?!?p> “嗯?所以,新帝不是他?”
“是他?!?p> 成雪融翻了個白眼,“是他你廢什么話?”
衛(wèi)子凌笑笑,“他以盜竊之罪被問責(zé),因著傷勢反復(fù),周堯皇帝只將他禁足。禁足期滿,他負(fù)荊覲見皇帝之時,皇帝駕崩,他繼位?!?p> 成雪融挑眉,意外但并不太驚訝,“哦,他弒君?他是挺像會做這種缺德事的人。不過……”
她撓撓腦袋,有點不解,“都是一國皇子了,他要什么沒有啊,還要偷?偷了什么?他皇帝老子都對他容情,只叫他禁足了,他怎么下得去手殺他爹呢?”
“大道消息是說周堯皇帝恰在周莫負(fù)荊覲見之時突發(fā)心疾、斷氣之前將皇位傳給了周莫;小道消息則是說周莫假意請罪,以負(fù)荊動君心、以利刃斷君命,圍鉑京、奪皇位。但無論大道消息還是小道消息,都沒說周莫之前到底偷了什么東西。”
“不管他偷什么吧,總之他把皇帝位偷到手了,這是事實。他跟你家欒國舅有一腿,也是事實?,F(xiàn)在他忙著坐穩(wěn)皇位,正是最顧不上你家欒國舅的時候,你不趁機拉下欒國舅、拿下皇廷制造局,你還在等什么?”
“姑娘提醒得是,那在下今晚就動手。”
成雪融:“……”
忽然覺得自己蠢得可以!
衛(wèi)子凌那是什么人,這么簡單的“趁他弱、奪他權(quán)”的道理,他會不懂?
她悻悻地飲酒。
桌對面,衛(wèi)子凌笑面狐貍般狡黠地看著成雪融。
“其實,在下對周莫所偷何物十分好奇。姑娘與周莫相熟,想來對周莫之事能猜幾分,在下斗膽請教姑娘,此番周莫偷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成雪融猛瞪衛(wèi)子凌,“你取笑我?”
“不敢。”
“那你這么問我,什么意思?”
衛(wèi)子凌沉默了,執(zhí)杯輕啜,一口皇菊釀含在嘴里品了半天。終于吞下肚,才開口問:“姑娘對周莫,到底是何心思?”
“嗯?”
衛(wèi)子凌又沉默了,再執(zhí)杯、卻是痛飲。
溫過的鮮花酒順著喉嚨滑入肚中,所過之處一片暖熱,焐得一顆心都微微發(fā)痛。
放下酒杯,他忽然笑了。
執(zhí)壺為成雪融斟酒,緩緩開口,“在下溫酒相請,實是要為姑娘踐行。大雪將停,姑娘趁著晴南下回京吧?!?p> 今日的衛(wèi)子凌真是奇怪得可以。
這話題,一個又一個的,轉(zhuǎn)得又快又生硬。
她飲酒,順著他問:“哦,我聽著你這話,仿佛是在給我建議?”
“那不知姑娘聽得可還順耳?”
“不順耳!不聽!”
“姑娘不是擔(dān)心有日去了,公子要生死相隨嗎?”
“……”
瞧,這話題轉(zhuǎn)得,真太生硬了!
“江離也將陪著姑娘南下,有江離在,姑娘可以放心了。”
成雪融一愣。
這是在北越這么久,她第一次聽到衛(wèi)子凌喊越崇武舊稱,江離。
“我很好奇烏頭案背后的真相。它令越崇文不愿重審烏頭案、令越崇武不想當(dāng)太子、當(dāng)皇帝;還令你,衛(wèi)子凌,令你心灰意冷,就此作罷。真的,我很好奇。”
衛(wèi)子凌淺笑不語,再次執(zhí)壺為成雪融斟酒,“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請姑娘滿飲此杯,這筵席已到了該散的時候了?!?p> .
一場酣暢淋漓的架打完了,越崇武與喬佚在白雪皚皚的屋頂上坐下。
“臘月十八了,馬上要過年了?!?p> “嗯?!?p> “北越冰天雪地的,是不是挺無聊?”
“還行。”
“你家那只母老虎有打算什么時候離開嗎?”
“還沒有?!?p> “那老白,等過幾天,我跟你們一起去百里堡過年吧?”
“……嗯?”
“那只母老虎肯定想回鎏京過年來著,但我怕我去鎏京不方便。”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
“你說過不會勸我,我也說過這里的事絆不住我??傊?,我都安排好了?!?p> 喬佚默了默。半晌,問:“越崇嘉,真的好嗎?”
“好?!?p> “比你好?”
“我是最不好的。”
喬佚再默。
又半晌,點頭,算是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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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晚上,喬佚便問成雪融,“想在哪過年?”
這已是她人生最后一個春節(jié),喬佚猜她或許想回鎏京。但越崇武的思慮也對,若他跟著,以他的身份確實不宜。
成雪融想了想,也是先問:“江離真跟著我們一起離開?”
“他心意已決,我勸不住他?!?p> “哦,那你怎么想?”
“我都隨你,你想去哪過年?”
不,我問的,不是去哪過年的問題!
“無雙,你對烏頭案背后的真相不好奇嗎?”
“可并沒有人希望我們知道烏頭案背后的真相?!?p> 成雪融一聽,泄了氣,“是啊,這一個兩個的都這么往死里瞞,我真的都要被好奇心憋死了!”
喬佚失笑,輕撫她背心,“不早了,睡吧?!?p> 兩人相擁著躺下。
成雪融冷颼颼的手足還未焐熱呢,金大勇就來了,在廂房外頭高聲喊:“公子、姑娘,出事兒了?!?p> “什么事?”喬佚坐起問了一句,反身按著跟著要起的成雪融躺了下去,“先別起來,我問問再說?!?p> 成雪融聽話躺下了,看著喬佚披上大氅走出外間。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金大勇腳步急促走進來,“平大夫酒后企圖對琉斌公主用強;爭執(zhí)間失手打落燈盞,致使皇廷制造局庫房失火;現(xiàn)已下獄?!?p> 喬佚褐眸一凜,驚訝不已;里間成雪融聽了更是直接掀被子跑出來,大氅沒披、鞋襪沒套,“什么?大勇你說什么?平大夫要對琉斌公主用強?她……”
她就是個女的呀,她怎么可能!
喬佚趕緊拿大氅、鞋襪來給成雪融穿上。
金大勇低著頭,不敢看,只應(yīng):“今夜琉斌公主不知何故,去了皇廷制造局的庫房,平大夫尾隨而至,借醉用強,釀成大禍。直至庫房火起,護衛(wèi)在搶救物資時,才發(fā)現(xiàn)了琉斌公主與平大夫兩人。其時,琉斌公主衣衫不整,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平大夫倒還醒著,但一身酒氣、滿嘴污言穢語?!?p> 成雪融問:“那她現(xiàn)在呢?在哪?”
“已被五刑局收押,關(guān)在五刑大牢。太子殿下及魏先生已經(jīng)過去了?!?p> “小的知道公子、姑娘與平大夫交好,因此特來告知此事?!?p> 成雪融已經(jīng)陷入了沉思,恍恍惚惚應(yīng)著:“嗯,做得好……”
喬佚叫了金大勇下去,也不打擾她。
她想了一會兒,才問喬佚:“無雙,剛才大勇是不是說,姐姐她燒了皇廷制造局的庫房?”
“嗯?!?p> “那火藥呢?”
“嗯?”
“欒國舅不是搶了衛(wèi)子凌那批假火藥嗎?為什么皇廷制造局的庫房燒了,我們卻沒有聽到火藥爆炸的聲音?難道欒國舅沒有把火藥放在皇廷制造局的庫房里?可如果沒有,姐姐她千辛萬苦地到皇廷制造局庫房里去猥褻琉斌公主做什么?”
喬佚聽著緩緩點頭,“你的意思是,這是衛(wèi)子凌和平大夫設(shè)下的一個局,目的就是為了拉下欒國舅和琉斌公主?”然而說著,又是緩緩搖頭,“可為此賠上一個平大夫,未免太……不值?!?p> 須知,平大夫并非只是醫(yī)術(shù)過人的女大夫。
她與衛(wèi)子凌乃至交好友,越崇武又敬她如長嫂;為了保她,越崇武、衛(wèi)子凌隱瞞了那么多,又怎會為了打倒欒國舅就犧牲了她?
“所以,無雙你是懷疑衛(wèi)子凌為了他狗屁的大業(yè),選擇犧牲姐姐?”
“……”
“不至于吧,我瞧著衛(wèi)子凌也不是那么冷血無情的人?”
“……”
“啊呸!衛(wèi)子凌怎么不冷血、怎么不無情了?”
“……”
“衛(wèi)子凌明明是這世上最冷血、最無情的!”
“……”
“不行!我現(xiàn)在就要去找衛(wèi)子凌問清楚!”
成雪融每說一句,喬佚都想答她來著;但想想自己要答的話,又覺得多少算是在幫衛(wèi)子凌說話,便遲疑了,再三遲疑的結(jié)果,就是成雪融激動了,撩著袖子要去找衛(wèi)子凌問清楚。
喬佚趕忙攔著她,“江離和衛(wèi)子凌現(xiàn)下不在府內(nèi),你上哪找他去?”
“……”
“不管衛(wèi)子凌如何,起碼有江離在。江離對平大夫十分敬重,他定會盡力保平大夫牢中無恙?!?p> “……”
“至于其他的事,便等江離和衛(wèi)子凌回府了再問吧?!?p> “……”
也只能這樣了。
于是,成雪融被喬佚拉著哄著,又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