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大師好耳力。
在下蘇我高麗,自倭渡海而來。
不請而來,甚是唐突,望大師恕罪?!?p> 一道身影自暗處漸漸顯形,卻是客居僧蘇我高麗。
“哦?”
這位倭國來的不速之客顯然出乎了馮亮的預料,“不知這位檀越有何見教?”
“可否屋內(nèi)一敘?”
馮亮并不答話,微笑的指了指棋坪,“檀越可善弈?”
蘇我高麗進屋后小心的掩了門窗,坐在了棋坪的另一端,伸手拈了一粒白子,
“弈道之大,瀚若東洋。
鄙國疏遠,鮮聞竹香。
好在蘇我一族與中土同氣連枝,黑白之事,于吾族倒也并非引龍戲麟之術(shù)。
既然大師有此雅興,在下便權(quán)當舍命陪君子了?!?p> “哦?據(jù)貧道所知,蘇我氏乃倭國王族庶系武內(nèi)老君之后,與中土同氣連枝之語,何以當?shù)茫俊?p> “哎,當?shù)茫數(shù)谩?p> 在下聽說大師俗家出自長樂馮氏,那同氣連枝,便更是當?shù)??!?p> “愿聞其詳?!?p> “倭與百濟,本出吳太伯,皆承一脈。
倭王與百濟新羅歷代通婚,先高祖武內(nèi)老君郡望葛城。
葛城域民,僑出三韓。
昔新羅沾解王王子天日槍兵敗,渡海遷居葛城,有女葛城高顙。
高顙嫁氣長老君,其女氣長足姬嫁為王妻。
先王早崩,足姬以王妻身份攝政鄙國六十九年。
葛城諸族因此而顯,朝中重臣,泰半出之。
先祖武內(nèi)老君本出足姬母家,天恩眷憐,多為倚重。
先祖共得九子,分六氏,曰波多,曰許世,曰蘇我,曰平群,曰紀氏,曰葛城。
諸支子孫,或仕于倭,或衣錦還韓。
葛城氏初代家主葛城襲津彥,為避內(nèi)禍,借迎百濟弓月君虞朔渡來之機,遁歸三韓。
令門馮氏與高氏并為渤海望族,自然與朝鮮諸國貴胄頗多往來。
葛城一門,多出美姬,成年女子大多渡還本國與皇室通婚,非后即妃。
襲津彥的三男葦田育有一子兩女,長子蟻臣娶了馮氏庶女,有女葛城荑媛,乃是我朝當今太后。
所謂荑媛,本取自河伯馮氏東遷始祖,柳花夫人的名諱。
而葦田的幼女便是家母。
如此算來,那位馮氏夫人也是在下嫡親舅母。
大師如今認為,這同氣連枝一說,可否當?shù)???p> 馮亮對于渤海之事自然并非一無所知,蘇我高麗略作講解,他便把要點全串起來了。
高句麗高氏王族本就出自荑姬,在南燕滅國前與馮氏原是睦鄰。
馮家支系與百濟,新羅王族也的確時有通婚。
北燕亡國之時,昭成帝馮弘避往高句麗。
因其聲望隆崇,為高句麗長壽王高璉所忌,被長壽王斬首以媾和南宋。
馮氏后人不得已或降北魏,或經(jīng)海路逃往嶺南,才有今日花開并蒂,南北兩支馮氏望族。
倭韓先人,自嶺南漠北匯徙于斯。
而馮氏一族于渤海之濱分水陸兩途還歸中土,這當中淵源著實有些微妙。
馮亮搖了搖頭,又落一子,發(fā)問道,
“檀越數(shù)了這許多陳年舊事,攀交貧道,該不會是無所為而來吧?”
蘇我高麗渾若不覺,仔細望著棋盤一隅戰(zhàn)局,故作嘆息,
“大師棋力了得,在此角占盡先機,只需連扭羊頭便能殺盡白棋。
嗯,局部若無可圖,唯有取勢破局?!?p> 蘇我言罷探指發(fā)力,將一粒白子拍在天元,砰然作響。
“哦?落子中原,借勢引征?為何找到貧道頭上?”
“不怕大師笑話,在下以沙門信眾身份入天朝歲旬,始終不得門徑謁見龍顏。
大師望出名門,奉皇命護經(jīng),想來有通天之能。
在下盼星盼月,終于盼到圣使降臨,投名心切,愿效犬馬,還望大師成全?!?p> “檀越看來也是個妙人。
那不妨說說,你想要什么?
又如何說服我?guī)湍惆???p> “鄙國今上大腳王乃是一代仁君,只是年屆半百,龍體違和。
朝中爭嗣,暗流涌動。
大連物部麁鹿火將女兒影媛許配給太子小長谷若雀,公開支持太子,打擊葛城系老臣。
平群氏因為支持火之國封王筑紫君,被物部影媛色誘構(gòu)陷,幾遭滅族。
我武內(nèi)六族各求自保,境遇凄涼。
不想物部氏乘機極盡落井下石之能事,大肆剪除異己,罷黜朝臣。
如果找不到合適的助力,武內(nèi)六族恐怕在倭國再難覓立足之地了?!?p> “既然你們連本國的事情都處理不好,為什么相信大魏可以支持你們?”
蘇我高麗微微一笑,落子輕飛,將幾顆孤子連回大龍,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六族的基業(yè)不單在倭。
三韓,筑紫都有經(jīng)營。
就算退出倭京,也并非毫無退路,只是心中確有不甘罷了。
不過在下感覺的到眼下蘭若寺氣氛詭異,大師此來也并非護送經(jīng)書這么簡單。
在下又恰好在寺中埋有一枚暗棋,如果大師喜歡,隨時可以大師馬首是瞻。
在下此來備有一份投名狀,可以供大師驗驗成色。
我投以桃,大師只需在適宜的時機報以李柰,在下便知足了。”
“不知這李柰所謂何來?”
“我們需要物色到一個合適的人選,與太子爭儲。
小長谷太子不若乃父,乖戾性情,舉國皆知。
只要我們找到合適的人選,再得天朝誥封,不愁大事難成。
對于天朝而言,多一個順藩,何樂而不為呢?”
馮亮聽到這里,頻頻頷首,伸手自棋簍中抓了一把黑子,投在坪上,
“好,這一局便權(quán)當是檀越贏了。
且引我去驗看投名狀,若是成色足夠,保你一份誥封詔書又有何難?請!”
“不用勞動大師,這投名狀,就在外面候著。”
蘇我高麗掏出一支尺八長的竹簫,橫在唇邊吹奏。
簫聲悠揚綿長,余韻不衰,當蘇我手中的尺八放下時,聲音仍未斷絕,顯然是有人自遠處應和。
不過多時,宇文本柕便推搡著一名漢子走了進來。
蘇我高麗向馮亮介紹,
“這是鄙友宇文本柕。
這名獸苑雜役,今日鬼鬼祟祟的向不滅無上二僧傳話,被我們的暗樁拿下。
我想大師應該會對他有些興趣吧?”
馮亮仔細打量著那名馴獸師打扮的漢子,厲聲問道,
“不知道今日獸苑傳出了什么重要消息,貧道也很是好奇呢?!?p> 那人怒目圓睜,正要搭話,窗外“嗖”的飛來一支勁弩,從那人右太陽穴射入,左太陽穴穿出。
那人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軟倒在了地上。
馮亮,蘇我二人并不擅長翻墻踏瓦的功夫,等到兩人大聲呼喝著繞出了經(jīng)閣,只是依稀能望見一道人影飛檐攀壁直向夜?jié)馓幎萑ァ?p> 皆空堂的空空空空大師聽到這邊鬧出的動靜,第一個趕到了現(xiàn)場,問明情況后,就向二人所指的方向追了下去。
蘇我高麗一臉懊喪,眼見抓了一張好底牌,瞬間灰飛煙滅,這時也不明了馮亮的態(tài)度,一時支支吾吾的不敢言語。
馮亮嘆了口氣,對蘇我高麗道,
“交易我們還可以做,但是我需要知道你的暗棋。
只有你的手段變成我的,我們才算是真正的合作。
既然大家有了共進退的關(guān)系,我也一定會履行之前的承諾?!?p> “哎,在下自知無言再談什么條件。
事到如今,不如將話說開。
如果能為魏王差使,在下自然愿意搭上任何代價,我們的布置也不該有所隱瞞。
今日這般遮遮掩掩先帶了投名狀來問路,其實還是對大師此行存了一些疑慮。
雖然閣下奉旨護經(jīng),毋庸置疑。
但是在下聽說貴國太子新黜,想來別有一番暗流。
在下一番私心,也望大師體諒?!?p> “太子就要來蘭若面壁,貧道,將代圣上看護太子。
不知是否可以打消閣下心頭疑惑?”
這樣的大事沒人敢用來玩笑。
蘇我高麗聞言便拜,哪里還敢質(zhì)疑,
“臣愿舍命追隨大師!”
馮亮轉(zhuǎn)身回房,面上的肅殺之色又增了幾分。
“合理的散播”太子臨嵩的消息,本就在他權(quán)限范圍內(nèi)。
可是他既然選擇將這個消息告訴了蘇我高麗,那這個倭人此刻就算想下船,也是沒有可能了。
見過方才那個刺客和空空空空大師的身手,馮亮已經(jīng)知道自己所入之局,危機四伏,遠超乎事前預料。
因此他需要人手,需要出乎別人預料的幫手。蘇我在這個時候自己送了上來,他怎么會放走?
在他來蘭若之前,自然有做過功課。
蘇我的來頭是清白的,不會和太子有什么瓜葛。
只是眼下他對之前的情報也沒有多少自信,無上,不滅二僧也應該清清白白,為何今日聯(lián)手狙擊劉贏?
他搓著棋子,噼里啪啦的灑在棋盤上,并沒有回頭望蘇我,只是留給對方一個深不可測的背影,掩飾著此刻復雜的表情。
騎虎難下的蘇我,比馮亮更為緊張,他不敢隨便揣度對方的心思。
以目前的情況看,自己若是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棋,很有可能遭到抹殺。
他真恨自己為什么多嘴,要去套出一句他承受不了的秘聞。
至少,在太子到嵩山之前,他都必須哄好面前這尊佛。
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莫說家國,自己的頭顱恐怕都保不住。
“大師。臣的族兄早年信佛,現(xiàn)在已是蘭若一個比丘頭目,在為寶念大師做事?!?p> “你的族兄?是個倭人?”
“他生于北魏,來自三韓,卻是本家族兄。
如臣前稟,武內(nèi)老君后分六家,蘇我其一,臣便是第四代蘇我家主。
另有一支許世氏,初代家主因為一些隱疾,被戲稱為許世小柄。
他本人深以為恥,便遠走高麗,將姓氏改為巨勢,取名巨勢雄柄。
在倭國,其后人為避忌諱,大多以巨勢男韓稱之。
不過也是因為這層關(guān)系,巨勢本家不愿與故國來往過密,不斷內(nèi)移,
當今第四代家主巨勢男人,已經(jīng)是一個不識鄉(xiāng)音的北魏沙門了。
巨勢男人這個名字在中原太過刺耳,不過既入沙門,俗家姓名便無人多問。
在這蘭若寺中,提到雄起大師的名號,行事多少還是有些方便的。
最重要的是,不會落入任何派系的嫌疑。”
馮亮聽到這里,也微微頷首。
在四院六僧迎經(jīng)的時候,他曾見過這位雄起大師,做事穩(wěn)重沉穩(wěn),毫不張揚。
六僧還需定期講經(jīng),應酬貴客,對寺中事務的熟悉程度,可能還不及雄起。
如果能暗中得到此人照應,對他的行事的確頗多助益。
“好!那我也不兜圈子,我希望你們能幫我挖出獸苑司獸爾朱新興在寺里的眼線。
太子還有三天就會到,我要在三天之內(nèi),拿到有價值的情報。
如果事成,你我所約照舊。
如若不成,你們對我便無任何用處?!?p> 啪的一聲,一粒棋子落在地上,摔做兩半。
馮亮像似漫不經(jīng)心的拾起棄子,甩向窗外幽深的樹影中。
蘇我應了聲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退了出去。
空空空空并沒有追到夜行人,卻撞見了拔拔拔六觀,兩人微微起了些沖突,但是很快就意識到是一場誤會。
當兩人出現(xiàn)在馮亮房中的時候,惺惺之情,已如故舊。
不過拔拔帶回的消息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無上和不滅看樣子是去抓藥的,抓了一些安息凝神的藥材,又取了些洗胃灌腸的猛藥。
這是什么搭配?
三個人仔細研究了一會兒方子,琢磨這百合,棗仁,珍珠,遠志,龍骨,大黃,枳實,火麻仁,這些藥名是否會埋藏些暗語。
馮亮琢磨不出所以然,又問那售藥的人家是否可疑。
結(jié)果聽說售藥的陳氏藥房是緱氏鎮(zhèn)上的老字號,鋪子開了百來年。
老板也信佛,還把小少爺送在寺里做雜役,現(xiàn)在分在彌勒堂。
陳家看上去都是老實人,沒什么可疑的地方。
百變拔拔可是資深情報工作者,他如果看不出門道,要么這家人的確沒有什么可疑,要么就是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的情報世家。
就算真的如后者一般,能在緱氏安插一個百年情報世家的勢力,只有北魏和南齊。
馮亮可以確定北魏沒有這樣的安排,至于南齊,和太子黨的關(guān)聯(lián)并無端倪。
難道線索真要斷在這里?
幾個人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蘇我高麗又來叩門了。
他帶來一個更加讓人匪夷所思的消息——爾朱新興失蹤了。
小龍王和寶念大師早就在獸苑布下了重重監(jiān)視,可是爾朱新興竟然在這種情況下失蹤了?
想到此節(jié),馮亮一拍大腿,心中暗罵,
“調(diào)虎離山!這是調(diào)虎離山!
無上和不滅很可能與太子無關(guān)。
現(xiàn)在沒有必要詳細追究他們下山的原因,最重要的是去找爾朱新興的線索!”
馮亮送回空空空空大師,便和拔拔,蘇我一起去了獸苑,寶念大師已經(jīng)搶先一步到了。
馮亮白天見過寶念,此時也不再做介紹,只是取出了一塊小龍王的腰牌,算是確認過了眼神。
寶念大致介紹了一下目前情況,
“小龍王走的時候特別囑咐過我,對獸苑的監(jiān)視不能斷。
所以這里一直由四堂首座的核心弟子輪流值守。
沒想到爾朱新興竟然能在如此嚴密的監(jiān)視下脫身,看來四堂的高層可能已經(jīng)被安插了眼線?!?p> “大師是否可以推知爾朱新興失蹤的時間,查到當時負責監(jiān)視的人?”
“下午的暗樁由皆空堂負責,而晚上則應該由彌勒堂值守。
剛才我問過當值的彌勒堂副座木白大師,確認交接的時候,人還在獸苑。
那賊人晚膳時還露過面,隨后鉆入房中一直沒有出來活動。
等到木白大師感覺到蹊蹺,派人去探看時,卻發(fā)現(xiàn)人已不在房中,這才報給了雄起?!?p> 幾個人仔細查找了房間,不見有什么異樣。
馮亮恨恨道,
“此賊在嚴密監(jiān)視下憑空消失,沒有內(nèi)應是萬萬辦不到的。
想來他準備的時間也很久,可能早就得知了太子將至的消息。
我們安排的報信探子反而讓他生了警惕,提前脫逃?!?p> “監(jiān)視爾朱的事情,在寺中極為隱秘,知道的只有十余位寺中地位崇高的僧人。
助他逃脫的人身份一定不低。
現(xiàn)在看來,皆空,彌勒兩堂的嫌疑似乎最大?”
寶念大師說到這里,又皺了皺眉,“這不應該啊?!?p> “朱僧生和深沙現(xiàn)在就在彌勒堂,覺法這個人大師以為如何?”
“他是個真正的癡人!
雙修佛武,癡迷忘我。
貧道之前曾經(jīng)對小龍王談及,如論當世在武學一道孰能與華陽先生并舉,覺法必為不二人。
他的交際圈非常狹窄,除了寺中必須首座出席的活動,非佛武達人,他是一概不會見的。
四堂的例行講經(jīng),彌勒堂從未循例。
以他的孤僻性格,并非線人的佳選?!?p> “可是人如果過于癡迷一道,就很容易被利用?!?p> 寶念聞言默然,半晌后,終于嘆氣道,
“雖然貧道依然不愿意相信,但是相對于空空空空,還是覺法的嫌疑更大些?!?p> “貧道想去看看兩個徒弟?”
“現(xiàn)在?”
“不錯!”
“也好!那便同去?!?p> 彌勒堂的禪房中紅燭通明,不時傳來人語。
寶念還未上前叩門,里面已經(jīng)響起了柔和的佛號,
“密特拉雅袈亦或特拉不雅(mitram yajai ho trabhyah)。
道統(tǒng)大人,馮經(jīng)史,還有一位沒見過的朋友,
幾位貴客既然到了,何不進來一敘?”
馮亮心頭一凜,他自非泛泛之輩,當然明白經(jīng)過訓練的人感官會比常人敏銳,能夠提前察覺到旁人的氣息。
可是未見來客,便能分辨其人,也許對于寶念這樣的熟人不難,但連與之只有一面之緣的自己,和素未謀面的拔拔都可一語道破。
這樣的感知能力,是如何修來的?
寶念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吟吟的說,
“不用太吃驚,進去看看就知道了?!?p> 禪房不大,一桌,一床,一架書,木凳卻放了不少,想是經(jīng)常留客。
室中人馮亮都認識,榻上坐的是彌勒堂覺法,桌邊有地論堂佛賢在做書記,剩下就是自己的兩名弟子。
眾人都還沒來得及發(fā)話,深沙就開始咕哩咕嚕的招呼起來了,
“師父,您怎么也來了?
覺法大師居然找二師兄談論武學,探討鏟法精要,將他用鏟的方法總結(jié)成了一套功夫,還起了個名字叫瘋魔鏟。
我說武功我也會啊,就把祖?zhèn)魇硅F杖的功夫也和兩位大師講了。
兩位大師覺得我說的好,就先記錄我的功法。
師父您看,佛賢大師正在抄錄的降魔杖法,就是剛才我們討論的結(jié)果。
我在講杖法的時候,覺法大師經(jīng)常會插幾句他的看法,南無多摩羅跋旃檀香如來佛祖,原來俺家祖?zhèn)鞯恼确ㄟ€能生出這許多變化。
師父你是不知道……”
能耐著性子聽完深沙講話的人實在不多,馮亮也不例外,他的目光早就在室內(nèi)來回游移,已然注意到了書架上堆滿了的小冊子。
當他把目光望向覺法的時候,覺法大師含笑點了點頭,示意他自便。
于是他也沒有再理會深沙的喋喋不休,自去取閱架上的經(jīng)文。
當時天竺國本傳的佛經(jīng)種類并不多,就算加上蜚馱古訓也放不滿眼前的書架。
馮亮對于佛道非常虔誠,對《十地》經(jīng)文理解甚深,
所以由他擔任護經(jīng)使,也不全然是“政治”安排。
他看到屋中堆放的這許多經(jīng)書,十分詫異,難道這里的藏經(jīng)比天竺本土還多?
直到他拿起一本翻閱的時候,這才啞然。
《易筋初探》,扉頁云,余自悟養(yǎng)氣法門,與道家《易筋篇》同功異曲,另附《洗髓論》。
再拿起第二本,《純陽童子功》,摘抄于上清陸靜修。
又一本《大力金剛掌》,閃婆國寶念大師口述,與禿發(fā)家大手印法同源。
天哪,這整整一個書架,都是武學秘籍?
《火焰刀》,《枯木禪》,出西昆侖陸壓真君;
《八步趕蟬》,波西國術(shù),八步者猛虎意也,趕蟬,足舞也;
《一指禪功》,出鮮卑段部段御六劍(筆者案,史書記段疾陸眷,音譯也);
《控鶴功》,出釋迦摩尼首徒鶴仙人(舍利弗,鶴也);
《龜息功》,出釋迦摩尼次徒龜仙人(大迦葉,龜也);
《鐵頭功》,出禿發(fā)羌;
《須彌山掌》,出辛堯神國;
《韋陀杵》,出于闐國;
《柔骨功》,出天竺姚家;
《一葦功》,余觀蜻蜓點水,頓悟之;
《達摩劍法》,余入中原集諸劍抄;
《大擒拿手》,出庫莫奚僧;
《小擒拿手》,出中原鷹爪戲;
《獅子吼》,余讀《嘯賦》,知孫登之獨逸矣;
《鴛鴦連環(huán)腿》,出馮氏風月徒;
《霸王肘》,《鐵膝功》,余與外功古魯盤盤國無上僧共論,甚歡;
《金剛不壞體》,毗騫國鍛體術(shù),出不滅僧;
《毗盧鞭法》,出媯西無東氏;
《龍爪手》,秦僧空空空空倚為秘技,別具一格;
《菩提心法》,佛賢大師贈余;
《無相劫》,婆羅門大師抄本;
《大慈大悲手》,蘭若道人大統(tǒng)親傳;
《拈華刀》,出魏孝烈將軍,不讓須眉也;
《鐵蓮子》,嵩山綦毋道長鑄之;
《月輪刀》,出后莽國蜀山尼;
《破衲功》,嵩山天師寇冠云水袖,天下奇絕也……
》》》》》敲黑板時間《《《《《
關(guān)于覺法大師的真身,其實在敲黑板時間里已經(jīng)暗示過多次,自然就是赫赫有名的菩提(覺)達摩(法)了。
菩提達摩究竟是哪里人,存在三種不同的說法,而且說法的來源都十分可靠。
達摩的弟子曇琳在《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及序》中曾經(jīng)說祖師:西域南天竺國人,是大婆羅門國王第三子。
前文提到過,北朝實錄傳記《洛陽伽藍記》稱:西域沙門菩提達摩者,波斯國胡人也。
而《寶林傳》,北魏吉迦夜、曇曜所譯《付法藏因緣傳》又將達摩歸入了西天竺世系。
這些信息都來自北魏時期的高僧,應該都不會有太大出入。只是現(xiàn)代人研究古籍,有一個通病,就是過于注重字面的“異”,不去思考背后的“同”。經(jīng)常喜歡用不同的記錄直叱他人之偽,卻不考慮更多的可能,包括許多著名釋詁大師,也未必可以免俗。
我們現(xiàn)在能找到的對于達摩相貌的描述,稱之碧眼胡僧,眼紺青色(《高僧傳》),說明血緣上達摩確實更靠近波斯人?!白U”這個修身方式的老祖宗,也不是古印度人,而是中亞拜火教主陸壓真君——瑣羅亞斯德。
歷史上曾經(jīng)有一支信奉拜火教的波斯人,遷徙到南亞次大陸,定居在天竺西南。
這些人逐漸被天竺人同化,部分人在信仰上也有所改變。這個部族的遷徙自亞歷山大東征始,盛于波斯伊詩蘭化時期,最終形成了后來的帕西人族群(本作譯波西國,是因為帕西/Parsi這個詞和波斯/Persia,巴基/Paki斯坦有字源上的關(guān)系)。
在古代,西天竺和南天竺的定義其實非常模糊。所以達摩很可能是出自天竺西南的這一支波斯人族群。這些拜火教先民,對于密特拉及四元素體系傳入佛教,也是起到過關(guān)鍵作用的。(文中達摩口宣密特拉佛號,便是出自拜火教典籍。)
講究一些的讀者其實對于本作將禪宗祖師菩提達摩,設(shè)定為彌勒堂,這個接近凈土宗的堂口首座頗有微詞。其實除了達摩自身身份的原因,從佛理上也不是完全說不通的。當時的宗派分界并不嚴謹,根本上來講禪宗并非一個因教義產(chǎn)生的宗派分支,而是一個哲學宗派分支,習慣用唯心論來解釋世界,將《楞伽經(jīng)》看的很高。這是一個類似道家清談的派系。如果從哲學上分析,凈土宗也屬于唯心論宗派,二者沒有根本的矛盾。
本章在論述日本先代史的時候羅列了大量世系,都是出自日本三史的真實世系。為什么里面的天皇都用名字表示(比如大腳王,即仁賢天皇)呢?因為當時并沒有天皇這個稱呼啊,在隋唐時期才開始出現(xiàn)天皇號,早期天皇的漢風謚號都是由大唐貞觀年間東渡名僧道璿座下高徒淡海三船真人攢出來的。
日本統(tǒng)治階級的渡來血統(tǒng),其實在日本歷史里是寫的非常清楚的,在本作之后還會有一些展開。將(武內(nèi),息長)宿禰譯為老君,其實是對字意譯。禰在中國古籍里是先考廟號稱呼,在日本是對神的敬稱,是一種對先祖的神格化稱謂。日本上古姓氏和中國上古姓氏類同,姓是比氏更大的族號,宿禰在上古八色姓中,和真人(如淡海三船真人,真人姓,淡海氏),朝臣兩姓處于同一階級。關(guān)于日本神道教一些更深入的東西,在后文還有更詳細的闡述,而八色姓氏的根源會在本系列后續(xù)作品中深挖。讀過這些,談論日本人先祖源流的時候,就可以睥睨群倫了。這些描述在日本典籍中是非常清晰的,只是日本的上古史教育,以及學術(shù)界,在祖源研究上有緘口的默契。日本學者對歷史的研究非常透徹,其中不乏有識之士,但他們心里雖然揣著明白,但絕對不會特別整理出來讓你明白,這是保留大和族作為獨立民族的文化基礎(chǔ),我們也應當給予尊重和理解。
大名鼎鼎的《易筋經(jīng)》在本章現(xiàn)世,其實該書成書于明代紫凝道人,是道家煉體法門。但是紫凝道人在序論中說此功源自達摩,是后世小說家將其歸入少林秘本的理論依據(jù)。這里只是還其本源,讓達摩占了早期母本的名字。
八步,在波斯語中是猛虎的意思,出自Babur,也就是目前友邦巴基斯坦飛彈“巴布爾”的本名。趕蟬(Gancho),是一種哥特人足部舞蹈。八步趕蟬并不是一種輕功,而是一套利用八極(手足膝肘)與馬互動的馬術(shù)雜技技巧,至明清小說方被引為武學技法。其名來源莫衷一是,釋義不從漢語語俗,故以達摩母國附之。
本章結(jié)尾在“羅列”少林七十二(當然還沒有那么多,因為達摩還在整理嘛)絕技的時候,引入了一些沒有出現(xiàn)的國名,人名。不要急,都會收尾的,和四夷館的僧眾名單一樣,里面不會引入任何一個沒有背景的人物湊數(shù)。挖掘歷史足夠深足夠細的時候,其中世界是無法想象的美妙,筆者保證讓各位看官看到一部如《山海經(jīng)》一般滿目琳瑯的真實歷史。
再次對堅持到現(xiàn)在沒有棄書的可敬看官們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