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瓦——凡,你過——來,你看看——你掃的教室,到處都還是灰塵,你看不——見嗎?”
小學(xué)四年級的班長剛聽同學(xué)說班級衛(wèi)生被扣分,看來這一周乃至這一個月的流動紅旗都到不了班里,直氣得一張圓嘟嘟的胖臉放大了三倍地映現(xiàn)在還呆立著的秦瓦凡的眼前,橫眉冷對地對著他大聲指責(zé)。
秦瓦凡知道班長是在正兒八經(jīng)地叫自己的名字,但因為口音的原因,聽起來就是“青蛙——煩”三個諧音字,圍觀的同學(xué)都隨著班長的叫喚而拍手嬉笑,跟著“青蛙、青蛙”地叫喚起來,他們只覺得有趣,毫不知情此刻秦瓦凡幼小心靈會否因為他們的笑鬧而受傷。
“噢!班長,不好意思,我沒看見灰塵,不過我把紙屑都掃干凈了呢!”
秦瓦凡面上倒像沒品出班長大人的怒氣,也沒聽見周圍同學(xué)的笑話一樣,乖順地蹲下了身子,頭前傾,眼睛與地板平行,相距不過十厘米,仔細掃描了一番后,仰起頭朝向班長,指著教室一角的垃圾桶辯解道。雖然語氣里有委屈,狹長的眼睛卻仍是天然地眼角上翹,帶著他輕而易舉就展示出來的笑意。
“灰塵!我說的是灰塵!這厚厚的灰塵都看見你了,你還看不見???趕緊回家去配眼鏡吧!怪不得每次考試都不及格!”
班長氣得眉毛一擰,連帶著鼻子一抖,黑框眼鏡便往下滑溜了下來,她氣呼呼地抬手用食指往夾在鼻梁上的黑色鏡框狠狠一頂,但不知是不是用力過猛,眼鏡反而在被頂?shù)筋~頭時差點脫落下來,圓胖卻極其機敏的班長趕緊用她那白蘿卜手一托,分秒不差地將要脫離耳畔的眼鏡及時地塞回到了她那呼哧呼哧喘氣的胖臉上,鏡架來回拉動的動作刮疼了她的臉,致使她眼下的氣惱更上了一層樓,覺得自己這麻煩都是拜秦瓦凡所賜,怒不可遏地望著還趴在地上數(shù)灰塵的秦瓦凡氣哼哼道:
“拖后腿,拖后腿!什么都拖后腿!全班都被你拖垮了!”
秦瓦凡像是沒聽見一樣,終于看清了地上還真的落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風(fēng)一吹,差點嗆了他一口。
“你,別忘了,打掃干凈才能走!這一周的衛(wèi)生也都你包了!”
秦瓦凡這才又仰起頭,想要張口說一句什么,卻不料真的起了一陣大風(fēng),地上的塵土像龍卷風(fēng)一樣席卷而上,不僅有風(fēng)沙灌進了他嘴里,連他整個人都被裹進了風(fēng)沙里,被灰塵的昏黃遮蔽了雙眼,怒不可遏的班長、旁邊駐足圍觀的、嬉笑的同學(xué)全都看不見了。他要找掃把掃灰塵,班長沒說錯,他今天值日的,沒掃干凈就是自己沒盡好職責(zé)。不管班長說什么,同學(xué)們怎么譏笑他,他都要先把衛(wèi)生搞干凈。
掙扎中,他好像醒了。沒有灰塵,也沒有那些圍觀嬉笑的同學(xué),滿面怒容的胖班長也不見了,他看見教室里一個身影,裊裊娜娜,剛從門口進來,從他的座位邊上走過,在他旁邊的同一排坐了下來,米白的七分袖連衣裙,齊脖順柔的短發(fā),靜雅如蘭。
他似乎聞到了她氣息里散發(fā)出來的漣漪般蕩漾在他的呼吸里的清香,剛剛被班長怒責(zé)、同學(xué)圍觀后,像小河流塞進狹隘的石縫里滯留不動的一顆蜷縮得無處安放的心,瞬間安定了下來,平整成了一覽無余的綠色田野,寧靜中籠罩著初春喜雨滋潤后的淡淡水氣,溫潤,飽含生之喜悅。
他側(cè)頭望著她,她卻并未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一樣,只是坐下來后放好書包,靜靜地抽出書本,輕輕地抬手托腮低頭看書。
“蒹葭?”
他欣喜地立起身,扶著桌子朝他朝思暮想的蒹葭走過去,可是明明只隔著五六個座位的距離,他卻怎么也走不過去,好像被困在透明的絲線里,縛住了腿腳,無論如何挪動都寸步難移,眼睜睜地看著蒹葭看完了書,站起來收拾書包轉(zhuǎn)身離開,留給他一個越來越遠的背影。
“蒹葭!蒹葭——”
他擺手著急地往邁不動的腿上用力,想追上那個快要在他的視線里消失不見,濃縮成一個白點般的身影。
“嘿,醒醒,醒醒!”
他在手臂的用力揮舞中和耳邊的呼喚中真正醒了過來,抱著眼前的一雙白牛仔褲的長腿直抹眼淚。
“喂,我的褲子,新買的,馬上要去相親,就被你這樣糟蹋了!”
白色牛仔褲大叫起來,彎腰去推正啃褲腿啃得歡的秦瓦凡。
“怎么是你?!”
秦瓦凡總算從夢中徹底醒了過來,知道眼前的白色不是夢中女神的白色,氣急敗壞地用力一推,把白牛仔褲推了個踉蹌——夢里使不出的勁兒,終于在醒來后彌補了。
“你太過分了吧!我解救了你的饑渴,你不感激就算了,還恩將仇報!“
白褲子很不忿氣地大叫起來,一邊掏出紙巾,躬身用力揉搓著被秦瓦凡粘上了鼻涕眼淚和唾液的白色褲管。
這可真是他昨天去鎮(zhèn)里唯一的那家百貨商場上精挑細選的一條白色牛仔褲,為的就是今天下午約好的三點的相親。
這下可好了,涕淚連帶著口水從秦瓦凡的眼鼻口三竅里流出來后,就牢牢地粘在了他的膝蓋下方,顯眼而驕傲,越擦越像一面不屈的小黃旗——這不得讓那姑娘和他的相親也跟這小黃旗一樣,黃了呀!
哎,這該死的秦瓦凡,幫不了兄弟的時候,就一定會順理成章地成為一根令人煩惱倍增的攪屎棍,總有辦法讓事情還沒開始就看見了結(jié)局。
“白榆,你也別怪我,人家姑娘要看不上你,你褲子再白再干凈,也要跟你拜拜?!?p> 秦瓦凡嘻皮笑臉道。
白榆,秦瓦凡的大學(xué)同學(xué)。他們身邊很多同學(xué)都在大學(xué)里完成了戀愛任務(wù),但白榆都因為看見女生就害羞,至今還沒戀愛過。
大學(xué)那會流行網(wǎng)聊,白榆也網(wǎng)戀過,但都是名符其實的網(wǎng)戀,QQ里聊得情投意合,一約見面就見光死,秦瓦凡倒是很義氣,鼓勵白榆追求姑娘要鍥而不舍,堅持到底,大不了相親一百次,九十九次失敗,最后一次成功就行了。
而秦瓦凡對他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在鍥而不舍地等待中受挫時,也都無一例外地會叫上白榆,跑到校門口的燒烤店里,借著啤酒和烤串,一把心酸一把淚地對著白榆傾吐,加之兩人又都來自秦坊鎮(zhèn),雖然上大學(xué)前并不認識,但因了這情感里的相互支持,感情便越來越深,成了死黨,勝似兄弟。
不過,秦瓦凡還有一個苦惱便是因了他的這名字,聽自己的母親說,他這名字是因為當(dāng)時他出生時家里日子好轉(zhuǎn),由原來的泥磚房變成了敞亮的大瓦房,又因為他生下來時身子瘦弱,怕不好養(yǎng),就干脆起了這瓦凡二字,像瓦片一樣平凡安穩(wěn)地度過這一生就好了。
但地方小鎮(zhèn)里的人詼諧慣了,小鎮(zhèn)周邊就是大片的農(nóng)田,中間零星著池塘,一到晚上,成片的蛙叫,失眠的人們就不由自主地拿青蛙來做由頭,說自己前一晚睡不好就是因為蛙叫得太大聲的原因,聽得就頭疼,更別說因此而一宿未眠了。秦瓦凡這名字起得和青蛙二字實在太諧音了,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大人小孩們善意逗樂的一種方式了。
秦瓦凡自己一開始是介意的,有一次聽得人家又這么戲笑他時,他便哭跑回家,鬧著要換名字。
秦瓦凡的爺爺?shù)故怯形幕嬖V大孫子這名字其實大有深意:秦瓦凡,秦磚漢瓦般平凡,一塊秦磚漢瓦,帶著歷史的厚重,平凡但不平庸。這么一詮釋,自然就意義非凡了。
小瓦凡聽得爺爺給他這一名字作的詮釋,別的聽不懂,但秦磚漢瓦這四個字,竟然就扎根進了他心里,也就從這會起,他開始打心眼里喜歡自己這常被人拿來打趣的名字,瞬間破涕為笑,從此不再介意周圍人對他的名字的取笑了。
上大學(xué)后,流行網(wǎng)聊,秦瓦凡干脆自嘲地將自己的網(wǎng)名就叫青蛙,不過,全名是“秦漢青蛙”,既承傳了爺爺?shù)脑⒁?,又顯得詼諧搞笑,反而讓人記憶深刻。
同學(xué)們也在稱呼他時不知是“秦瓦”還是“青蛙”地昵稱起來,他也應(yīng)得高高興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綽號,一不小心就成了二十一世紀初網(wǎng)絡(luò)在校園里流行開來后的一個具有時代性的諧趣符號了。
這也就是為何上午秦家飯店里的秦胖子老板嘲笑秦瓦凡的名字是青蛙煩,他絲毫不惱,心態(tài)平穩(wěn)了。
當(dāng)然,凡事都有例外,唯有一個人,從開始到現(xiàn)在,都清脆地叫他“瓦凡”,吐字清晰,語音甜美,神情溫柔,令他聽一次醉一次,如同飲酒,恨不得醉倒在這聲音的溫柔鄉(xiāng)里不再醒來。
這人就是白蒹葭。他的大學(xué)校友,更是他心目中還沒變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