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青山崖下有人家
三日后
一位風塵仆仆的少年,站在一座高度不到百米的小山崖下,看著半山腰上一戶冒著炊煙的人家,這戶人家房屋周圍堆滿了大大小小近二十個木桶,木桶的桶蓋上皆用一塊重石壓著,還未靠近,鐘囚便聞到了一股醇厚的酒香味,亂糟糟的頭發(fā)下,一張滿面油光的小臉露出了笑容,經(jīng)過三日不停的徒步跋涉,他終于是回到了這個讓其心安的地方。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著急毛慌回家的鐘囚。
自三日前告別封老頭后,鐘囚便馬不停蹄的趕路,三日間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他雖然有野外生存的經(jīng)驗,但每次都是憑借自己帶的三小只,才能成功獵殺長有毛皮的食物,三小只在身邊時,捕狼獵虎都是些雞毛蒜皮上不得臺面的小事,而當他自己落單后,耗盡半身氣力也抓不到一條巴掌大的魚,只能找找野果野菜這些遇見了就跑不了的填填肚子。
路過客棧,那些平日里不曾稀罕過的飯菜,看在眼里,都成了不可多得的佳肴美味,可摸了摸自己的錢袋子,空無一文,甚至三年沒有修補過的衣物,衣兜底子都破了,都不好意思往外掏出來,臉紅。
鐘囚幾次看了看街邊乞討的乞丐,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比他們白凈些,其余地方都差不多,就連身上的油汗味,也相差無幾。
為了吃頓飽飯,他尋思著去做做客棧的服務小廝,或者其他類別的苦力活,文房四寶那一套他想做也做不來,但每一次上門找活計,老板只是打量了他一眼,就將他拒之門外。
吃頓霸王餐就要挨頓揍,鐘囚想著不劃算,便掐滅了這個念頭,把主意打到了農(nóng)戶的莊稼上,真到了田邊,眼看四下無人也不敢下手,現(xiàn)在可不是戰(zhàn)爭混亂時期,一切規(guī)矩都有律法管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無人發(fā)現(xiàn)或是遇到不計較的好心人家還好,一旦遇到芝麻米粒都要計較得清清楚楚的農(nóng)戶,被逮到報了官,那可是要按盜竊罪歸案進監(jiān)的。
三日來,野菜野果充饑,邊幅也沒有仔細修修,讓其看上去油光滿面消瘦了些許。
山崖下,道路中央,扯開嗓子,鐘囚朝山崖大聲喊道:“大白,二白,小白,爹回來了!”
十五歲未滿,就已是當?shù)娜肆耍?p> 一邊向山上狂奔而去,一邊吹著口哨,心情愉悅了不少,三日里的不快落魄全拋到頭上的九霄云外,但其還未跑出一段距離,狂奔的身形便突然停了下來,疑惑地看著山崖間,目光四下搜索,不放過一點細微處。
此時此刻,那三小只應該早已從山崖上沖將下來把他團團圍住才是,每一次二白小白都會心急火燎地往他身上扒拉,也不管自己的爪子有多臟亂,總會在鐘囚衣服上印幾朵碩大的泥花。
而今日,事出反常,山崖上毫無動靜,看不見任何白色的身影,不信邪的鐘囚再次拉開嗓子大喊了一聲,山崖上依然靜悄悄的,只有他喊話的回音在飄蕩,因回家而愉悅的心情頃刻間被破壞得一干二凈,鐘囚有些慌張地向山上狂奔而去,步伐比之前快了不少,幾乎達到了他身體的極限。
來到冒著炊煙的房屋前,鐘囚推門而入,入眼處,一位中年婦女呆呆地坐在床邊,雙眼無神地看著一些小器具,這些器具很是稀奇古怪,不像一般孩子的玩具,造型之獨特,過目便不會忘卻。
鐘囚心里著急,推門的時候力道很大,哐當,門板直接砸到墻面上,發(fā)出了一聲巨響,中年婦女的注意力,瞬間從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上轉(zhuǎn)到門口處,幾十年來老伴從未這般大力地推過門,今日這是怎么了?
待看到門口正跨步進門的鐘囚時,呆板的身體如彈簧般從坐凳上直立而起,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無神的雙眼里出現(xiàn)了一些小水花,疾跑過來一把將鐘囚死死勒住,力道之大,讓男兒身的鐘囚都感覺自己的雙臂有點生疼。
“娘,對不起,孩兒讓你擔心了。”
聽到鐘囚說話,中年婦女激動的情緒稍稍放緩,松開環(huán)抱住鐘囚的雙手,轉(zhuǎn)而為拉,上下打量著鐘囚,從頭頂?shù)侥_底不放過一點細微處,三年一月的時間期,鐘囚在封老頭的精心照料下,個頭長高了不少,完全高出中年婦女一個頭,她打量起來有些費力。
為了讓中年婦女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鐘囚半蹲下來,把頭低到中年婦女的眼下,然后原地轉(zhuǎn)了兩圈,樣子看上去極為滑稽,像極了從前白虎白獒俯身在他身前搖首擺尾的可愛憨態(tài)。
中年婦女名為徐翠蓮,是鐘囚的母親,已是徐娘半老的徐翠蓮皮膚粗糙,沒有什么風韻可言,一個普普通通的婦道人家,雙手不論是手背還是手掌都有很多開裂的死皮,摸上去格外地硌手,身為女人的徐翠蓮面龐膚色黝黑,比自己的兒子鐘囚還要略顯健康。
身為底層農(nóng)戶,風吹、日曬、雨淋、寒雪一樣沒躲過,身為女人,皮膚比富貴人家的婢女奴仆還要粗糙。
被徐翠蓮拉著上下仔細打量的鐘囚,眼角余光掃遍了屋內(nèi),沒發(fā)現(xiàn)父親鐘山的身影,不禁奇怪地問道:“娘,爹去哪兒了?那三個小子怎么也不在家!”
徐翠蓮擦了擦眼角的兩抹濕潤,見自家兒子身上沒有少塊肉掉根頭發(fā)絲,也就放開了鐘囚被抓住的雙臂,讓他坐下,疾步走到灶火旁添了幾根柴火,放上鍋開始做菜,手腳并用的同時告訴鐘囚道:
“三年前你突然消失不見,我和你爹以為你只是一時貪玩,遲些便會歸還,誰知你半月都不見人影,找了山下幾個臨近的村社,都沒有打聽到你的消息,我們都以為你是被人販子拐了去,我和你爹就去衙門報了官,之后每隔三五日他便會去衙門探探,這里地勢偏遠,離衙門市區(qū)有不短的路程,來回要花不少的時間,他腿腳又不太利索。我?guī)状纬鲅韵胩嫠?,但他總說我一個沒什么知識文化的婦道人家,不好和那些油滑的衙役打交道,我也沒與他爭執(zhí),索性就讓他出去溜達溜達,即便尋不著你,也能練練腿腳?!?p> “至于大白、二白、小白它們是在兩月之前出去的,我和你爹也使喚不動它們,不知它們是少了管束歸了山野,還是像你爹一樣去尋你了,自兩月前至今也沒有再回來過?!?p> 聽了母親的陳述,鐘囚心里稍安了些,只要父親沒事就好,他生怕因自己的消失讓父母憂心成疾,那是天大的罪業(yè),比他雙眼失明還要令其傷痛,受之父母的身體發(fā)膚被別人毀壞,已是不孝,若他不是被封老頭恰巧發(fā)現(xiàn),即使能活著回到家,下半輩子也只有讓父母照顧他了。
娶妻生子,延續(xù)香火估計是要與他無緣了,哪戶人家會讓自己的閨女嫁給一個雙眼空洞的瞎子!即是火坑,便應遠離。
所幸,上天來回兜轉(zhuǎn),還是沒奪去他那雙眼睛。
至于大白、二白、小白,鐘囚雖然還是不免有些擔心,但想來憑那三個小子的本事,若是歸了山野水林,必然是稱王稱霸的存在,輪不到別的野獸欺負,若是出去尋他,也只會是按照以前他開辟出的那些無人山路走,只要不被人發(fā)現(xiàn),便不會輕易受傷,退一萬步講,即使有人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蹤跡,以三者的騰挪能力也不難脫身。
木屋不算小,分出了三個隔間,一個堆放雜物,木柴糧食鍋碗瓢盆之類,一個是鐘囚父母的臥房,另一個自然是鐘囚的臥房,趁母親做菜的空隙,鐘囚輕輕走進自己的臥室,眼前的景象讓鐘囚鼻頭微酸,麻衣棉被疊得整整齊齊,床頭床尾一塵不染,好似剛裝潢的新房一般,唯一與以前不同的就是少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不過那些市面上見不到的玩意兒,他剛剛推開門的時候,便看到全部大小有序的排列在父母所睡的床上,母親那時看著它們發(fā)呆。
在鐘囚‘欣賞’著自己房間的時候,門外一道重重的呼氣聲伴隨緊促的腳步聲響起,來人膚色偏于蠟黃,左腳有點跛,走路時兩腳一高一低不太協(xié)調(diào),他便是鐘囚的父親,鐘山。
鐘山還未進門,聲音先至:“翠蓮,還是沒有小囚的消息?!?p> 這是他每次去衙門打探之后,習慣性地給徐翠蓮報備,從剛開始的沉重不說話,到后來的習以為常,三年已逝,作為這個家頂梁柱的鐘山,也不抱有什么希望了。
聽到父親獨有的嗓音,里屋的鐘囚走了出來,鐘山左腳抬起跨進門檻的那一刻,恰好看到一個比自家兒子高了一頭的青年,起先他眉頭一皺,心頭有不小的疑云,自家的旁親遠戚不到兩手之數(shù),這幾十年間,從無一人登門造訪過。
可定睛仔細一看,雖然身高與自家兒子相差甚遠,但眉眼之間不僅具形而且神似,他心中雖然有所猜測,卻也不敢隨意亂叫,要是了還好,如若不是,他這個父輩豈不是要在晚輩面前鬧個大笑話。
苦尋三年都杳無音訊,怎會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是看花眼就是別人家的孩子,至于說是鐘囚,他不敢想,看見一點希望之后又瞬間破滅的感受,他自認不好承受。
“翠蓮,這位小哥是?”
先前與鐘囚相擁忍住了眼眶中的淚水,此時看到見到兒子卻不敢隨意叫出口的鐘山,徐翠蓮的淚水再也沒忍住,如泄閘的洪水奪眶而出,其慢慢走到門口,拉住鐘山,拉著他緩緩向鐘囚走去,道:
“山哥,這是我們的兒子小囚,他回來了!”
得知是自家的兒子,鐘山突然變臉,本想抄個家伙,但左右瞅了瞅,發(fā)現(xiàn)沒有趁手的‘武器’,跛著步子快速走到鐘囚身后,巴掌大力地抽在鐘囚的兩個屁股墩上,一左一右,兩個都沒放過,邊打邊嘮叨:
“讓你玩消失,讓你離家出走,即便有什么神仙地兒,你也要記掛記掛這個狗窩啊,窩里雖沒有什么金銀珠寶,但還有兩顆掛著你的心呢!你這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p> 清脆的啪啪聲,唾沫與巴掌齊飛。
鐘囚楞了,徐翠蓮也楞了,一個是第一次見自家老子發(fā)脾氣,另一個自然是第一次見自家丈夫發(fā)脾氣,三年之前的十幾年中,鐘山甚至沒有對他說過一句狠話,不管他帶著三小只天南地北地奔走,只要三日之內(nèi)歸家,父親總是給他留個門。
雖說是第一次見丈夫大發(fā)脾氣,徐翠蓮并沒有上前阻止,甚至在一旁笑看父子兩人,覺得乏味了,便轉(zhuǎn)身專心照顧自己鍋里的菜。
鐘囚愣神幾秒后,臀部火辣辣的疼痛并沒有讓他齜牙咧嘴,反而無聲地笑了起來,甚至有意把屁股撅起抬高,以便為父親省點氣力,讓其方便施為。
鐘山打著打著也發(fā)現(xiàn)了鐘囚的小動作,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小,或許是打得累了乏了,再次揚起的手掌沒有落下,就近找了個木凳坐下,背對著鐘囚悶不吭聲。
鐘囚忍住屁股上的疼痛,走到鐘山面前,雙膝下跪,道:“爹,是孩兒不對,您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總得給兒子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吧,不是我不牽掛你們,嫌棄咱這‘狗窩’,而是兒子遇到了天大的禍事,這才有家不能歸?!?p> 禍事二字引起了鐘山的注意,本想再次轉(zhuǎn)身背對鐘囚的動作僵了下來,滿臉緊張之色地抓著鐘囚肩膀,問道:
“你一無色二無財,劫匪不問色鬼不擾,這三年也沒有聽聞哪里有山崩海嘯、戰(zhàn)事天災,你能遇到什么天大的禍事?”
嘴上雖然有些調(diào)侃意味,但雙手雙眼間傳遞出的情緒,表明了鐘山此刻內(nèi)心并不平靜,鐘囚自小到大雖然頑皮了些,但從未對他們?nèi)鲞^謊,既然鐘囚說是遇到了禍事,應該不假。
正在翻炒菜肴的徐翠蓮,也被鐘囚的口出驚語吸引了注意,手上的翻炒動作慢了下來。
鐘囚在心里醞釀了一下措辭,娓娓道來。
“三年前我到星月林玩耍,想著找個無人踏足的地方搭建臨時住所,這樣以后帶著小白它們?nèi)バ窃铝肢C食,我也有個可以安心過夜的隱蔽處,但在我尋找搭建臨時住所的行程中,我看到了一個人在吃活人肉!吃人之人,衣著華貴,顯然不是為生計所迫,至于他吃活人肉的緣由我不得而知,我本想靜靜退走,但最后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慌亂之下我只能反向逃竄,可那人一個念頭便讓我動彈不得,身體像是被千百根鋼釘給釘在地上,起初他動了殺我的念頭,但不知為何,那人在扣住我喉嚨就要用力捏碎時,遲疑了片刻,只挖去我一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