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坡地右側(cè)的灌木叢里突然跳出來一只貓,落在我們面前。
“露比!”穆雅驚喜地尖叫起來。她一把抱住那只小貓,用鼻尖來回摩挲它的松軟毛發(fā)。
我一貫不喜歡貓,尤其是黑貓。但這只叫露比的貓是白色的,看起來溫順呆萌,絲毫沒有貓類動物那種傲慢之氣。一對藍眼睛睜得很大,琥珀似的,就那么綿綿軟軟地望著你,真是讓人沒法討厭。
毫無疑問,這是穆雅的寵物。一個小姑娘長到七八歲,也沒有什么朋友,大概只能和動物做朋友了。這不知道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她看上去很喜歡這只貓,情感濃烈,直搗核心的喜歡。就像她對爾冬。
我隱隱覺得,姜婆所說的重情重義,或者同時也是一種危險的情緒組成。因為它意味著無法接受失去、無法承擔缺陷、同時沒有妥協(xié)。
那么,如果我沒法幫她找到爸爸,她的心情或許會比黑貓半夜哀戚冗長的叫聲更為絕望。
好吧,原本只是想來采訪南音,寫出一篇在收藏界頗有分量感的人物稿,激起一些反響,以期雜志銷量多多少少能上漲一些,進而讓職場更風生水起。然而,現(xiàn)在,真正的計劃還沒開始,我卻讓自己陷入了一種可能背信棄義的愧疚感。
然而到此為止,這得不償失的事情,不想做也做了,不能說出去的承諾,也由著性子去承諾了。接下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終于到了坡頂。擦了擦額頭的汗,我的眼前是一大片遼闊平整的草坪,四處的綠籬修剪齊整,秩序井然,風光無限。
一棵看上去幾百年樹齡的古樹旁,矗立著一幢屋頂尖尖、錯落有致的古堡式建筑。我確定,我應該沒有在做夢。但在臺北待了那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還有這么美的建筑。
穆雅手指著那棟古堡:“云儒叔叔,那就是我們家了。”
比起見到南音,我更開心的是終于可以吃飯了。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此刻我對美食的向往。雖然有點冒昧,但我還是問了一句:“姜婆,什么時候可以開飯?”
姜婆看了一眼塔頂。我才發(fā)現(xiàn),古堡最高的屋頂上方,有一面巨大的時鐘。她說,島上的規(guī)定是十二點準時開飯,等我們走到餐室,也就該敲鐘了。
同樣饑腸轆轆的露比被穆雅的保姆佩特拉抱走了。我們沿著一個螺旋狀樓梯下到地下二層,就是姜婆說的餐室。若干張小圓桌,團團圍住一張擺放各式食物的長方形餐桌。林林總總竟有二三十個人在餐室走動。
有人把想吃的面包片、培根火腿盛到自己碟子內(nèi),有年長的黑人悶頭吃牛排,一些系荷葉邊白色圍裙的年輕女性低聲耳語,除了細細碎碎的盤碟撞響、足音雜沓,幾乎聽不到高談闊論。
姜婆說這些全部是島上的傭人。
很少出島的南音,連出島都只坐阿信的小型帆船的南音,是怎么將這么多人的生活物資運送進島的?
餐室內(nèi)彌漫濃烈的食物香氣,我已無心其他,只想先飽一頓肚子再說。餓得頭眼昏花的我,簡直是把整個人埋進了印度咖喱飯里,這樣還是不夠的,還應該再來一只雞腿、幾盤壽司、一手烤串、再配上一碟水果沙拉......
在這么偏僻的烏巴拉島,在一個兩層樓的自助餐室內(nèi),我竟然幾乎吃遍了世界各地美食。我恍然間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肖先生,南音夫人吃素,不習慣同眾人一起吃飯。她的飯菜一直都是由后廚專門烹飪后,送至書房。所以您遠道而來,她也沒有與您同桌而食,望您諒解?!苯蓬I我去見南音的路上,向我解釋南音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在餐室。
這一頓飯我十分滿足,全然沒感覺被怠慢,甚至非常慶幸南音沒有出現(xiàn),讓我不必把這頓來之不易的午餐變成業(yè)務局,可以放開肚皮吃。
古堡內(nèi)部比我想象得要大很多,空間結(jié)構(gòu)復雜,一會是彎彎繞繞的環(huán)形走廊,一會要上一截不足二十級的短臺階,一會要穿過草色青青的露天廣場,到處是各式各樣的弧形拱門,轉(zhuǎn)悠久了以為自己身陷迷宮。
“肖先生,到了?!苯盘嵝盐也槐卦偻白撸崎_她身旁一扇滿是銅質(zhì)鉚釘?shù)暮裰啬鹃T,把我請了進去。她說:“夫人在二樓。您在客廳那邊的沙發(fā)上稍坐歇息一下,我去樓上稟報夫人?!?p> 我把自己陷進了一張柔軟得不行的皮沙發(fā)里。
酸脹的腿腳搭在底下的腳蹬上,全身趁機放松下來,瞇著眼享受沙發(fā)對我整個后背的溫柔盛托。久居城市,出門是車,步行從來不超過十分鐘,哪像今天一般走過這么遠的路。
休整幾分鐘后,我才睜開眼重新打量這棟富麗堂皇的房子。
古堡實在太大,姑且把南音獨自住的地方歸類為是其中一棟房子吧。
我正對面是一堵五六米高的石頭墻,直通到二樓。各種粗糲的石頭凹凸不平,有種破舊感風情。墻壁下面嵌著一面壁爐?,F(xiàn)在的天氣尚且暖和,壁爐沒有火苗在燃燒,但壁爐內(nèi)仍然亮著星星點點的光芒。
我繞過一張插有鳶尾花的原木茶幾,走近壁爐細看。原來是一些小燈串隱藏在一堆干木柴和松果球里。
這樣即使是不需生火的陰天,也能給室內(nèi)增添一些些溫暖的感覺。一般的傭人除了照料古堡內(nèi)必要的大小事務,不會刻意去營造氛圍,這想必是南音自己的小情調(diào)。
滿屋子歐式老家具。地毯是米色花紋的。窗簾帷幔是藍絲絨的。從兩側(cè)拉起來,露出鵝黃色的蕾絲垂簾。兩扇大大的落地窗因此被擋了些微光,但幾乎起不到什么遮光效果。我的眼睛被午后強烈的光線刺得有點暈眩。
聽到樓上走廊傳來細碎的說話聲,我立馬走回原位坐下來,調(diào)動全身進入工作狀態(tài)。我把筆記本和那支能寫字的錄音筆拿出來,擺在眼前的茶幾上。準備就緒,就等采訪對象南音了。
對了,還要把阿信的魚干、穆雅的櫻桃拿出來。穆雅的一捧櫻桃擺在花瓶周邊,紅茂瑙一樣,倒給茶幾增添了一抹亮色。想到魚干氣味太腥,我暫且作罷。
作為一個飽讀詩書的執(zhí)行主編,詞窮語乏的時刻幾乎是不存在的。這種自信我當然有,不然憑何不到三十歲,就坐上香港最有格調(diào)收藏期刊的執(zhí)行主編位置?
但如果說要用什么詞語來形容南音的美貌,我唯一能想到的詞卻只有——驚鴻一瞥。我想,我一點也沒有夸張。
或許由于長年隱居在烏巴拉島,南音除了無可挑剔的美,周身還散發(fā)一種出塵的氣韻。這為她的美增加了重量和密度。她年輕時,應該更驚為天人。即使現(xiàn)在她也不老,看上去也不過三十四五歲的樣子。
從事媒體工作以來,三教九流的人見識過不少,整容術發(fā)達的現(xiàn)在,美女更是層出不窮,你都沒法耐著性子去品味那些皮相之美。但南音這樣的美人,你甚至覺得她天生是不會老的,或者你真希望她不會老去。
在見到南音的剎那間,我的心情大概真的是有些激動,以至于姜婆重復了幾句“肖先生”,我才緩過神來。她說:”這就是南音夫人。馬上是穆雅的鋼琴課時間,我和佩特拉要去陪練。您和夫人慢慢聊?!?p> 姜婆走了,帶上了門。
“云儒,謝謝你愿意來烏巴拉島!”南音在我左手邊正對窗外的那張沙發(fā)上坐下來,聲音還是那么細軟。
“不客氣,這是我的職責。”我邊說,邊從背包掏出那包黑塑料袋裝的東西,“這是阿信家給你準備的魚干,托我一定送到你手上。”
我挪開我的筆記本、錄音筆放到右口袋,把阿信家的魚干鄭重地放在南音面前,畢竟這是阿信一家人的心意。一股香臭的咸腥氣味瞬間彌漫在我和南音之間。
南音打開塑料袋,抓起幾片癟癟的魚干,捏捏濕硬度。她說:“這些蘸過海水的土魠魚晾曬后,烤著吃,肉質(zhì)很酥,穆雅很喜歡吃,但我?guī)啄昵案某运亓恕!?p> 還有幾個小時我就將離開烏巴拉島,但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跟南音談土魠魚魚干的問題。我希望接下來由我把握談話節(jié)奏,盡快采訪完畢,以期不虛此行。我摸到口袋里的錄音筆,按了一下筆帽上的按鈕,準備掏出來放在眼前的茶幾上收集聲音。
然而,南音的思緒卻似乎粘在魚干上了,她摸著魚干,凝神望著窗外,眼睛卻全然不像是在看窗外花園的風景。我當然不知道,阿信家的土魠魚魚干讓她想到了什么。但我覺得眼下應該把她的思緒拉回來。
我還沒開口,南音卻突然自行斷了思緒,轉(zhuǎn)臉看向我說:“今天坐船來有看見阿信的孩子爾冬嗎?”怕我疑惑,她繼續(xù)說:“我跟這孩子很有緣分,他小時候體弱多病,不知道現(xiàn)在是不是健康了一些?!?p> 我如實回答:“阿信說他要上學,所以穆雅特意跑到岸邊也沒見到他?!?p> “哦?!彼nD了一會兒,繼續(xù)說:“穆雅很喜歡爾冬,也喜歡阿信。她沒有兄弟姐妹,也沒和自己爸爸一起生活過,也真是可憐了這個孩子?!?p>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我突然想起答應幫穆雅找爸爸的事情。跟格拉吉最為熟悉的人估計就是南音,這會兒正好穆雅也不在,說不定能從南音口中了解到一些重要信息。
即使自己也許都沒意識到,但在我的價值觀中,可能幫穆雅找爸爸仍然是比我的采訪稿更為重要的事情。所以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口道:“南音,冒昧地問一個采訪外的問題,你知道穆雅的爸爸在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