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能救出涼王,逃出生天的五百余長塞軍個個垂頭喪氣,李嗣業(yè)在窄道前曾想過殺進(jìn)狼頭山,再與涼王一同死守,但他十分清楚,全軍覆沒只是時間問題。
是那支響箭讓他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這是涼王的命令。
他李嗣業(yè)每戰(zhàn)必身先士卒,但從不喜歡在戰(zhàn)場之外動腦子,他的為將之道很簡單,那就是令行禁止,每戰(zhàn)必勝。
破城子北門外有條護(hù)城河,順著天山北麓從西而來,在這里轉(zhuǎn)了個彎再往東而去,這里是天山與阿爾泰山的夾角,破城子就守住了這個天然峽谷的口子,北門上陽刻“天門”兩字,蘊意這里便是大唐的天門關(guān),由第一代北庭都護(hù)郭守孝建城時刻下,而在這一城一門之前,讓突厥人止步的,卻是一把刀。
如今這把刀又回到了這最初的地方。
漆黑的天地,回城的李嗣業(yè)抬頭望著“天門”二字,內(nèi)心想著此時進(jìn)了北門,就再無人去救回涼王了,念及于此,他下馬脫盔朝狼頭山方向跪拜。
尉遲蓋及五百余長塞軍也一并下馬跪拜,只見李嗣業(yè)額頭重重磕地,一下比一下重,都磕出了鮮血,從眉間淌下,浸滿了熱淚的雙眸圓睜欲裂。
北門城墻上的副都護(hù)趙守冷眼旁觀這一幕,火光只照亮了他半張臉,沒見涼王身影的他心中安心了不少,下令讓身邊的屬下去開城門。
全場就李瑁三人站著,見他走到了李嗣業(yè)身邊,面朝狼頭山方向的同時平靜道:“李將軍,你知道涼王為什么讓你撤退么?”
其實這個問題并不需要回答,涼王讓他撤退,當(dāng)然是為了保全這些兄弟們的性命,李嗣業(yè)悲從中來,緊咬著牙關(guān)默默無言。
李瑁按住他的肩膀,微微一笑,說道:“只有活著的人,才能為死去的人做些事?!?p> 其實這句話,他一半是對李嗣業(yè)說,一半是對自己說。
夜空中厚云遮月,李瑁轉(zhuǎn)身朝打開的北門走去,留下跪地的李嗣業(yè)漸漸從悲色中生出了熊熊戰(zhàn)意,眼眸明如皓月。
“殿下,涼王真的……回不來了么?”元真牽著馬跟在李瑁身后,輕聲問道。
“嗯?!?p> 李瑁穿過風(fēng)雪灌入的北門,他的思緒清明,沒想到一切還是以最糟糕的結(jié)局發(fā)生了。
如今的北方草原已經(jīng)被大唐征服,阿布思逃回草原只能殘喘一時,只要大唐這只雄獅從西線騰出手來,無論他阿布思能在草原聚攏出多大的力量,只會在大唐鐵騎的征討下灰飛煙滅。所以對于阿布思來說,時機(jī)只有一次,就是在大唐還沒來得及騰出手的時候,給大唐制造威脅,好為自己謀取到最好的結(jié)局。
阿布思為什么要在狼頭山以涼王為誘餌,設(shè)伏圍殺馳援的唐軍?
因為要盡可能消滅北庭軍的有生力量!
現(xiàn)在北庭都護(hù)府和長塞只剩三千余人,夫蒙靈察的五千河西軍只會按令繼續(xù)前往安西都護(hù)府,畢竟對于大唐來說,吐蕃當(dāng)然比一個阿布思威脅大,若阿布思擇機(jī)率軍攻打北庭,最終天山防線只會被擊破,西域局勢瞬間混亂,到時候在太子的作用下大唐只會同阿布思求和。
所以,涼王會死,北庭會陷入戰(zhàn)火,最終夫蒙氏接管北庭,阿布思求得一條活路,或許圣人最后會賜他一個大都督接管西突厥。
但當(dāng)?shù)诙盏奶枏难┰仙饡r,李瑁的一切推斷都錯了,阿布思竟然遣人來到北門外,聲稱要與大唐壽王求和,而談判的籌碼正是涼王。
不容他想,在李嗣業(yè)長塞軍的護(hù)送下,李瑁決然出城來到了阿布思的行軍大帳。
這阿布思還真是吃準(zhǔn)了北庭無人,萬人大軍就這么肆無忌憚地扎營在北門外幾十里處,當(dāng)李瑁他們離營三百步時,遠(yuǎn)見硬盤里的鷹頭纛下有百人突厥兵迎出,一支箭破空而至,釘在了李瑁馬前。
突厥人那邊有人用漢話高呼道:“唐軍停下,只請壽王一人!”
“殿下!”尉遲蓋瞇起獨眼,擔(dān)心有詐。
“殿下!”元真也一臉憂色,阿布思不是沒可能趁機(jī)擒下李瑁。
“放心吧?!崩铊N⑽⒁恍?,又說道:“如果他們有詐,那放你們過去也一樣能留住我?!?p> “殿下!”這時是李嗣業(yè)喊道,只見他合手行禮道:“今日起,李嗣業(yè)及長塞軍的命是殿下的!”
這句肺腑之言,是因為昨日若無壽王殺去豁口的五百突厥兵,長塞軍那就必死無疑,但更因為壽王對涼王的仁至義盡。
“等我?guī)е鴽鐾趸貋??!崩铊Uf得十分輕松,催馬即去。
當(dāng)離營還有兩百步時,又有一支箭穿過飛雪從李瑁的肩頭飛過,若第一支是示警,那么這一支無疑是挑釁,突厥人是在看,活在長安的大唐壽王有沒有魄力。
當(dāng)還有百步時,第三支箭從李瑁臉頰一指的距離飛過,箭羽在臉頰上擦過帶起一絲灼熱。
能穿過漫天的飛雪還這般精準(zhǔn),前方定是一個神箭手,但李瑁真的無感,畢竟穿越前的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這樣的刺激時刻,那次面對的是一把狙擊步槍,子彈也是從臉頰擦過,都能感受到它的滾燙溫度。
李瑁騎在馬上巋然不動,那個神箭手應(yīng)該是敬佩大唐壽王的膽魄,見他張開雙臂,左手握弓,右手按向胸口,垂首以示尊敬。
在后方的尉遲蓋注視著李瑁的背影,嘆道:“不知那阿布思會開出怎樣的條件。”
元真神色凝重沒有說話,但以他對李瑁的了解,他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放心吧。”孁兒兩只大黑眼也注視著李瑁的背影,繼續(xù)說道:“他都能用一塊金鋌換一張馕,什么條件不能答應(yīng)?”
元真一聽孁兒說起今早買馕的事,神色一松笑道:“殿下說過,辦大事就不要拘小節(jié)。”
在他們閑話間,那邊的李瑁已經(jīng)踏入阿布思的營地,當(dāng)他路過那個讓在一邊的神射手時,發(fā)現(xiàn)此人長發(fā)扎辮束在腦后,膚色偏褐,最怪異的是他的雙眼,像鷹眼!
看來這個世界不僅有妖,還有很多特異的人種。
有人來迎接李瑁,看打扮應(yīng)該是阿布思身邊的心腹,只聽他用流利的漢話說道:“尊貴的壽王,雄鷹之主在王帳恭候?!?p> 李瑁跳下馬隨他前行,其實下馬并不是因為有禮貌,而是連著騎了那么多天的馬實在吃不消了,不止屁股疼,還蛋疼。
草原上的風(fēng)雪有種刺骨的寒冷,王帳前兩列突厥護(hù)衛(wèi)怒目,看來突厥人對唐人的仇恨已經(jīng)融進(jìn)了血液里,畢竟哪里有征服,哪里就有仇恨。李瑁隨這人走進(jìn)王帳,頓時一股暖氣迎面而來,夾雜著濃濃的羊肉膻味。
“壽王殿下,恕本王有失遠(yuǎn)迎?!?p> 王帳內(nèi)響起中年男人的爽朗話音,李瑁越過火堆望去,眼前的阿布思與想象的天差地別,不似蠻人的粗獷,原來是個溫雅的男人,束發(fā)戴冠,著一身帶有突厥特色的大唐常服。
“壽王殿下請坐?!卑⒉妓颊f完就一屁股坐在虎皮褥上,抬手摟住身旁的貴婦,一樣的裘皮襦裙,看來降唐后他們已經(jīng)被徹底唐化,又或者說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還寄希望于依附大唐。
這貴婦典型的突厥人面相,卻長得一對桃花眸子和豐潤雙唇,姿色不俗,其實李瑁并不知道,她可是號稱草原上最美的女人。
此時李瑁與阿布思隔著火堆對坐,只聽阿布思寒暄道:“在長安城,本王有幸見過壽王殿下一次,是在貞順皇后的壽宴上?!?p> 李瑁兩耳聽著,卻將目光移向賬內(nèi)的第四個人,他穿著突厥人的衣服,卻戴著一張面具,正站在阿布思和他女人的身側(cè)。
“我要見涼王?!崩铊F届o道。
阿布思沒想到壽王這么快就直奔主題,瞬間收起了臉色,全然沒了方才的氣氛,沉著臉回道:“殿下放心,涼王還活著,本王不敢怠慢。”
“還有你不敢的事么?”李瑁迎上了阿布思的目光。
阿布思頓時被李瑁的氣勢所壓,他臉上迸出掩飾不住的詫異,心中暗想這還是在長安城見到的那個柔弱壽王么?
“人我可以先不見,但把這張大馕先送去給涼王吃?!闭f著李瑁從懷里拿出了還溫?zé)岬拇筲巍?p> 阿布思撇著頭在思慮,接著用詢問的目光望向了邊上的面具人,后者點了點頭。
李瑁扯了下嘴角,連這樣的小事都要相問,足見這阿布思已經(jīng)完全成了棋子,而這個面具人,穿著突厥人的衣服卻帶著面具,這不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么?看來自己之前的推斷并沒有錯,唯一的矛盾點在于,阿布思為什么要找自己和談?
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涼王確實還活著。
阿布思召來了帳外的一個護(hù)衛(wèi),用鐵勒話命令幾句后,這護(hù)衛(wèi)從李瑁手上接過大馕走了出去。
其實這阿布思原先是鐵勒的部落首領(lǐng),后臣屬于東突厥,成為僅次于可汗的葉護(hù),后來東突厥滅亡,可汗被回鶻、拔悉密和葛邏祿幾大部落圍殺,他趁機(jī)降唐,所統(tǒng)部落從此扎根在大唐西北重鎮(zhèn)朔方。
因為突厥人曾統(tǒng)治了草原上的所有部族,相互通婚雜生,所以從廣義上唐人習(xí)慣將草原上的所有部族合稱為突厥人。
“說出你的和談條件吧。”李??粗⒉妓嫉哪樥f道。
阿布思吃起了身前案上的羊肉,津津有味,卻似乎忘了回答李瑁的問話,一時王帳內(nèi)只有火堆干柴發(fā)出的噼啪聲。
短暫又漫長的等待,是那面具人打破了沉寂,他實在憋不住陰笑了起來,笑的肆無忌憚,面具背后的兩只眼盯著李瑁笑道:“壽王殿下真抱歉,沒有條件?!?p> 這時,嚼著羊肉的阿布思也笑了起來,盡是嘲笑意味。
李瑁按向了赤殤,卻聽面具人調(diào)侃道:“壽王殿下能拔出這把刀么?你就算有本事殺我,我也會讓涼王死在我前面,知道么?”
李瑁與面具背后的這對眼珠子對視,原來他知道最近發(fā)生的很多事。
“其實也可以有條件,只是我實在好奇,壽王殿下從長安城淪落到了涼州,有什么資格答應(yīng)汗王的條件?”
面具人倒沒有掩飾,很直白的鄙視起眼前的大唐綠帽王。
“說出來?!崩铊M鸲阎斜懦龅幕鹦?,認(rèn)真道:“只要我能辦到,要我的命也可以?!?p> 聽到這句話,阿布思不再嚼羊肉,望著李瑁臉龐的他更加詫異了,在他身邊那位草原最美的女人也偷偷地注視著李瑁,眸光異樣。
在這兩人看來,大唐壽王為什么要救涼王到這個地步?
面具人又發(fā)出了陰笑,趕忙道:“壽王殿下言重了,汗王怎么敢要殿下的命,這不是觸犯圣人天威么?圣人可以不當(dāng)自己的兒子是兒子,但決不允許外人不當(dāng)你是他的兒子?!?p> “殿下放心,汗王不會冒犯你的一根汗毛,因為汗王心里還是想著與圣人和談,其實眼下條件不多,就一個。”
面具人陰鷙的目光變得玩味起來,終于說道:“只要北庭軍退出天山?!?p> 王帳內(nèi)又陷入一片沉寂,因為這個條件根本不是條件,退守天山,置玉門關(guān)外全境于何地?!就算退一萬步,李瑁愿做這個罪人,涼王會答應(yīng)么?北庭軍會答應(yīng)么?
李瑁笑了,這個世界的人還不知道這樣的笑代表著什么,他仍然望著火堆,有一股殺氣展露在剎那之間,此時又平靜地看不出任何情緒,他只是微微一笑,嘆道:“真想好好跟你們玩玩這場游戲。”
“看來壽王殿下確實應(yīng)不下這個條件啊?!泵婢呷嗣髦收f,他身子一挺,又說道:“那壽王殿下請回吧,不過看在殿下今日敢前來的份上,汗王可以讓你們與涼王再見一面。”
……
出了王帳,李瑁騎馬回到了自己人這邊,而阿布思的行營一陣喧嘩,幾千突厥兵烏壓壓圍到了營前,阿布思和面具人都沒有露面,是個部族首領(lǐng)模樣的突厥將軍騎著高頭大馬出陣。
見他在大雪中呼著熱氣嗚嘰哇啦一通說,引來全營突厥兵哈哈大笑。
久在西域的長塞軍就算聽不懂全句,突厥語里的狗字怎會不知,頓時個個怒不可遏,眼見這幫突厥玩意仗勢囂張,都想跳上馬沖上去把命拼了。
單論戰(zhàn)力,一個唐軍可以換四個突厥兵,若運用戰(zhàn)術(shù)聯(lián)合作戰(zhàn),那這個比例會更加懸殊,五百多長塞兵要是發(fā)起狠來不要命,就算眼前是一萬突厥兵,步下死戰(zhàn)也得換他個一兩千。
就在此時,有突厥騎兵拉出了一輛牛車,上面有個鐵籠子,他們叫囂著將里面關(guān)的人拉出來了,只有單薄襤褸的一件染血白衣裹身,正是涼王!
身上的箭支和長槍桿子赫然在目!
李瑁捧著赤殤率眾全部下跪,包括平日見了李瑁都不行禮的孁兒。
“將軍!長塞軍無能,有愧!”李嗣業(yè)吼得喉嚨欲裂,兩眼通紅涌出淚來,身后長塞軍齊呼而哭。
漫天大雪阻隔了眼前這三百步距離,涼王見李瑁捧著刀,明白是把赤殤帶回來了,心中大感欣慰,他手里正拿著那張大馕,山一般的錚錚鐵漢含淚笑著咬了一口。
李瑁眼前閃過涼王憨笑的畫面,還有被他背著的那一路,念及說好了到?jīng)鲋葸€要一起喝綠蟻,耳畔響起他的那句話:
“要不先留在涼州,刀不刀的不重要,圣人下旨了,我也點頭了,此事改不了,往后這里便是你的家?!?p> 三百步相隔,大唐壽王哭得稀里嘩啦。
可沒人察覺到,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突厥將軍忽然臉上獰笑,把手一抬,從人群中呼來一個體壯如熊的突厥兵。
押著涼王的兩個突厥兵忽然將刀鞘狠狠砸向雙腿,本就虛弱的涼王當(dāng)即跪倒。
李瑁這邊眼睜睜看著那個如熊的突厥兵走到?jīng)鐾跎磉?,拔出了巨大?zhàn)刀!
天地間空氣凝滯。
“殺!”那個突厥將軍忽然用漢話大吼道。
涼王只來得看上李瑁他們一眼,壯烈大呼:“犯我赤雪,雖遠(yuǎn)必誅!?。 ?p> 赤家最后一代涼王呼聲未止,戰(zhàn)刀卻無情砍下,盛開一地殷紅。
在這個剎那,李嗣業(yè)已經(jīng)失控,怒吼著帶著身后長塞軍殺去,而目睹了這一切的李瑁卻完全聽不到他們的怒吼,只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映入眼簾的是他們紛紛中箭倒地。
尉遲蓋正死命撲住李嗣業(yè),嘴里急喊著:“狼崽子,你給我把命留著報仇!?。 ?p> 處在極度憤怒中的李瑁握住了赤殤,刀鞘上符光閃出,隨之刀柄上也閃出了赤紅符文。此刀沒有護(hù)手刀鐔,刀身出鞘,從刀柄處有脈絡(luò)延伸向刀身,似紙灰上的火星一閃而過,而刀身烏黑殘破如隕鐵。
“?。。?!”暴喝中的李瑁猶如在燃燒生命,可當(dāng)赤殤出鞘一半時,他猝然全身一震,昏死了過去。